這麽大規模的清一色胡人騎兵隊伍,在這些洛陽少爺兵的眼中,絕不是什麽可拍的危險,而是一場盛大的軍功宴,意味著他們今後的飛黃騰達、加官進爵。隻要他們在這場戰役中砍下幾顆胡人的人頭,家裏的長輩們就有辦法用這區區的幾顆頭顱變成“驍勇善戰“這四個金燙燙的大字,替他們撈足以後晉升的資本。對於他們來說,這絕不是替趙家在作戰,而是真真切切地替自己,所以熱情格外高漲。無知者無畏這句話,真是一萬年都不會過時的真理。


    “大汗,是時候了。“騎在馬上的崔伯淵聲音平靜地像是黑夜裏緩緩流過的河流,但是這短短的六個字,卻是一場河北千萬漢人的滅頂之災。


    “先生的騎術可是進步了,改日咱們一定要跑一段。”蒙塔裏大笑著向身邊的士兵下達了命令“按計劃行事。”


    一陣急促的號角聲響徹乃蠻的騎兵群。隻聽見“嘩“地一聲。寸陰尺璧之間,數萬乃蠻騎兵同時勒住馬繩,長嘶聲中,戰馬猛然前蹄騰空而起,在空中轉了九十度,待前蹄落地時,前衝的勢頭已變為向左向右。這數萬騎兵在事先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同時做同一個動作,整齊得仿佛如同一個人,陣頭豁然一散,全隊一分為二,以遊魚一般的輕盈,分別向左右兩邊狂奔,草原騎術,果然是非同小可。便是時雋麾下的騎兵,也未必能在控馬上勝過蒙塔裏的乃蠻鐵騎。


    下一刻,分作左右兩隊的乃蠻騎兵已趁機殺入北唐騎兵群中,猶如螃蟹的兩支碩大的鉗子死死地夾住了身前的獵物。致命的反擊從這一刻真正地開始。


    前排的乃蠻騎兵們紛紛拿出了弓箭,在奔馳中拉弓射箭,陣前響起“咻咻”的尖銳風聲,箭雨不停頓的傾瀉到了北唐騎兵群中,這些草原上的騎兵來回穿梭一隊射完又來一隊,狂風暴雨般掃射著北唐的騎兵群,箭矢的暴雨無窮無盡。


    全力衝擊,一心隻想著砍人頭撈資本的北唐騎兵群中,響起了一片慘叫聲,前排的北唐騎兵一個接一個的中箭倒下,鮮血飛濺。


    趙德昭剛剛反應過來,想要調集重甲騎兵堵截,可是乃蠻騎兵已經左隊衝右,右隊衝左,從整個北唐的騎兵群中穿插而過。之後再一次從兩邊分兵夾擊進來,又再一次交錯衝擊而出,周而複始,循環不斷。


    北唐的皇帝臉色發白,這種戰術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利用草原騎兵從小鍛煉出來的高超騎術,在寬闊的平原上利用反方向的連續交錯衝擊,達到將對手陣形徹底打亂的目地。揚長避短,胡人最擅長的就是馬背上的功夫,崔伯淵正是把他們的優勢達到了最大化,才有了這麽淩厲的一擊。


    數輪衝擊之後,北唐的這些少爺騎兵們已經被衝的七葷八素,對於他們來說,騎兵的戰鬥就應該是他們列著長矛,舉著橫刀短斧,在數輪衝擊之後,撕開對方的口子,然後不斷地收割著人頭,懸掛在馬上,得意洋洋地在街邊走過。聽到百姓由衷地稱讚“好一個英武兒男!”


    這才是他們想要的劇本嗎。


    可現在呢?隻有死亡。這是他們這些英武的男兒要做的事情嗎?


    趙德昭麵沉如水,眉頭緊緊地皺在了一起,其中盡是擔憂神色。崔伯淵的計劃到此刻已是顯露無疑,先是用左右兩翼的騎兵吸引自己的注意,使自己錯誤估計了乃蠻的作戰意圖,然後佯裝撤退,利用自己想要一戰功成的心理,引出了騎兵部隊,使得自己與步兵脫離。失去了步兵嚴密陣形作為依托的自己,顯然不是乃蠻的對手。左翼的兵馬已經陷在了追擊之中,而剛才一直出兵不出力的右翼胡人騎兵,開始猛烈衝擊自己後方的右翼防線,而失去了騎兵作為反衝力量的右翼防線,隻能任對方全軍壓上,肆意攻擊。作為王牌中堅的十八軍步兵部隊,又在剛才調給了種遂良一批。


    環環相扣、步步算計,乃蠻崔伯淵,不愧為北方第一謀臣之名。


    “全軍陣形集結!“趙德昭高聲喝道:”衝!“


    這些洛陽子弟中也不乏眼見卓識的人物,知道此刻若不能衝破乃蠻騎兵的攔截和步兵方陣回合,迎接自己的,很有可能是就要葬身在這裏。


    被衝散的騎兵迅速地集結起來,重甲在前,輕騎在後,一字排開。它地中心開始緩緩地往前凸,以突前的數百重甲騎兵為尖刺,衝在最前的著數百人馬是北唐騎兵中最為精銳的一批,也常常在野戰中擔任趙德昭的宿衛部隊。兩邊的騎兵緊緊跟隨,控製著戰馬向兩邊緩緩展開,從高處看去,像是一把鋒利的黑色棱錐,愈來愈大,直直地刺向了乃蠻騎兵


    兩百步,雙方的騎兵都已經拿起了弓箭,一陣陣的箭雨在雙方的陣前升起


    蒙塔裏將身子下匐,緊緊地靠在馬頸之上,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麵對著即將到來的衝鋒,他沒有絲毫的擔憂和害怕,反而有一種隱隱的期待和興奮。隻有血的戰鬥,才能讓草原上的雄鷹,飛到更加廣闊的天空。刀身早已染的暗紅的彎刀牢牢地握在了手中,停留在最適合劈砍的位置。


    他胯下高速奔馳的戰馬,仿佛也知道自己又將再一次威風凜凜地衝入敵陣,在主人的控製下破開一切敢於擋在前方的人和物,興奮地再一次加快了踏動的速度,卷起了一陣陣的風


    一杆杆輝爍寒芒的長矛自北唐衝鋒集群的前沿豎起,在戰馬的提速中,那數百重甲騎兵組成刺陣顯得是那麽的可怕,那些重甲騎兵衝入的一瞬間,身子都不由得一沉,他前方那個還是一臉猙獰的乃蠻騎兵從前胸被貫穿,隨後馬上又貫穿第二個乃蠻騎兵的腹部,然而就在此時,更多的乃蠻騎兵也已經衝了上來,彎刀接踵而至,在前排的重甲騎兵身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淺淺的傷痕。不少的重甲騎兵沒有死在對方的刀下,倒是因為撞擊,被震得摔下了馬,摔得一陣七暈八素後,還沒等站起來,一陣轟鳴馬蹄聲過後,血肉模糊,在看不出原本模樣。


    雙方都拚盡了全力,每一次彎刀和橫刀的揮起必定會伴隨著一片血光的落下,每一次馬匹的衝撞而過都會伴隨著一具身體的墜落而結束。


    “看!大營的旗幟換了!是塔爾人的旗號!“


    正在衝鋒的北唐騎兵都不由得抬頭看去,隻見北唐大營裏原本的北唐皇旗已經落下,轉而在空中飄蕩的是塔爾人的狼圖騰。遠遠看去,右翼的步兵陣線已經潰敗,大股大股的胡人騎兵正通過那個缺口不斷地向內湧入


    敗了,這是徹徹底底地敗了。左翼的俞濟南雖然還在奮力死戰,但是大勢之下,平原地帶,又豈是他麾下的步兵所能夠力挽狂瀾的


    “弓弩手上前!”趙德昭雙目已是赤紅,原本寄予厚望的一戰竟然敗得如此一塌糊塗,他不知道種遂良在得到整整五個營十八軍精銳士兵的情況下,為什麽還在轉瞬之間被塔爾人攻破了防線,但是他知道,自己如今已是進退失據。


    大營既然失守,退路斷絕,為今之計,唯有壯士斷臂,以圖東山再起。在這個時候,北唐曾經的中心之主再沒有任何的雄心和野望,他隻能看清眼前殘酷的事實,夾著他的尾巴,利落的滾蛋。活下一條命來。


    趙德昭命令一下,一直在後麵沒有與敵軍接戰的一千餘騎兵亮出了弩機,這本來是打算用於突破蒙塔裏近身衛隊,如今隻能用於突破了。衝到前沿的騎兵扣動了扳機,弩弦崩彈之聲響起,破空而出的弩箭呼嘯著激射而去,落在了前方的乃蠻騎兵群中


    “全軍衝擊!”趙德昭長劍前刺,大聲道:“巍巍大唐,死戰不休!”


    這個自趙庭訓時期開始,已經被喊了上百年的口號啊!在這個北唐中興之主的口中,一遍一遍地喊著。


    信仰和堅持總能帶給人們以無窮的力量,在趙德昭的呐喊聲中,北唐的騎兵們吼叫著直擊向前,借著剛才弓弩撕開的口子,漸漸地衝破著乃蠻的騎兵方陣。


    “先生,趙德昭要跑。“正在指揮作戰的蒙塔裏勾勒著極淺的笑意,自北唐大營陷入塔爾人手中的時候,這一戰就已經宣告了結束。今日之後,北方各地的唐軍將再沒有主動出擊的力量,原先聲勢浩大的反攻也將由此煙消雲散。未來的河北、河東之地,將隻會有一個聲音去號令所有的勢力,那就是他乃蠻蒙塔裏。


    “大汗是想圍殲趙德昭所部嗎。”崔伯淵聲音淡淡,目光安靜而平和,絲毫看不出一點大戰過後的興奮。


    “代價太大了。”蒙塔裏笑著搖了搖頭,眼下趙德昭雖然敗了,但是還有大量的兵馬被他掌握在手中,如果把趙德昭逼急了,魚死網破之下,也不知最終是給誰家賺了便宜。“咱們還是去和塔拉德要金銀吧。”


    “恭喜大汗了。”崔伯淵深邃的眼眸裏流動著莫名的悲涼,太陽已經西沉,緋紅的晚霞絢爛著整整的一片天空,他全身沐浴著炫麗的色彩,像是一個畫裏安靜走出的男子,看著那片洶湧著離開的黑色鐵潮,許久,沉默不語。


    他終於,替當年的自己,做了最華麗的證明,一個被埋沒者的證明。“歎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胸膛裏有一種抑製不住的聲音在咆哮,他抬頭,望著上萬年不曾改變的天,靜靜地,流下了淚。


    這世上,曾有多少這樣的英豪被埋沒,被踐踏!便有多少不屈的血淚去爭鬥!去改變!


    崔伯淵?真的,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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