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素雲,素雲這名是二奶奶給改的,服侍太太的時候我是叫素玉,而我真正的名字其實是周小玉。我是周家的家生子,打出生起,就注定了我一輩子是奴才的命運。我爹是府裏的二管事,娘是針線上的頭兒,這在奴才裏頭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了。因我打小顏色就好,爹娘對我寵愛有加,家裏的大小活計都不許我沾手,隻叫我跟著娘學做針線。等到我五歲時,娘便把我送進了府裏頭,在針線上學手藝。


    兩年後太太生辰,因是整歲數,府裏大擺宴席,娘親同蓮花姐姐一同繡的吉服花色繁多、精美非常,讓太太大放異彩。宴席散了,太太喚了繡這衣裳的人來,我因跟著繡了一些花邊,也同娘還有蓮花姐姐便去了太太屋裏。


    母親是針線上的頭,太太對她是極熟的,隻誇讚了一番,重賞了她而已。而蓮花姐姐豆蔻華年,正是美貌的時候,加上她肌膚豐盈、溫柔可親,太太一見便喜歡上了,問了一些話,便將她留在了身邊。


    我那年雖然才七歲,但容貌已經出落的眉目如畫,我又比蓮花姐姐活潑,言語間又有孩子氣的天真,說的言語惹的太太笑聲連連。太太笑罷了,才拉我手仔細打量了一番,隻道:“這麽個伶俐的孩子,放針線上可惜了,不如就擱我屋吧。從今日起,改名素玉。”娘大喜,忙領著我磕頭。我心裏也暗自高興,因為我知道,在太太屋裏,用素字的丫頭,都是二等丫鬟。而令我奇怪的事,蓮花姐姐並未改名,太太也沒說叫她做幾等丫頭,隻每日帶她在身邊,教些禮儀規矩,過了幾個月,太太把蓮花姐姐給了大少爺,隔日蓮花成了蓮姨娘。


    姨娘,我沒有想到從前和我一樣隻是下人的蓮花成了姨娘,成了主子。我閑著去她屋裏說話,見她身邊也是丫鬟伺候著,出行也有媳婦跟著,也吃著燕窩喝著雪蛤,穿的是綾羅綢緞了。而努力做事,往上爬了一輩子的爹娘,還沒吃過一口燕窩。我趁著丫頭出去拿點心,悄悄地求她,也給我一口燕窩粥嚐嚐,蓮花姐姐笑著點了點頭,將剩下的小半碗燕窩粥遞給了我,我品不出什麽口感,隻覺得滿口甜滋滋的。


    從蓮花姐姐那回來,我滿腦子都想著她房裏的各樣好東西,一不留神,竟撞在樹上了,正覺得頭昏眼花,眼前滿是星星的時候,一雙手將我扶了起來。我睜開眼睛,看到一雙帶著笑意又包含關心的眸子,隻見那雙眼睛上下打量,見我無事,方又笑成一彎新月:“你這丫頭卻是有趣,這麽寬的路不走,偏往樹上撞去,可是這樹是什麽寶貝,如此吸引你不成?”


    我定了定神,見扶住我的是二少爺,忙行了一禮,喚了聲:“二少爺。”二少爺不在意地擺了擺手,輕笑道:“你都晃晃悠悠地了,還記得請安問好,真是難得。”我被他打趣的話臊的滿臉通紅,扁著嘴扭過頭去。或是二少爺見我性子直爽可愛,並沒怪我失禮,隻問道:“瞧見你眼熟,可是母親房裏的丫鬟?”


    我麵上雖帶著不忿,心裏卻注意著他一舉一動,見他問話,忙轉過頭去答道:“我是太太房裏的素玉,二少爺認得我?”


    二少爺輕輕笑了一聲,見我臉又紅了,便也不再逗我,隻說:“母親那的姑娘們有的雖不熟悉,但每日請安時都見的,因此都極為麵善。”


    我見他言語間沒什麽威嚴,也不再緊張,笑嘻嘻道:“往常姐姐們說二少爺慣會繃著臉,像個大人一般。今日細瞧,二少爺也是極好相處的。”


    二少爺摸了摸臉,想了想,又笑道:“我往日在外頭跟著父親跑生意老被他們笑像女子一般俊俏,因此習慣繃著臉,並不是針對母親房裏的姑娘們的。”


    他同一邊我說著話,一邊往太太院子去了。進了院子,伺候太太的大小丫鬟都為我和二少爺一同回來而驚奇,二少爺又同我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腦袋就進了屋子,我捧著臉一臉傻笑。


    打那以後,我便留心二少爺,或是因為我年齡小言語天真,他每次來太太院子請安,都會把我叫過去,和我說一些趣事,同屋的素雨私下裏笑我道:“二少爺誰都不理,偏生愛和你說話,難道將來我們這院子又要出一個姨娘不成?”


    我笑著撲過去撕她的嘴,嘴裏笑著罵她小蹄子,可心裏卻有一絲絲的喜意:當姨娘?我有一天也可以當姨娘嗎?身邊有丫鬟伺候著,還可以吃燕窩吃點心,還能每日見到二少爺。從那天起,我便升起了當姨娘的念頭。我經常借著去大少奶奶屋裏傳話的機會去找蓮花姐姐,也時常在蓮花姐姐來給太太請安時候偷偷觀察她,學習她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蓮花姐姐是溫婉嫻靜的女子,在我模仿她的一顰一笑的時候,我也長成了溫婉女子。太太喜我穩重,在大丫頭們紛紛配人後,將我同素蓮、素雨幾個一並提成大丫頭,那年我十一歲。


    二爺打十歲就跟著老爺學做生意,這些年越發沉穩老練,隨著他日益長大,他不再經常叫我到一邊說悄悄話,總是略微點一點頭便匆匆走了。我心裏忍不住失落,素雨知道我的心思,私下裏勸我說:“二爺已經開始做生意,在家裏外頭要有當爺的樣子,自然是不會和你說悄悄話了。你沒見,他連屋裏的丫鬟都打發出去了,隻有幾個小廝伺候,也定是這個緣故。”我雖然有些黯然神傷,但我堅信二爺還是念著我的,要不然他怎會獨獨對我點頭微笑呢。


    二爺十五歲那年隨著老爺去了揚州,便留在那裏做生意,起初隻是聽老爺、夫人隻言片語中了解到二爺居然做起了官鹽生意。我心裏不由擔心起來,二爺在揚州做鹽商,是不是以後便不回徽州了?我一日一日地等待,二爺隻過年時回來幾天便又匆匆走了,我想問他什麽時候才回徽州,可是卻從未有獨處的機會。過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老爺同太太說起二爺的親事,我才意識到二爺也要娶親了。


    自打那以後我便多了許多心事,有時在想未來的二奶奶是怎樣的人,是否得二爺喜歡?二爺娶了二奶奶後,還記得我這個小丫頭嗎?太太打算將誰給二爺當房裏人?在我整日胡思亂想之際,二爺的婚事定下來了,據說未過門的二奶奶是個官宦人家的嫡出小姐。


    消息一傳出,登門賀喜的人絡繹不絕,都誇二爺好福氣,太太也滿心歡喜,為二爺的婚事做準備。因二爺的生意都在揚州,成親後多半也生活在揚州,太太顧忌著沒人幫他打理府中事物,又擔心丫頭婆子偷懶慣了,等二奶奶嫁過來瞧著不像樣子,因此將急匆匆同老爺一同到了揚州。於是在二爺成親那年,我終於見到了二爺在揚州的家。


    我還記得那日到揚州時候是晌午,二爺滿麵歡喜的接了老爺、太太,我站在太太身後,忍不住偷偷打量二爺,隻見他比以前越發俊朗,也許是要娶妻的緣故,麵上還帶著幾分喜色。我思及此事,竟忘了身在何處,忍不住盯著二爺看個不停。素雨偷偷拽了我衣角一下,我才回過神來,連忙低下頭,沒人看到我麵上的惆悵和憂傷。


    太太來二爺府上十來日,將府上的事物理了一遍,又見二爺身邊伺候的都是小廝,縱有幾個丫頭也不過是三等的粗使丫頭,沒有一個長相身段看著讓人得意的,心裏不免有些著急起來,時不時說上一句:“府裏竟沒有個能看的丫頭。”


    那日趁著老爺在家,太太悄聲和老爺說道:“天海都要成親了,這屋裏麵都沒個通房丫頭,將來兒媳婦嫁過來屋裏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還不讓人小看了去?不如從我身邊的大丫頭挑一個給天海做通房,教導他人事兒。”


    我站在門口伺候,預備著老爺、太太要茶水,聽太太說要在我們四個大丫頭中選一個給二爺做通房,心裏忍不住心跳,太太的話像一縷朝陽喚醒了我沉睡已久的心願。我斂聲屏息,靜靜地往門口又站了一步,貼在簾子上,隻聽太太說:“素玉這丫頭打小就伺候我的,模樣性子都極好,難得的是天海幼時也愛同她玩的,想必和她也能相處的來,不如就把她開了臉放天海屋裏,一來天海有個貼身服侍的人,二來等媳婦進門時也不至於房中無人。”


    我臉上一熱,心裏仿佛喝了蜜一樣甜,我要去伺候二少爺了,從今以後我就是二少爺的人了。


    我正咧著嘴止不住臉上的笑容時,忽然聽到老爺道:“你的丫頭雖然是知根知底模樣又是上上選,但是給天海卻是有些不妥。將來天海跟他媳婦是在揚州過活的,一年也回不了老家幾次。你把你的大丫頭給兒子當通房,將來那丫頭要是有個什麽不好,因是你賞的人,媳婦也不好處置,沒的讓小兩口為難。依我說,還是買個模樣性子看著好的,你放身邊教養兩天,再給兒子放屋裏算了。將來若是有什麽不好,隨便賣出去也就是了。”


    我一愣,隻聽太太說:“老爺說的也是,那我這兩日看看有沒有清白人家的女兒,選個好的回來。”


    我直愣愣地跪在在地上,也不知跪坐了多久,直到有人伸手扶我,我才無意識地靠著她身上起來。那人扶我到了後麵的小屋裏,推了推我道:“你怎麽了?怎麽坐在太太門口,若是讓人瞧見了,隻怕會挨說的。”


    我呆呆地轉過頭,看了她一眼:“素雨?”


    素雨嗔怒道:“可不就是我,你怎麽了這是?可是太太說你了?”聽她一問,我再也止不住淚水,撲在榻上,忍不住哭了起來。


    素雨輕輕拍著我的背,直到我再也哭不出眼淚,斷斷續續把聽到的話說了,素雨打水洗了帕子遞給我,輕聲問道:“嫁個管事的不好嗎?你就那麽想當姨娘?”


    我愣然,半晌才緩緩地道:“我隻是舍不得二少爺。”


    素雨搖了搖頭,說:“趕緊擦擦臉吧,回頭到屋裏倒著去,我替你去當值,若是太太問,我隻說你有些頭疼。”我點了點頭,看著素雨出了屋子,心裏一片空洞。


    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想起素雨問的話:你就那麽想當姨娘?


    我突然很想問自己,自己是真舍不得二少爺還是因為想當姨娘?


    太太身邊的大丫頭,原本是能嫁給年輕的管事的,或是求了太太恩準嫁個普通人家做平頭夫妻也未嚐不可。隻是自己從小在府裏長大,雖說是個丫頭但也是錦衣玉食的,再加上夫人又不是苛責的,自己的日子隻怕比小戶人家的小姐還要舒坦。若說配出去,以後少不得要操心吃穿衣食,哪有如今這麽自在的日子。可若是配了管事的,就是一輩子的下人,將來的子女也跟著做奴才。雖說跟了二爺是妾,但將來有了子女也是府裏的主子,自己也能跟著風光風光。


    我忽然明白了,原來我愛的不隻是二少爺,還有那風光和臉麵。


    我洗幹淨了手臉,又拿井水冰了冰眼睛,見看不出紅腫了,又重新上了妝梳了頭發,依舊到前頭去伺候。


    太太見了我,憐惜地問道:“你不是頭疼,怎麽不好生躺著,這會子過來做什麽?”我笑著遞過茶去:“略歪歪已經好了,想著太太這為娶二奶奶好些事情要忙,太太都沒空歇著,我們當丫頭的哪能為了這一點小事就去躲懶。”


    太太點了點頭,又看了看我,歎息道:“多好的丫頭,可惜了。”我心裏一痛,麵上卻故作不知般笑道:“太太說什麽?”


    太太搖搖頭道:“往後再說吧。”


    就這樣,我將自己的念頭深深地埋在心裏,隻是伺候太太的時候表現的更加穩重和乖巧。我看著二爺納了通房,娶回二奶奶。看著二爺、二奶奶新婚翌日攜手而來給老爺、太太磕頭。我心裏隱隱約約的痛,可我依然帶著喜悅的笑容恭喜太太,恭喜二爺、二奶奶。


    一天天過去,我過了十五歲、十六歲……在我覺得我到了年齡快要配出去的時候,二爺和二奶奶回老家來了。而太太居然在二爺回家的第一天,將我撥過去伺候他。


    我成了二爺的貼身大丫鬟,我滿心歡喜的搬去二爺的院子,可二爺第一句話就是我的名諱衝撞了二奶奶。二奶奶不甚在意地說:“那就改名叫素雲吧”。


    作為丫頭,主子給改名是恩賜,我隻能跪下磕頭。


    許是太太撥我伺候二爺的意圖太明顯,二奶奶的丫鬟有意識的將我同二爺隔絕起來,偶爾能見二爺,也隻能看著二爺、二奶奶一同翻書一同寫字或許竊竊私語,無論我的眼神多麽熾熱二爺都視我如無物。我忽然驚慌了:二爺難道真的忘了小時候的情誼了嗎?


    在我迷茫不知所措的時候,二爺同二奶奶回揚州了,臨走時二奶奶借口我是家生子,不忍我同父母分離留我在徽州看房子,二爺也一臉讚許,太太無奈,隻得留下了我,隻私下裏安慰我:過年時候吧,到時候正兒八經給你開了臉伺候。


    有了太太這句話,我心裏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


    就在我私下裏歡喜的繡肚兜、手帕的時候,揚州傳來二奶奶有喜的消息,伴隨而來的王姨娘下毒害兩個姨娘不孕,又牽扯出當年害二奶奶小產之事。據說二爺大怒,將王姨娘送進了衙門,沒幾日便沒了。


    我心裏忽然湧出一陣狂喜:兩位姨奶奶都不能生產,將來我開了臉,那便可以壓她們一等,如今二奶奶有孕,隻怕二爺的心思就會放我身上了,將來若是也能生個一男半女的,在府裏的地位就能穩住了。


    按太太的吩咐,我隨船去了揚州,滿懷欣喜地等著做二爺的姨娘。可二爺卻冷漠地告訴我他要把我嫁出府去。我慌了,我是要當姨娘的呀,太太許諾過我的。


    我哭著去求二奶奶,二奶奶隻是一臉微笑地看著我,說這是門好親事。我想去求二爺,可是,二爺連我的麵也不見,隻讓人傳話出來讓我好生備嫁。


    我無法,隻能去求見過幾麵的李姨娘,希望她能替我說幾句好話,哪怕隻當個通房丫頭我也知足了。


    我跪在李姨娘的腳邊,將自己的心事和盤托出,李姨娘有些憐憫地看著我,問我說:“嫁出去當正頭夫妻不好嗎?”


    我將李姨娘的同情、憐憫看在眼裏,心裏不明所以,嘴裏固執地道:“奴婢隻想伺候二爺、二奶奶一輩子。”她聞言忽然大笑起來,直到眼角笑出淚水。


    兩個月後李姨娘以我名義出嫁,而我以李姨娘的身份搬進了梅苑,成了姨娘。


    雖然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但好歹我成了姨娘,圓了我這輩子最大的夢。


    我羞澀地穿上最美的衣裳,坐在屋裏,靜靜地等待二爺。


    天明了,二爺沒來,隻叫人傳來一句話:李姨娘衝撞了二爺,二爺責令李姨娘禁足梅苑,沒有吩咐不得出院。


    我心裏委屈,眼淚落了下來,冰梅遞過帕子,淡淡地說:“姨奶奶習慣就好了。”說著轉身出去,吩咐小丫頭擺好早飯。


    我坐在桌前,看著前麵擺著的燕窩粥,忽然笑了起來:還是孩童時的我興起當姨娘的想法,就是因為一碗燕窩粥而已。而如今燕窩粥擺在了我麵前,我卻沒有了想吃的*。


    我靜靜地坐在窗前,我想二爺很快會來看我的。二奶奶有孕在身,張姨娘又毀了容貌,我很快就會得寵的。


    我等啊等啊,一年過去了,冰梅四人都出嫁了,二爺還是沒來。


    在冰梅出嫁那日二奶奶來了,她給冰梅添了妝,轉身對我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把你嫁出府去。


    我搖頭:我是二爺的人,我要等二爺。


    她搖頭走了,我繼續苦苦地等待。


    五年過去了,院子外麵偶爾會聽見小孩子跑鬧嬉笑的聲音,可是二爺還沒來。


    而這五年,二奶奶每年都來一次,問我是否願意嫁出府去,我笑她傻,我是二爺的姨娘,怎會嫁給別人?


    我想二爺隻是氣我沒聽他的安排,等有一天他的氣消了,就會想起我來,因為我是府裏最美的姨娘。


    十年過去了,二奶奶終於不再問我是否願意嫁出府去了,我想我贏了,我可以穩坐姨娘的寶座了。


    我趴在院子的門往外看,隻有一些丫鬟匆匆而過的身影,忽然想起曾經的自己,又想起李姨娘問我的那幾句話:“嫁出去當正頭夫妻不好嗎?”


    心裏湧上一絲絲悔意,我連忙搖頭將這念頭驅除掉,如今我過的很好不是嗎?我穿的是綾羅綢緞,頭上插金戴銀,吃的是山珍海味,身邊有一群丫鬟伺候,這是我從小就夢寐以求的生活啊!我拿起帕子胡亂擦掉臉上的淚,努力扒著門縫往外看。


    忽然有一天,隔壁院子傳來哭喊的聲音,一個小丫頭連忙打開院門,在我羨慕地眼光中跑了出去。過了一個時辰,那丫頭回來說:“隔壁張姨奶奶沒了。”


    我緩緩地轉過頭,看著鏡中蒼老的自己。將近二十年,我和張姨娘比鄰而居竟從未見過麵。我是隻能呆在院子裏出不去,她是毀了容貌不肯出去,也不知我們兩個誰更可憐。


    可憐?我忽然一驚,我心裏居然覺得自己是可憐的。


    可是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不是嗎?當李姨娘告訴我嫁進來也是守活寡的時候我是怎麽說的?我說:我隻想伺候二爺、二奶奶,別無他想。


    我忽然大笑起來,眼淚流了下來,我真的有些後悔了,二爺你真的不肯再看我一眼嗎?


    張姨娘被挪到城外庵裏,停了幾天就下葬了。隔壁原本有些人氣的小院迅速地冷落下來,適齡地丫鬟們都出嫁了,小丫頭們也分到別處去。四周靜悄悄地,顯得我的小院孤零零地。


    在我每晚枯坐看星星,白天無聊地扒門縫的時候,忽然我的院子來了一個人。


    她姣好地麵容看到我跌坐在院門口的土地上,顯得有些驚慌,一個老嬤嬤連忙趕來,扶著她笑道:“二奶奶,您怎麽走這來了?”


    那位年輕的女子有些驚疑未定,拿著手帕的手撫著胸口道:“閑逛到此,見有幾處院落,便想過來瞧一瞧,誰知裏麵竟是住著人的。”


    那老嬤嬤忙道:“這幾處院子原是老爺的姨娘住的,那邊院落的老姨奶奶故去了,這個院子是這位李姨奶奶的。因年輕時犯了錯,被老爺關在這裏幾十年了。”


    她看了看我,眼中閃過一絲同情:“多虧嬤嬤相告,是我冒昧了。”


    那嬤嬤扶著她奶奶緩緩而去,我茫然地坐在地上,問:“她是誰?怎麽也稱是二奶奶?之前的二奶奶呢?她是二奶奶的話,我得給她磕頭敬茶的,二奶奶還沒吃過我的茶呢!”


    丫鬟扶起我道:“姨奶奶糊塗了!您是二老爺的姨娘,怎麽說起給晚輩的奶奶磕頭敬茶的話了。姨奶奶忘了?您都嫁進來近二十年啦,當初的二爺早成二老爺了。”


    “哦!怪不得那嬤嬤說是老姨奶奶。”我蹣跚著回到屋裏,心裏歎了一口氣:想我嫁進來時,二奶奶還未生產,如今二爺的兒子都娶了媳婦了,我卻仍未見到二爺一麵。


    之後的每一天,一如這二十年來的每一日一樣,我依然孤獨地生活在這個小院裏。一年年過去,外頭又傳來孩童的嬉鬧聲,丫頭們說:那是老爺的孫子孫女們。


    如今他都成祖父了。


    而我也沒有力氣坐在院落裏聽牆外的聲音了。


    我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打開塵封已久地箱子,從裏麵取出當年我親手繡的鴛鴦肚兜,粉紅嫁衣。丫鬟們打水伺候我沐浴,我換上當年穿的衣裳,照著鏡子,和身邊的丫鬟說:“你知道嗎?當年我是穿著這身衣裳搬進梅苑成為姨娘的。”


    丫鬟淡笑道:“哦,是嗎?很美!”


    我坐在椅子上,讓她幫我把白發挽起,梳上發髻,我拿出胭脂匣子,點了一點胭脂暈染開塗在唇上。


    我站起來看著盛裝打扮的自己,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個滿懷希冀的少女。


    三十年了,我等了三十年,被禁足了三十年,二爺最終也沒來見我一麵。


    我和衣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我魂魄悠然離體,看見丫鬟們驚慌地去報的喪訊。我看到二奶奶來看了我最後一眼,吩咐將我的身體送到城外庵裏做法事,便歎了口氣走了。


    我跟著她回到主院,終於見到了等了三十年的二爺。歲月在他臉上留下了痕跡,可是他的眼睛卻仍然和我記憶中一樣,閃閃發亮。他溫柔地攬過二奶奶,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又親自拿帕子替她擦手臉。


    二奶奶輕聲道:“她和雪雁一樣,都是可憐人。”


    二爺抿了抿嘴,隻道:“是她自己選的,怪也隻能怪她自己。”


    二奶奶搖了搖頭:“人都去了,別說這些了。”


    二爺的眼神望向我,似乎看到了我一般,忽然歎了口氣說:“聽聞她去了,我忽然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見她的時候,眉目如畫的一個小丫頭,卻有些魯莽貪玩,我一時興起,多逗了她幾句,誰知竟惹出這一輩子的債來。”


    我癡癡地看著二爺,眼前也閃出幾十年前的畫麵:一雙帶著笑意又包含關心的眸子關切的看著我,見我沒事方又笑成一彎新月:“你這丫頭卻是有趣,這麽寬的路不走,偏往樹上撞去,可是這樹是什麽寶貝,如此吸引你不成?”


    二爺,你還記得我,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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