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蘭逸一說,文笙就明白了,敢情元愷和高祁兩夥樂師已經由爭奪羽音社的控製權變成了在楊昊儉跟前爭寵。


    從監軍江北,到譚、白兩家聯姻,而後白文瑞拿到了兵權,明眼人都看出來,二皇子楊昊儉離著皇位已經越來越近。


    眼下元愷一夥爭不過高祁,畢竟張寄北死了,他們缺少一個同對方勢均力敵的領袖,但話說回來,若是張寄北沒死,王光濟怕也不會接受招安。


    高祁得以跟著楊昊儉到白州來,元愷卻隻能留在京裏,聽從白文瑞號令。


    “你姑丈身邊還有誰?”


    “隻有王七、付春娘他們幾個了。我姑夫現在隻是個閑散侯爺,身邊不敢多留人,王七是不想出去當官,付春娘沒處可去。”


    聽到付春娘這名字,文笙不由地望了王十三一眼,這麽久了,不知付春娘是否還把一腔心思放在這混小子身上,當年他大言不慚說是要娶京中貴女,現在雖然造反未成,好歹娶個小官的女兒不是難事了。


    楊蘭逸不知道她把念頭轉到了王十三身上,繼續慨歎道:“招安以後,大家都當了官,隻有姑夫過得不如從前了,不過他現在也顧不得別的,我小表哥病得不輕,人雖然救回來,大夫說子嗣上麵怕是有些麻煩。到了奉京一安頓下來,姑姑就張羅著給他納了好幾房小妾,姑姑還說,要是小表哥真生不出來,等日後我生了兒子。就過繼一個給他,姑姑看不上姑丈那邊的。”


    他偷偷拿眼睛瞟著文笙,期期艾艾地道:“……顧,我一時心軟。就答應姑姑了。”一副怕文笙生氣的樣子。


    文笙臉色一黑,這臭小子,給他三分顏色,他就開染房!


    旁邊王十三忍不住“噗”地笑出聲來。


    鍾天政將手裏的茶盞放到桌子上。發出“叮”的一聲響,淡淡地開口:“時間不早,兩位舊也敘得差不多了,不如早早回去吧,我和顧姑娘趕緊商量完打仗的事,也好叫顧姑娘早早休息。”


    雖然“兩位”有他一個,王十三卻沒有作聲,坐在一旁。露出了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果然楊蘭逸一聽這話,立刻接上了話頭:“商量打仗的事啊,那趕緊商量,我也是樂師,對了,我還沒有告訴你們呢,我妙音八法已經練到第三重了。”


    他兩眼亮晶晶地望著文笙。一臉得意勁兒,“看我多厲害,快來誇獎我”的意思簡直呼之欲出。


    文笙有些意外,點頭道:“不錯。”


    楊蘭逸這兩年跟著王光濟疲於奔命,沒想到樂師技藝上還能有所突破,足見他天賦不錯,再一個確實用功了。


    鍾天政的逐客令白下了,眼見楊蘭逸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心中煩躁,不由地抿了下唇。


    以前沒覺著這小子這麽煩人啊。說輕了不理。說重了,到好像自己同他一個檔次,急著炫耀他的四重之境……


    鍾天政不動聲色,低頭喝了口茶。目光一瞥,突然明白為什麽他這麽煩眼前的兩個人了。


    一個楊蘭逸上躥下跳。一個王十三笑嘻嘻在旁看熱鬧,而文笙也帶著笑戲謔地望著楊蘭逸,兩人的神情竟是如出一轍。


    鍾天政更生氣了,他笑了一笑,問楊蘭逸:“你們這次過來多少樂師,都歸高祁管麽?”


    楊蘭逸回道:“二三十個吧,除了我,都是羽音社原本跟著高祁的,二皇子才叫他說了算,那姓高的一副奴才相,他不敢拿我怎麽樣。”


    羽音社內訌的仇算不到楊蘭逸身上,楊蘭逸是從玄音閣出來的,如今王光濟也不是敵人了,高祁確實沒必要和這啥事不懂的小少爺一般見識。


    鍾天政挑了下眉,溫和地笑道:“總是不怎麽方便,你不如趁著高祁未睡,趕緊去和他說一聲,從明天開始加入我們這邊得了,這邊有五十位樂師,都是你先前的同窗,隊長還是顧姑娘,咱們一起上陣殺敵,也好有個照應……”


    話還未說完,楊蘭逸已經一躍而起,連聲道:“好,鍾師兄你提醒的太好了,正合我意,我這就去。”


    這下文笙和王十三都斂了笑容。


    鍾天政低頭,吹了吹杯盞中的浮沫,他就知道,隻要和文笙沾上邊兒,楊蘭逸那是九頭牛也拉不回。


    王十三連招呼也不及打,匆匆跟著楊蘭逸出門,鍾天政望著兩人背影,臉上露出了揶揄之色。


    “楊昊儉恨我入骨,何必拉他來蹚這趟渾水?”文笙沉聲道。


    鍾天政翹了翹嘴角:“他樂在其中呢。”頓了頓又道:“他這麽蜜蜂見了糖一樣巴著你,楊昊儉會不知道?與其放他在照應不到的地方,還不如弄到身邊來看著。”


    文笙狐疑地望了他一眼。


    沒了兩個礙眼的人,鍾天政心下那團不快終於消散,便欲繼續剛才的話題:“楊昊儉……”


    他隻說了三個字便停下來,皺起眉頭,目露疑惑。


    文笙正奇怪,就聽著外邊傳來了敲門聲。


    咦,沒聽到腳步聲,外邊的兵士也沒有通報,誰在門外?文笙道了聲“請進”,門推開,門口站著的竟是去而複返的王十三。


    王十三手裏捧著幾頁紙,一本正經的,就像換了個人一樣,見屋裏兩人詫異地向他望來,咳了聲,眼睛微眯,在大胡子的遮掩下似是露出了個有些羞澀的笑容:“那個,顧姑娘,我有幾個問題搞不懂,想來請教一下。”


    文笙怔了一怔,很快回過神來:“什麽問題?”


    王十三眼睛一亮,進屋關上門,看鍾天政沒有給他騰地方的意思。搬了把椅子湊到桌案旁,這樣就相當於將文笙和鍾天政由中隔開。


    他把手裏的紙遞過去,探身求教:“……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我問了很多人,都不知道格物是什麽意思。”


    文笙將目光落到紙上。臉色不由緩了一緩。


    隻看王十三進門時那做作的模樣,她如何不知這是此人不喜鍾天政耍心機支走了楊蘭逸,特意以求教為名,來行搗亂之實。


    對待學問。應該有足夠的尊重,不應成為幌子。


    不過當她看到紙上的字跡,聽到王十三問的問題,卻有些氣不起來了。


    紙上的字較以前工整了很多,初見骨架。這一年多王十三做著造反的營生,想是很忙的,能練到這般程度,足見下了不少功夫。


    當日江北戰事激烈。王光濟不敵朝廷大軍,文笙在寫後麵幾封信的時候,已經預感到和王十三的書信往來不會長久了。


    最後一封信裏,文笙寫的是《大學》。


    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而王十三的這個問題,正出自這裏。


    她目光漸轉柔和。同王十三道:“我還沒有多謝你,多虧你離開蘭城的時候高抬貴手,放過了厲建章、孔安他們。”


    文笙如此鄭重,到叫王十三頗覺不自在:“這算什麽,小事一樁。不過我看這事你忙活一通也沒得著什麽好處,那些老糊塗把救命之恩都算在姓高的頭上呢,嘖,我都替你虧得慌。”


    文笙笑了笑,並未在意。


    鍾天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王十三,雖然在文笙印象裏。他和王十三從未見過麵。應該是素不相識,但其實王光濟的那幫親信手下他個個都做過一番了解。


    提起王十三,誰不知道這就是個沒正形的混混,大事指望不上他。


    但此人武功到是他們那些人裏頭最高的。為這個,王光濟屢屢容忍他。把他當個保鏢護衛使喚。


    若說這人會勤奮好學,半夜找人請教學問,那簡直是豬都能上樹。


    那他這是做什麽還用問麽,纏著文笙,想給自己添堵呢。


    不過王十三可不像楊蘭逸好忽悠,不愧是習過武的,鍾天政幾次開口,都被他以四兩撥千斤給隨口化解了。


    到後來鍾天政真生氣了,這股火不是衝王十三去的,而是針對文笙。


    你還有沒有點身為女子的自覺,怎麽什麽人都往回招惹?


    鍾天政狠狠瞪了文笙一眼,見她根本毫無所覺,正忙著給王十三授業解惑呢,自己留著怎麽都多餘,當下站起身,沉著臉出了門,揚長而去。


    他卻不知王十三此際耳朵聽著文笙說話,卻將一半心思放在了他身上。


    王十三從小就學會了看人臉色,這些年更是在江湖中打滾,過著刀頭舔血的日子,今晚鍾天政不懷好意,楊蘭逸全無所覺,他卻立刻就感覺到了。


    這一次按他的本意,是想留在京裏,什麽當官、得朝廷重用,他都沒放在心上,隻想著能像當年陪著楊蘭逸混京城那樣,繼續過逍遙自在的日子,順便照看著王光濟。


    可王光濟的夫人卻把他找了去,叫他到白州來看著點楊蘭逸。


    戰場上的凶險到在其次,他們是降將,不得不處處小心。


    王十三實在沒想到,楊蘭逸明明這兩年看著正常多了,一見到顧文笙,立刻故態萌發,就像一匹脫韁野馬,拉都拉不住,而他第一次感覺到危險,不是高祁,不是楊昊儉,竟是一個小白臉樂師。


    所以鍾天政前腳一走,王十三就再不是前一刻那全神貫注的樣子,“嘖”了一聲,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全身跟沒了骨頭一樣:“這姓鍾的咋回事,我們既沒殺他爹,也沒睡他婆娘,見麵就玩笑裏藏刀這一套。”


    文笙打住,橫了他一眼。


    王十三叫文笙這一看,登時沒了把握,試探道:“難道還真是得罪過他?”


    文笙充耳不聞,道:“你把我剛才說的重複一遍。”


    王十三雖然分神,卻並非沒在聽,老老實實將文笙說的一段複述了一遍,暗暗後悔不該挑了這麽一篇來做戲。


    王十三對於識文練字確實很感興趣,世人對於禁忌的東西總是充滿了好奇,王十三尤其如此。


    大約是因為小時候偷學識字被打留下了太深的印象,長大後他就對這些東西有一種本能的向往,再加上文笙寫來的信總是像畫一樣好看,她看到了他每回的進步,字裏行間總是充滿期許。


    所以即使隨王光濟退守飛雲江,地盤沒了,每天都有人病倒,朝不保夕,他仍一有空就劃拉兩下,習慣了嘛。


    不過最後的這篇文章,實在是不對他的胃口。


    什麽修身、慎獨,離他實在是太遠了,有那空整日胡思亂想,哪如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快意恩仇才是他中意的生活,而不是變成一個循規蹈矩的書呆子。


    鍾天政一走,王十三就想停下來,換個有意思的話題聊聊。


    可叫他鬱悶的是,文笙根本不接茬,真就是一本正經地在講這篇文章。


    “……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這是講為什麽齊家要先修身。”


    文笙麵無表情地瞥了王十三一眼,需要了就拿出來當擋箭牌,沒事了就想收起來,想得美,好好學著吧小子。


    王十三改而趴到桌子上,百無聊賴地道:“屁得公允,我看誰順眼自然要偏向他,討厭誰,就叫他去死。‘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這是聖人吧?”


    他懷疑地偷偷抬眼,這小妞不知從哪找來這麽多東西,他拿了一些詞句找人問過,就是教書先生看了都麵露茫然。


    文笙十分直白地道:“你當然做不到,我說這些隻希望你知道,真正的君子是個什麽樣子,若有一天你遇到這樣的人,要記得尊敬他們。”


    王十三“噢”了一聲,暗想他這是被鄙視了吧。


    這是楊蘭逸和王十三來到化寧的第一個晚上,第二天楊蘭逸果然跑來加入了玄音閣的樂師隊伍。


    鍾天政開始沒當回事,不過一個晚上,以後還有許許多多個晚上呢。


    可誰知那“許許多多個晚上”他竟也很難找到機會同文笙單獨相處。


    楊蘭逸幾乎是每晚都跑到文笙帳篷裏報到,繼“好學”的王十三之後,小少爺表示他對古琴也很感興趣,想跟著文笙學一學琴。(未 完待續 ~^~)


    ps:這章寫得好開心,寫文的樂趣大半在此!希望大家也看得開心。有親愛的讀者留言心疼心漁,加入正版訂閱,開心!開心!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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