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建元這麽快推琴認輸,三位主考輕鬆之餘都有些意外。


    他的琴聲不慍不火,聽上去不像梅縱那麽激烈,每一聲都透著“我不著急”之意,原以為這場比試又要大半個時辰,那今晚大夥都得在這裏挑燈夜戰了。


    孔長義剛道了個“好”,突然覺著身後有異,扭頭一望,嚇了一跳,站起來,恭聲道:“國師。”


    星輝堂內所有人都趕緊跟著離座而起。


    到底年紀大了,譚老國師連著走了好幾個地方,有些氣力不濟,身後兩名弟子見狀,連忙上前欲左右攙住他的手臂。


    譚老國師示意不用,目光自包括兒子在內的三位主考身上掠過,落在白建元和文笙身上,道:“看來是我來晚了,在外邊聽到你們兩個的琴聲,還想著要仔細聽一聽,結果才剛進門就結束了。”


    譚四先生趕緊把他讓到中間坐下來,說了說文笙的情況。


    譚老國師點了點頭,未知可否:“這麽說,這局進行的時間並不長?”


    確實不長,連半刻鍾都不到。


    孔長義有些汗顏,他明白譚老國師的意思了。在國師他老人家看來,輸不要緊,不能連爭都不爭,白建元這麽幹脆就認了輸,顯然不是他想看到的。


    白建元保養得當的臉隱隱透著紅:“國師,我……”


    譚老國師和顏悅色道:“我不是責怪你,此次大比幹係重大,我不想看到從這裏開一個壞頭。大家隻會學你遇到強者就認輸,卻不會管你是因為什麽而放棄的。另外,你要知道,一個像顧文笙這樣。可以讓你放開手腳,隨心所欲攻擊的對手是多麽難得,可能你這一輩子都不會再遇上第二個,閣裏特意給你們創造了機會。你真要這麽錯過麽?”


    白建元聞言大為吃驚。


    上午的比試,梅縱占用了太多時間,並且還打輸了,在星輝堂外等待的樂師們都頗有怨言。文笙早早溜了,梅縱卻留下來和大家解釋了一番。


    所以下午白建元一聽說把他和顧文笙分在一起,登時就暗道了一聲“倒黴”。


    他出身勳貴之家,比起其他的樂師來少了很多顧忌,索性早早認輸。想著如此大家都省事了,誰知道竟聽到譚老國師說出這麽一番話來。


    閣裏竟對顧文笙如此看重?怪不得接連給她安排了梅縱和自己做為對手。


    要知道,這場自己縱然輸了,還可以打贏下場,一樣殺進前五十名,而按他和梅縱的實力,也就是在三四十名轉悠。最後的排名戰還真不見得有機會同顧文笙遇上。


    文笙也吃驚,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已經成了師長們眼中的磨刀石麽?


    白建元麵露愧色:“國師,請再給學生一個機會,讓我和顧姑娘好好比一場。”


    譚老國師望向文笙,目光溫和:“你的意思呢?”


    譚老國師想要他們重新比過,這個毋庸置疑。文笙點了點頭:“我自是沒有意見。”


    兩人坐下來,隻是這次主考席上,換譚老國師坐中間,其他人恭恭敬敬侍立於他身後。


    白建元這一次明顯看出與方才的不同來。左指掐起。右手挑弦,跟著是“滾拂”,“滾七六五抹四五六”,急驟的弦聲推湧逐前。一起手,琴聲便如狂風暴雨。向著文笙席卷過來。


    文笙呢?文笙卻不想再像方才那樣和對方相持下去。


    之前她就跟師父卞晴川說過,若是能快速地解決掉,她不會和對方這麽耗著。


    能不能速戰速決,要看對手。


    像白建元,大約是因為養尊處優慣了,琴聲中透著一種隨性,容易被情緒所左右,這樣的樂師,《伐木》對付他更加有效。


    經過適才那短暫的交鋒,文笙心中有了數。要拿自己做磨刀石?也要問她肯不肯呢。


    文笙選了一首非常活潑輕快的曲子去暗合《伐木》。


    哪怕在文笙的前世,也少有像《酒狂》這樣充滿了感染力,熱情跳動的曲子,它就像一株赤玫瑰,傲然挺立在士大夫們那姹紫嫣紅的琴曲花園中。


    仙人撫弦,醉意微醺。


    這一曲由指法到旋律跳度都很大,文笙左臂伸展,手指一直下滑到徽外。


    白建元看不到她的表情,可站在譚老國師身後的孔長義等人卻赫然看到文笙正嘟著嘴,隨著旋律輕輕點頭,這個非常可愛的小表情充分說明她此時很陶醉。


    打摘挑撥,無不隨她心意,琴聲是那樣得輕快而徜徉。


    文笙左手跪指過弦,順勢掐起,諸人被琴曲吸引,臉上不由自主泛起了笑容,隻有像譚老國師這樣的高手才會注意到她已經雲淡風輕地加進了不少頗有難度的指法。


    從《酒狂》一起,白建元就招架不住了。


    他覺著自己的琴聲此時此刻就像是一堆強要往鮮花上蹭的牛糞,夾雜在對方這一曲中簡直麵目可憎。


    若是譚老國師不在場就好了,不不,哪怕他老人家在場,若是自己不曾堅決要求“好好比一場”,那就不必這麽煎熬。


    勉強彈出的琴聲中哪裏還有殺意,對方每一聲都像響在他心裏,讓他情不自禁想隨著哼唱,想為之浮一大白。


    藍色的幕簾輕輕飄起,合著《酒狂》的節奏,飛舞在文笙和白建元之間,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相交歡,醉後各分散。


    白建元右手猛地“全伏”,他實在是對這琴聲生不出絲毫抵觸之意,控製不了地想要停下。


    這時候,文笙的短短一曲卻彈到了結尾,綽、抹、長瑣,文笙收琴。在飄飛的幕簾間衝著對麵嫣然一笑。


    白建元迷迷糊糊地也跟著停了琴,輸了吧,自己肯定是輸了,還輸得心服口服。


    他覺著自己因這一戰心態受到了很大影響。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恢複過來。


    星輝堂裏一時陷入靜寂。


    跟隨譚老國師而來的幾位弟子不禁麵麵相覷,原以為這會是一場耗時許久的攻防戰,誰知道這麽快就結束了,他們自旁人臉上看到了未及收斂的笑意。下意識便想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臉。


    沒想到啊,連譚四先生都麵露微笑了呢。


    過了好一陣,眾人平複下心情,方聽譚老國師開口:“這一場毫無疑問是顧文笙贏了,白建元,你出去調節一下心情,我會叫他們把你的下一場盡量往後排。”


    白建元站起身,恭恭敬敬垂首道:“是。”隻聽這話。他就知道譚老國師完全了解他此時的感受。


    白建元退了出去,文笙隨著站起來,準備讓出地方給下一場的樂師。


    譚老國師卻輕輕揮了下手。


    隨他進來的幾個弟子會意,相互使了個眼色,深施一禮,魚貫退了出去,並且將後麵兩個準備上場的學生也叫走了。


    譚老國師望著文笙。目光十分溫和:“你想去白州?”


    “是,國師,學生非常想得到這次去軍中的機會。”哪怕鍾天政那樣勸她,文笙也從來沒有動搖過。


    譚老國師白眉低垂,眼中卻似有鋒芒一閃:“是因為程國公在白州?”


    文笙對此很坦然:“各占一半吧,學生想學師父到戰場上去殺敵立功,叫百姓盡早脫離苦難,同時程國公在軍中,學生正好可以助他一臂之力,這是兩全其美的事。”


    譚老國師點了點頭:“你的琴聲非常特別。原本我是想多給你安排一些實力相當的對手。讓你們在切磋中取長補短,但剛才這一戰,讓我很是意外。”


    他頓了頓,望向旁邊包括譚四在內的三位主考官。果然那三人此時回過神來,目光中都露出了驚詫之色。


    “自成一家。同妙音八法全然不同,不在乎指法甚至旋律。”譚老國師不知想到了什麽,輕輕一歎,“我準備讓你直接進到此次大比的前五十名,過幾天參加排名戰,你那裏沒有什麽問題吧?”


    此言一出,不但是文笙,就連三位主考都瞪大了眼睛。


    這是……被保送了?


    文笙自然喜出望外,有譚老國師特準,她不必再參加接下來的淘汰比試,也意味著過些時候,她便可以正大光明地隨隊去白州了。


    雖然一場一場打下去,文笙對自己也有信心,但哪趕得上這樣痛快?


    三位主考想的卻是,太好了,顧文笙不參賽,他們也就跟著解脫了,等排名戰的時候叫其他的主考官們頭疼去吧。


    文笙目光璀璨,唇邊露出一絲動人的淺笑:“學生沒有問題。多謝國師成全。”


    譚老國師笑了笑,望著這個他曾經一度以為會成為自己孫媳婦的少女,語重心長道:“去吧,好好準備,另外,若是有閣裏的樂師私下裏找你切磋,我希望你不要拒絕。”


    文笙恭恭敬敬施了一禮,脆聲應道:“是!”


    她抱起“太平”待要退出,腳步邁了出去,心中卻是突然一動,停下來商量譚老國師和三位主考:“這件事,呃,就是國師直接讓學生進到前五十名的事,能不能先保密?”


    三位主考麵麵相覷,譚老國師哈哈一笑:“不想被人議論打擾?好。你們三個不要說出去,等排位戰之前再公布不遲。”


    文笙複又行了個禮,心滿意足地退了出去。


    她有些壞心眼地想,鍾天政不是很有把握地說要阻止她進入前五十名麽,如今譚老國師親口發了話,看他還有什麽辦法?


    話說回來,鍾天政不知道她在《希聲譜》上取得了重大的突破,還當她必定不敢當著這麽多師長的麵顯露實力,說不定這會兒滿心以為她已經被淘汰了。


    文笙高高興興回了樂君堂,將好消息告訴了卞晴川,又特意叮囑他不要露出口風來,專等鍾天政上門。


    果然,太陽還沒下山呢,鍾天政便來了。


    他明顯是剛比試完,打聽到了文笙戰勝了梅縱和白建元,兩輪全過,連飯都沒來得及吃就找來了。


    文笙正哼著小曲在準備她和師父的晚飯,平時她忙,飯菜都是由侍者做,師徒兩個將就將就。難得她今天有暇又有心情。


    鍾天政彬彬有禮在外頭應付完了卞晴川,進屋之後就虎著臉,對灶下燒火的侍者道:“你先出去,我有話單獨和顧姑娘說。”


    那侍者趕緊站起來,退了出去。


    文笙忙裏抽空掃了他一眼:“沒吃吧?要不要在這裏用點兒?”


    “氣都氣飽了。”


    咦?文笙似笑非笑道:“怎麽,被淘汰出局了?”


    鍾天政站在那裏深深吸氣。


    “你用《希聲譜》!”


    “對呀。”


    “你能用《希聲譜》為什麽不跟我說?”繼續吸氣。


    文笙笑了笑:“你知道,我不是一個喜歡炫耀的人。”


    “顧文笙!”吸氣也不管用了,鍾天政是真被她這玩笑一樣的口吻氣到了。


    文笙一手端著盤子,所以她隻是象征性地舉了舉另一隻手,以圖息事寧人:“阿政,好了,消消氣,我說過,白州我必須要去,不管你同不同意。”


    鍾天政冷冷地接口:“是不是還要同我爭隊長?”


    “隊長?”這個文笙還真沒想過。她轉身嚐了嚐菜的鹹淡,而後裝盤,道:“能去白州就行,我不喜歡有人管著我,同樣的,我也不喜歡管著旁人。”


    屋子裏一時變得很安靜,隻有鍋碗瓢盆時不時發出聲響。


    過了片刻,鍾天政長長歎了口氣:“好吧。那就一言為定。”


    文笙望他一眼:“留下來吃飯吧。”


    這一次鍾天政沒有拒絕。


    並且他還很快恢複了過來,渾若無事地在飯桌上同師徒兩個說說笑笑。


    吃過飯,鍾天政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他悄悄地同文笙商量:“呆會兒等你師父睡了,咱們出去轉轉好不好?”


    兩人好久沒有一起出去了,文笙亦悄聲道:“去哪兒?”


    鍾天政神神秘秘地道:“還記得那次我帶你去看胡良弼他們麽,配合之法,十樂合鳴,他們練成了。我帶你瞧瞧去。”


    文笙麵露為難:“定要今天晚上去麽,不如等大比結束……”


    “去吧,來回一個時辰,看半個時辰,統共一個半時辰,趕不及回玄音閣,我便送你回馬場。”


    文笙凝目望著他:“那好吧。”(未 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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