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請問你是?”劉恒反問道。


    女子露齒一笑,衽斂為禮,“我是主宅八房的薏漣,家中排行十八,人稱十八妹兒,恒哥兒也可以這麽稱呼我。”


    這還是劉恒頭一次詢問人的名姓,不管是不是隻因為對薏漣印象不錯,很多人當做好的轉變。難得有一個好開端,薏漣也十分注意,之前聽著劉恒好像不大喜歡別人報身世,她索性隻稱自己出身八房,倒也知情識趣。


    可惜遇上了劉恒,聞言直問道:“你是要代表劉家跟我談嗎?”


    女子一呆,頓時像是受到莫大欺負,眼眶漸紅,很快浮現水霧,“恒哥兒,我與你好生說話,你何至於如此,如此欺辱於我?”


    “不要理解錯了,我不是欺辱誰,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劉恒認真看向她,“我自己打出來的城池與軍伍,哪有無償贈人的道理?所以你們劉家想要什麽,總得拿出點像樣的東西來換,可沒有空手套白狼的好事,你說是不是這麽個理兒?”


    “什麽叫你們劉家?”他這話一出來,立時引得群情激憤,有人厲聲質問道,“難不成你翅膀硬了,連自己本家都不想認了?”


    “我們劉家怎會生出你這樣數典忘祖的忤逆子?”


    “難怪人人道你是忤逆子,以前還覺得是冤枉了你,如今一看,這還說得輕了呢!”


    “自己打出來的城池與軍伍?虧你好意思說!”有人譏諷冷笑道:“誰不知道,當年你發跡時,我劉家在背後出了多少力氣,如今發達了,連這都不認了?”


    “是啊,你還要不要點臉了?”


    ……


    無數鄙夷聲討來勢洶洶,一副要把劉恒徹底淹沒的氣勢。受千夫所指的劉恒就在人群中毫不反駁,靜靜飲茶,這姿態越發惹人惱怒,那集體聲討更是停不下來。


    不過再怎麽怒濤洶湧,終歸有力盡的時候,待劉恒喝完第二杯茶,要續上第三杯時,這群人好似全力重拳打在空處,終究漸漸停了下來。知道這時候,劉恒才淡淡道:“我早年間,隻知自己是乾州留安縣顧北侯一脈獨子,親眷早亡,獨剩自己一個獨苗,如是長大,何來的數典忘祖?”


    “還有所謂我發跡之時,估計你們說的是當年朝廷封我為第一奉國將軍那時。那時我軍功早已在手,各方前來商量,是我待價而沽,最後選擇和劉家合作,正是惦念了還有幾分血脈親情,否則和別人合作,結果也大同小異。”在他們平靜時,劉恒才嚐試與他們講講道理,“那麽你們說說,劉家背後出的力氣,出在了哪裏?”


    “別以為我們什麽都不知道!”一人怒喝道:“當年你所得軍功不過兩千兩百餘,頂多從無品團正轉為從八品的營副,為何等到聖旨下來時,不僅再進一品,成為從七品右衛尉,更因為龍顏大悅,從一介白衣驟然榮升為第一奉國將軍,這其中要是沒我劉家使了力,如何得來?”


    他說得詳細無比,言罷隻覺足夠駁得劉恒無言以對了,擺出了一副“你還有什麽可說”的得意神情。


    “既然連這麽詳細的內情你們都知道,那麽我就想問問,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們,在同一個時間段,劉家還莫名得到了一筆來自六皇子的豐厚饋贈?”劉恒又是不答反問,隨即不等這群公子小姐回過神來,他自顧自搖搖頭,“也罷,這些東西跟你們很難說清,還是等明白人來了再談吧。”


    當年之事,這群公子小姐顯然隻是一知半解,劉恒很難跟他們解釋清楚其中詳情,況且也實在沒有這個必要。即便跟他們講清楚了,他們又不是主事之人,無法影響這次商談的結果,頂多能改變一些劉家裏對劉恒的風評,可劉恒連劉家都不在乎,哪會在乎這個?


    是以,劉恒很快失去了詳談的耐心。


    而這群公子小姐,也因為劉恒這句似是別有內情的反問而有些迷茫發懵,相互急切詢問,結果發現根本無人知曉。這下他們分不清是劉恒故意耍詐,還是確有其事,再想從道義上壓製劉恒,未免沒了氣勢。


    一些公子小姐悄然離場,剩下的也徘徊不定,總還是想盡快找個知情人問問再說,卻都沒了繼續留在這裏的心思。


    “恒……你即便沒有曾經情誼,畢竟算是一家人吧?”最後幾人似乎還有不甘,其中薏漣忍不住再問道:“既然是一家人,不就是該相親相助嗎?”


    相親相助?


    劉恒不由自主回想起自己種種過往,隻覺這個詞很是諷刺,看著這個仿佛純真未泯的女子,他終究沒有再說什麽傷人的話,隻是垂首飲茶不語。


    薏漣期待等候許久,旁邊女子看不過眼,扯了扯她的衣袖道:“還看什麽呢,這就是個狼心狗肺的忤逆子,你還盼著他能有點良心不成?走吧!”


    女子硬拉著她往屋外走,薏漣一步三回頭,終是沒等到劉恒任何回應,美眸中失望之色越來越濃。


    待人群散去,亦或退到堂外指指點點,劉恒垂首飲茶,心裏終是輕歎。


    “果然大世家的子嗣都是一個模樣。”


    或許因為有些血脈聯係,劉恒總期待劉家子嗣能與其他大世家的子嗣有些不同,然而簡單接觸下來他卻發現,並沒有什麽不同。說失望肯定有的,但要說有多麽失望,那倒不至於,畢竟他本就不是太在意劉家,隻是當做略顯特別的一方買家罷了。


    是的,買家。


    不管剛剛圍住他這些公子小姐是自發而來,亦或劉家的試探,劉恒都不會回應他們什麽。不是因為看不起他們,而是倘若回應,未免讓他與十日城、萬羽衛都顯得太廉價了。


    劉恒想要和劉家商量個好條件,現在最好的做法就是謹言慎行,在沒有見到主事人之前不透露任何內容。


    至於這些公子小姐的想法,期望他無償貢獻出自己拚命搏來的東西,那未免太天真了。


    清淨下來,劉恒就開始回想此行發現的種種細節。


    首先他乘坐的是那位大公子的寶車,這位餘無悔餘執事,聽來更像是那大公子自己的親信,而非代表整個劉家。如果是這樣,那麽此行把劉恒叫來,究竟是出自那位大公子之意,還是劉家之意,這就值得劉恒仔細掂量掂量了。


    乍一看二者好像沒什麽不同,其實還是有差別的。倘若出自劉家之意,那麽說明劉家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可以好好談一談。可要是出自那位大公子自己之意,說明劉家並沒有留意,唯獨這大公子自己心急,所準備的條件隻局限於大公子自己或者獨獨本家,估計很難比得上整個劉家做好決議後給出的條件,劉恒就不太願意商談了。


    有點麻煩的就是,劉恒對劉家知之甚少,無法準確判斷究竟是誰的意圖,偏偏這又很重要,一時有些頭疼。


    他正思索著如何獲取更多情報,堂外的說話聲漸漸大了起來,有人似是故意地揚聲說話。


    “就算出自本家又如何,他依舊是個庶子,他哪有在族中耍威風的資格?”


    “為謀大事,我等各支都做出了莫大的犧牲,怎地到了他本家頭上就不一樣了?竟連一個庶子都如此縱容?”


    “我記得本家對我們可頗多管教,怎麽到了自家子嗣頭上就全然不是這樣了呢?”


    “是啊,勸我們各支就是盡量隱忍,可是你本家是怎麽做的?一個嫡子到處登堂入室,一個庶子在軍伍苦心經營,倒是好算計!”


    ……


    劉恒聽了一陣,不免搖搖頭。


    別看這些陰陽怪氣的詰難是針對他來的,但要是細細分辨就能聽出來,大多都是指桑罵槐,是朝本家去的。


    其實到現在劉恒也大致了解了一些。


    按照慣例,以往太子之爭失敗以後,劉家大敗虧輸都會蟄伏下來,可是這個蟄伏的時間通常也就三五年,隨著新帝皇權漸穩,一般不會再過於計較當年爭鋒之事,劉家就會和皇族各分支一樣,又漸漸重歸朝野視線之中。


    可是這次很不一樣。


    因為本家出了一位驚才絕豔的天驕嫡子,讓整個劉家都萌生出巨大期望,為此早早商定好定要蟄伏更長時間,以此來保護這嫡子成長到足以參與太子之爭的地步。


    如是一來,劉家這次竟隱忍了足足二三十年之久,曾經聽聞長輩們不斷述說舊日榮光的一代小輩都已長大成人,卻依舊看不到恢複舊日榮光的時機,不用想都知道積累了多大的怨氣。


    尤其同是一代人,看著那位天驕嫡子如日中天,讓他們這些同輩都變得黯淡無光,那怨氣就更重了。平日裏有無數長輩強壓著也就罷了,這日裏偏偏來了個劉恒,眾多同輩看著一個本家庶子都能混得比他們更好,立馬受到了極大刺激,這下子往日積攢起來的怨氣,似是全部爆發了出來。


    於是有了此刻的一幕。


    說是在詰難劉恒,其實和劉恒沒有多大關係,所以劉恒安坐堂中,根本不做任何反應。


    “這林子大了,果然沒有清淨的地方。”聽著堂外不時響起嗬斥聲,一個個叫嚷聲相繼終止,劉恒心生感觸。


    這劉家再表現得團結一心,畢竟族人眾多,各有各的想法,總會有太多不同的聲音,這是誰家都難以避免的事情。劉家如此,十日城與萬羽衛也難以免俗,劉恒猶記得早年間獨有數百人,還要麵對重重劫難,那時人心歸一,哪有這麽多破事?


    曾經的數百人成了如今的萬羽衛與十日城,又享受了數年安穩日子,同樣人人都生出了自己的念頭,早已不複當年,豈不是和如今劉家大同小異?


    即便劉恒再怎麽用心經營,也注定回不到從前那個模樣了,其中時過境遷,隻能說人心易變,需要劉恒用全新的態度來對待了。


    “至於劉家……”


    劉恒眸光閃爍,想到了更多的東西。


    既然劉恒來到這裏,已經說明了自己的態度,他不介意好好談談價錢。而劉家自不必說,他們更寄希望於和劉恒這層淵源,能以最小的代價得到這一大塊肥肉。在無傷大雅的情況下,劉恒也不會過於斤斤計較,可是劉家若是真想著從他這裏占大便宜,那劉恒隻能說他們打錯了主意。


    “能付出多少代價,還在於劉家對十日城和萬羽衛有多麽渴求。”


    據說進入所謂虛境裏,各方爭奪者可以帶著最初始的兵馬和城池入內,然後在虛境展開毫無限製的爭鋒。


    涉及太子之爭,從一開始就注定不會是一件追求公平的事。初始兵馬和城池,越是強大顯然越有優勢。在劉恒理解之中,這就是太子之爭裏競爭的第一步,比的是人脈、底蘊與身家。


    打個比方,初始一邊隻有大貓小貓兩三隻,一邊則是兵馬過萬,那麽勝負不言而喻。即便這爭鬥放到現實中來,頂多在虛幻中可以免除真實的損傷,結果卻不會有任何差別,該贏的贏,該輸的照樣輸。倘若一位競爭者初始隻能拉扯出三兩個人為手下,可見其人脈、底蘊和身家有多差,這樣的人就算欽定他為太子,又怎敢奢望他將來坐得穩皇位?


    所以這人脈、底蘊與身家的比拚,既是殘酷的現實,也很有必要。


    在劉恒的猜測中,做為屢戰屢敗還能屢敗屢戰的劉家,這一皇室分支應該有不少支持者。可是他那位素未謀麵的大哥所能得到的支持力度,相比身為帝王親子的皇子們依舊遜色不少,這本就是天生的差距,要想彌補隻能靠後天努力。


    想來劉家的態度應該是,即便不能追求勝過皇子們,也要竭盡全力保證自家競爭者不至於和皇子們差距太大,“如此說來,劉家應該很想得到我這裏的支持,或許在他們看來,這是不需要花費太多力氣就能到手的東西。”


    一念及此,劉恒忍不住有些皺眉,畢竟這可不是什麽好事。要是劉家真抱著這種心思,那麽開出的條件恐怕很難達到劉恒的預期,“我可不想要什麽空頭許諾,拿不出實際的好處……”


    隻是看著劉家如今擺出晾著他的態度,這態度可不像是來求人的,端得未免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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