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商量至大半夜。


    雖然李承運的境況叫人擔憂,但比起戰死,被俘好歹還有一線獲救的希望,隻要人還活著,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接下來,要看東夷人開出什麽樣的條件了。


    鬼公子對大梁的情況十分熟悉,從東夷軍隊對白州地形的充分利用,到他們針對李承運喊話試圖動搖軍心,無不彰顯了這一點。


    紀南棠安慰了文笙幾句,為今之計,隻有等消息傳回京,看建昭帝是個什麽意思,再有針對性地奔走營救,現在急也沒用,不如安安心心先把大比第一拿在手中。


    李承運落在東夷人手裏,文笙能不能成為這支樂師隊伍的隊長,變得更加重要。


    夜裏文笙躺在床榻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當上隊長隻是第一步,還要樂師們齊心協力,才能在白州有所作為。在這一點上,鍾天政做的無疑要比自己好太多了。


    新樂的影響力,他這兩年的成績,以及同譚家的關係……譚令蕙今晚設宴,想來也是為了幫他一把。


    阿政從來都不是個肯屈居人下的人,隻是此次的隊長自己卻勢在必得,明日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即使是阿政……也不能例外。


    第二天,雲鷺一大早便等著要送文笙去玄音閣。


    “快上車吧,我睡一覺就歇過來了,活動活動,順便去玄音閣大街看看熱鬧。”


    雲鷺雖然進不了玄音閣,但他身懷武藝,眼神很好。哪怕隔著老遠看同樂台,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文笙笑笑上車坐好,雲鷺趕了車直奔玄音閣。


    出門的時候天有些陰,文笙和雲鷺特意帶了傘。等車到玄音閣大街,果然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文笙撐了黑油傘下車,一手抱著琴,同雲鷺告別。獨自往玄音閣裏邊去。


    雲鷺看著那窈窕的背影迤邐而行,不時有樂師同她擦肩而過,隻有寥寥幾人會停下來,相互間打個招呼,透著生疏客套。


    雲鷺不禁有些感慨,看來即使在玄音閣,顧文笙也是個異類啊。


    不知不覺間,文笙長大了。脾氣卻同自己剛認識她的時候沒有什麽改變,別的姑娘在她這個年紀已經忙著準備嫁妝,深閨待嫁了吧,她卻整天操心著那些本該由男人們來操心的事,孤獨地行走在人群中。


    文笙並不知道“青冥刀”雲大俠在望著自己的背影心生慨歎,她隻是在想這場雨來得真不是時候,同樂台是露天的。呆會兒大夥難不成要淋著雨比試?


    鍾天政穿了一件深藍色的緞麵錦袍,料子光潔厚實,寬袍大袖,撐著一把鐵灰色的竹傘,洞簫懸在腰間。


    即使是這麽糟糕的天氣,他依舊有本事讓自己看著如畫中之人。


    時間尚早,樂師們雖然到了不少,旁邊主考官的棚子裏卻空著,譚老國師還沒到。


    鍾天政瞧見文笙過來,微微皺了皺眉。迎上前道:“我那邊有件鬥篷。等我去拿來,你先穿著。”


    文笙這才想起鬥篷她也有,呆會兒台上鬥樂,外頭有件鬥篷披著好歹不那麽狼狽。


    “樂君堂就有。我自己去拿吧。”


    鍾天政點了點頭,沒有說別的。


    等文笙披了鬥篷。和師父兩個打著傘回來,雨下得更大了。


    譚老國師父子三人已經坐到了位置上,閣中管雜事的辛老正在請示要不要臨時搭起棚子來,給上台鬥樂的學生們遮雨,譚老國師麵沉似水:“不必了,戰場上條件更是艱苦,這點雨不算什麽。”


    他站起身,往台上去,譚大先生隻好在後頭給父親撐著傘。


    同樂台旁邊已經在點名了。


    此次準備去白州的五十名學生全都到齊,高矮胖瘦,什麽模樣的都有,其中年紀最大的是江煥,年近五旬,年紀最小的是文笙,因為她是女子,大家不方便打聽她的芳齡,但未足雙十是肯定的。


    眾人打著傘站成幾排,神情肅然。


    到譚老國師上台講話的時候,旁邊的師長吆喝一聲,五十人一齊將傘收了,台下鴉雀無聲,隻聞雨點墜落“淅淅瀝瀝”。


    譚老國師沒有說旁的,隻講了講今天前十名對戰的規矩。


    排位戰一共五輪,每輪淘汰兩人。


    每一輪的對手不是抽簽抽出來,也不是師長來做決定,而是由學生們自己選擇。


    此言一出,便引得觀戰的師生們一陣騷動。


    譚老國師的意思很明確,從現在開始,這些即將踏上戰場的學生就要自己思考,謹慎地選擇對手,同時,也承擔後果。


    他簡單說完了開場白,一旁的師長便叫前十名出列,上台站好。


    十個人站成兩排,文笙個子矮,站在了第一排的中間,右邊挨著鍾天政,左邊挨著安敏學。


    安敏學也是南院的,拜在譚四先生門下,是江煥的師弟。


    譚老國師看著他們,微微笑了一下:“好,就按照這個順序來吧,第一個,上官泰的弟子葛賓,來,看看剩下九人裏頭,選誰做你接下來的對手?”


    葛賓頗為激動,譚老國師一下子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而自己被第一個叫出來選擇對手,不需說十分占便宜。


    他目光自其他九人身上掠過,鍾天政?自己跟他學的新樂,這小子別看年輕,著實難對付,自己怕是輸多贏少,顧文笙?女子,算了,安敏學?沒有把握啊,總要先把第一輪安全過去了再說。


    他在掂量,其他九個人也都在想著相同的問題:我選誰,或者是誰會選我。


    轉瞬間葛賓已打定了主意,恭聲對譚老國師回稟道:“國師,學生選甘秀成。”


    比起和江煥、華飛舟這等高手分到一處。被葛賓選中,甘秀成也挺滿意。


    譚老國師不置可否,道:“你們先下去準備。”


    下一個出列的是鍾天政。


    剛才短短工夫,鍾天政已經為自己選好了對手。未用譚老國師多等,已恭敬地道:“學生想向文師兄請教。”


    文鴻雪同樣擅簫,師從汪康時,接連幾年春秋兩試以及大考都在六七名晃蕩。


    鍾天政選文鴻雪可謂是經過了深思熟慮。五輪比賽這才第一輪,需得保存實力不宜拚得太過,文鴻雪名次適中,談不上交情,不像葛賓、慕容長星幾個跟著他學新樂。


    最妙的是前年團戰,鍾天政曾同對方交過手,對他算是知悉根底。


    文鴻雪沒有異議。


    接下來就輪到了文笙。


    “國師,學生選江煥江師兄。”


    就在前一刻。眾人還覺著,照這樣下去,最後怕是會剩下江煥、華飛舟幾個強手捉對廝殺。


    文笙一開口便叫包括譚老國師在內的所有人都頗感意外。


    江煥,已經連續四年穩坐個人戰第一寶座,很多人心目中此次出征隊長的不二人選,不管年紀還是琴技。


    有文笙這一出人意料的選擇在前,哪怕後頭安敏學選了華飛舟也沒有在人們心中激起太大波瀾。


    對手全都確定。譚老國師揮手叫他們各去準備,這才回轉了主考席。


    葛賓和甘秀成上台,這時候雨勢絲毫不見小,將吹簫、彈琵琶的兩個人都淋得頗顯狼狽。


    鍾天政和文笙並肩站在台側。


    鍾天政撐開傘,以帕子擦了擦頭發上的水,整個人如空山新雨後,翠綠得幾乎要暈染開的一株修竹,他低聲而笑:“你且悠著點吧,江煥可不好對付,這才剛剛開始呢。”


    文笙淡淡一笑:“隻有五輪。我琢磨著江煥、華飛舟、呂罄還有你。怎麽都得一一較量過,到無所謂誰先誰後。”


    鍾天政一時語塞,看她不像在開玩笑,這是赤裸裸地挑明要戰到最後。同自己爭隊長了。


    停了停,他才回過神來。悄聲耳語:“別得意,其實我找到了破解《希聲譜》的法子,你信不信?”


    文笙很是幹脆:“不信。”


    “那要不要打個賭?”


    咦,賊心不死,還敢再提打賭?文笙臉上帶著點揶揄:“說來聽聽。”


    鍾天政就跟沒看見一樣,麵色如常:“呆會兒咱倆肯定有一戰,我若贏了,去了白州,你什麽都聽我的,我說往東,你不許往西。”


    文笙笑容更大了些:“若是我贏呢?”


    “那我自然什麽都聽你的,不過那是不可能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文笙輕嗤一聲:“好,那就賭來看看。”


    說話間同樂台上葛賓獲勝,四周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掌聲。


    文笙有些意外,前年團戰她同這兩人都交過手,在她想來,葛賓和甘秀成實力相差無幾,這一戰應該有得打,沒想到甘秀成這麽輕易就敗了。


    前十裏頭不是琴就是簫,好容易有個大琵琶,文笙還想著能有機會領教一下呢。


    她瞥眼看向一旁收了傘正往台上去的鍾天政。難怪這麽多人對新樂趨之若鶩,看來不但是團戰受益,對個人的技藝也有所提高。


    第二場,鍾天政對文鴻雪。


    兩個人都使簫,都是妙音八法四重。


    文笙凝神望著台上,想看看鍾天政多了什麽殺手鐧,竟然揚言有辦法對付《希聲譜》。


    若在平時,不身臨其境,很難看明白鬥樂中那些你來我往,但今天不同,纏綿細雨正隨著樂聲在兩人之間飄飛,一切無形化為有形,隻要留心觀察,便能看出端倪來。


    文笙看了一陣,詫異地發現,鍾天政竟然是在與對方比“內功”?


    氣息流轉,他在妙音八法上赫然強壓了文鴻雪一頭。


    關鍵是他接觸妙音八法才幾年?


    顯然不但是文笙,觀戰的很多人都發現了這一問題。


    一炷香的工夫,文鴻雪落敗,全場掌聲如雷。


    不親眼看著,文笙還不知道鍾天政做為一個入閣不足五年的新生,已經擁有了大批的支持者。


    文笙收了傘,抱著“太平”上場。


    同鍾天政錯身之際,他腳下一頓,悄聲道:“適才忘了說,你要是遇不到我便提前被淘汰了,那也算我贏。”


    文笙輕嗤了一聲,沒有接言。


    台上桌椅都被雨水淋得閃閃發亮,文笙放下“太平”,衝對麵的江煥施了一禮:“請多指教!”


    江煥還禮,兩人坐了下來。


    在這場開始之前,很多人都在想,江煥和顧文笙,這兩人放到一起有什麽可比性,他二人的交戰又有什麽看頭?


    但一開場,便大大出乎眾人的預料。


    江煥左手跪指,右手“托”!大指外彈,極具力量,“鳴山”發出“嗡”的一聲轟鳴,和著雨水,直衝出去,到了文笙頭頂,猛然下壓。


    眾人看不到琴聲,隻見文笙上方突然雨停半空,跟著蓄起一大片雨水,如泰山壓頂般兜頭罩下。


    而另一邊,情況如此緊急了,文笙居然不急不慢先以左手按弦,跟著做了個“細吟”,“細吟”之細,已經照顧到每一絲顫音,右手輕挑。


    隨著她食指向外這一挑,那一大片雨水竟真得停在了離她頭頂不過半尺之處。


    顧文笙她擋下了。


    早在幾年前,江煥便得到了譚四先生的真傳,此時“分身術”練得更是爐火純青,就見他左手進複,右手打圓,手指在琴弦上化作一串幻影,忽而左手按弦,右手中食兩指架於大指之上,“雙彈”!


    隨著這一記“雙彈”出手,同樂台上的雨勢再起變化。


    雨水中夾著兩道水箭,左右夾擊,直奔文笙襲去,江煥那裏七弦上往來滾拂,文笙這邊聲浪將雨水整個攪動,白霧茫茫,雨中似有水汽凝結而成的怪獸在翻滾,咆哮。


    太過癮了,原來雨中鬥樂竟有這種好處。


    圍觀眾人深感飽了眼福,盼著文笙能多撐幾合。


    但緊跟著,他們赫然發現,那些五花八門的雨中異象隻能在距離文笙尺許外的虛空裏動蕩。


    不但如此,綿綿雨絲飛至她周圍尺許,便像打在一層看不到的屏障上,或被彈開,或沿著那界限蜿蜒流下。


    這是何等防禦,聲穿不透,水潑不進!


    江煥的臉色變了,這一幕叫他想起前年團戰的情形。


    最叫眾人想不通的是,顧文笙的琴聲曲調連貫,聽在大家耳中熟至不能再熟。


    乃是任誰都會彈,最普通的一曲《太平春》。(未 完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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