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秀英自聽了錢氏密告,便坐臥難安,有個閨女出嫁家,做母親的總是擔心的。尋常人家還要怕她在婆家住得不慣、丈夫不體貼、婆婆嚴厲……到了皇家,隻有更擔心的。尋常人家,娘家能打上門兒去,嫁到了皇家,除開造反,便隻有忍著。


    秀英心病,出身是極要緊的一條兒——她固是好強,也是叫逼出來的,她心裏,娘家弱了,自身便要剛強,總要有所彌補方能立得住——入京來比丈夫,她不輸人,到娘家,便有些兒難出口。生兒子是先前另一塊心病,眼下已是好了。另一條兒要緊的便是丈夫了,唯他撚花惹草,她固知洪謙不至辦出荒唐事來,心中仍是緊著。


    以己度人,玉姐比她嫁得更好,這些個煩心事隻有更多,沒有更少。玉姐父親倒能得出口了,這丈夫成了官家,秀英便愁九哥會有許多妃嬪。是以越發聽不得有人玉姐不好,不肯叫玉姐有個與人嘴的事兒,日後弄成麻煩。秀英心裏,既是宮裏免不了有女人來爭寵,便要叫玉姐在旁的事情上無可挑剔才好。


    洪謙回家,見她這副模樣,因問何事。秀英如此這般一,洪謙麵色也不好看了起來。秀英道:“我答應這門婚事,並不全為著他家高官顯爵、富貴又全,隻因親家母知書達理,教出來的兒子家門幹淨。想著玉姐看著文靜,也是一副硬脾氣,容不得貓兒狗兒於她麵前胡來。九哥……官家原也是極好的,誰個料到他做了官家了呢?尋常女婿,倒好敲打,這官家,哪有咱插嘴的餘地?隻好自家謹慎,休與人把柄,做個賢良人兒罷了。”


    秀英所言,正是洪謙所悔。他原相中九哥穩重又實在,為人且上進,肯用功,日後有個高爵也不在話下,玉姐也伶俐,九哥家門又好,真個好叫白頭到老。這做父親的,總想自家女婿隻守著女兒一個,褚夢麟且要為女兒出頭,不許女婿寵姬妾,何況洪謙?


    眼下,真個不好收場。


    洪謙悶聲道:“她如今不該多聽著不好的話兒,儉省也是朝廷多事之故。官家是嗣子,先帝孝期,他總要做足了麵子,這二、三裏年斷不至有事,你無須得重了。”


    秀英道:“不見著大姐我總是不放心。二、三年,我不曉得他忍得忍不得,放著先前,我信,如今宮裏宮女可不少!不定有什麽樣的賤人要行事。大姐總要落個先手才好。”


    洪謙道:“她不是個沒成算的人,隻怕一時氣急,亂了方寸而已。略一,叫她沉下心來也是好的。告訴她,萬事總有退路,安心養好孩子,官家並不是那等視禮義如糞土的人。休要自己先嚇著了自己,凡事休把人往壞處了想才好,做得多了,反叫人寒心!”


    秀英唯唯,又想,自己是否“做得多了”。


    胡亂想著,一夜也睡不甚好,次日宮裏便允她來見。因洪謙須早朝,起得早,秀英也早早一同起身,打發洪謙用了早飯,換了衣裳出門,她自家便開始按品大妝了起來。宮使來時,她已穿戴整齊、將金哥打發出去讀書了。見了宮使,叫喜遞了個紅包去,便隨著宮使入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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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姐起得倒比她晚些兒,宮外早起,為的是趕上早朝,離禁宮遠的,路上倒好花上大半個時辰。有些個官兒,住得更遠,一路自城南跑到城北,天黑黢黢的,道又不好走,花上一個時辰也非奇事。


    宮內離紫宸殿頗近,乘輦兩刻也到了,是以九哥起身稍晚。九哥起來了,玉姐便也起身,送九哥往前朝去了,她再慢慢理事,或是靠著熏籠再眯一陣兒解乏——並不勞累。她有身子,慈宮等處便也不日日前往,這也是自東宮時養成的習慣,彼此都覺這般好似日日見麵。


    秀英到得隆佑殿時,日頭已升了起來,紫宸殿常朝未散,玉姐麵前擺一張桌兒,二十個碟子裏各色果脯、果仁兒裝得極精致,正就著茶水吃哩。


    見秀英來,朵兒忙上來迎,攙著秀英上來與玉姐同坐。秀英待要行禮,玉姐道:“休這樣,我身子沉了,可扶不得,咱都省事兒。”秀英心中躁意便減了減。除了外頭穿的大氅,才與玉姐對坐了。


    碧桃親來奉了茶:“外頭怪冷的,夫人喝口熱茶暖暖。”秀英道:“我是要緩口氣兒哩。”玉姐道:“娘這話得又怪了,有甚急事逼得你這樣?”


    秀英知碧桃是申氏的人,便先不九哥之事,將錢氏了出來:“前兩日義安侯那頭一個親戚到我那裏,我都不大記得她是誰個了,哪知她竟了些要緊的事。娘娘猜,她的是個甚?”


    玉姐問道:“的甚?”秀英道:“外頭有些個言語,得不大好聽哩。”玉姐道:“沒頭沒腦,我們難道做錯過甚不成?”秀英道:“世人的嘴隻要癢了,哪管你是不是曾做錯了。”碧桃見朵兒依舊木訥訥站著,隻得自己插了個口兒:“夫人這般,連我們都心急想知道了,外頭究竟了甚哩?”


    秀英道:“咱是南蠻子哩。”碧桃是隨著申氏來的,申氏娘家也是南人,她姐姐大申氏原是吳王在東南任上時與兒子的媳婦,這碧桃是大申氏陪房所出之女,自然也是南蠻子了。碧桃聽了便扭頭兒啐了一口:“呸!官家是天下人的官家,又不隻是他們老侉的官家,難道南蠻子不上稅?倒礙了他們的眼了!”


    卻將秀英得笑了:“就是這個理兒。”玉姐道:“娘也她的在理,怎地性子又急來,大寒天的跑這一趟,白叫我擔心一回。”秀英道:“還有哩,個甚的中宮不闊綽……”玉姐心裏有數兒,這原話必不是這般好聽,許還要她窮酸家子氣。朵兒忽地開口了:“娘娘那是會過日子,好過她們犯了傻氣好拿銀子扔水裏還聽不著一聲響兒。難怪兒孫都過得精窮。”


    秀英道:“你甚時候學得這般伶俐嘴兒?”朵兒一張臉兒漲得通紅,又不出話來了。玉姐道:“她也就好為我兩句兒,旁的時候,針都紮不出個響兒哩。怪心疼人的。”秀英道:“你再,她臉兒都紅了。”


    玉姐便不拿朵兒打趣兒,道:“並不是甚大事,娘怎急成這樣?”秀英道:“官家才登基不久哩,前頭事又多,再有一幹長舌婦拿著娘娘來嚼舌頭,怎能算得事?夫妻一體的,不定甚時候到官家身處哩。還有人皇太後‘可憐’的,她怎地‘可憐’了?逼得正經皇後避到了隆佑殿來,還不夠,哪是娘娘,是暗指著官家哩。”


    玉姐若有所思,秀英急不迭,生恐她聽不出來,索性白了:“您兩個都要好名聲哩。官家要,娘更要!否則有個人胡言亂語,個甚‘不配’的話兒來,又是麻煩。”


    玉姐眉心一跳:“我省得了。”


    秀英又勸她:“該放軟時當放軟。”玉姐依舊是一句“省得了”,將秀英弄急了,道:“你見我在江州時是個甚事兒,到了京裏又是個甚樣兒?人都要學會變哩。旁人變了,你不變,還要擰著來,便是夫妻,也處不長久。誰人沒個性子?性情改不了,行事卻好軟和幾分的。”


    又絮絮了許多,直到玉姐道:“我萬事總看著官家,娘且放心。”秀英方有些兒憂心地離開了,因碧桃在,她不好多“恐官家有旁的女人,你”連暗示都怕叫猜了出來。隻好以賢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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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姐要是輕易能改,便不是她了,她初時覺著秀英話奇怪。官場南北之爭,早不是甚秘密了,縱是同為北人,還有個東西不同,同是南人也要看你是哪州哪府,親近不親近。皇帝自有製衡之道,總是不好叫一幫子人勢力太大。南北能爭起來,便是有意縱容的結果。


    至如她儉省,她倒不是有意,自幼習慣罷了,恰逢國家有事,她還要在此時鬧著享受,莫不是嫌日子過得太安穩了?


    秀英不是那等一無所知的婦人,何以這些個家長裏短的話來?聽到最後,再看一看碧桃,恍然大悟,這是借此事兒,叫她休將名聲弄得不好了,反妨礙了與九哥的夫妻情份。


    玉姐心中早有想法,她隻管一心待著九哥,他缺錢,她便省,他叫皇太後轄製了,她便出主意。隻有一條兒:九哥也須一心待著她。既是九哥看上她了,那她便不許他將眼睛往旁個女人身上放。縱他做了官家,她也不許。實是無法,她便也隻好將心涼了,隻顧著自己母子了。總是他不負她,她便不負他。


    晚間九哥回來時,臉上略有些喜色,與玉姐:“虜主已撐不下了,似有退兵跡象。”北地雖不如草原上苦寒,冬天也不是好捱的,這頭堅壁清野,那頭如何能撐得住?本就是想以戰養戰,如今養不起來,隻劫了些個零散不及入城的村莊,並不足支持,這仗如何打得下來?


    玉姐與他道了恭喜。九哥道:“我隻盼一切順利,好叫我睡個安生覺罷了。”玉姐道:“萬事開頭難。難道沒讀過《孟子》?天要降大任與你哩。”九哥笑道:“是極是極。”


    兩個用過了飯,玉姐這才將秀英白日來事緩緩了。九哥蹙眉道:“這班婦人,恁地愛犯口舌?南人北人,悉是臣民,誰個又更高貴了?”玉姐道:“我隻當她們讚我比她們好。”


    九哥笑了,對玉姐道:“這卻是真的。先時北方之稅實比南方多,近數十年來,南方稅款漸與北方持平,這二年還要略高著一星兒哩。祖……吳王先時做東南道的轉運使,便是肥缺,這我卻是知道的。”


    玉姐頭道:“有了錢,便好讀書,想上進,南人做官的便多了,北人便不服了,對也不對?”九哥道:“正是。”玉姐心內想,這倒有趣了。


    又緩緩了秀英憂名聲之事,道:“她不好明哩,就怕我風評不好了,叫你休了。”九哥大驚:“怎會有這等想法兒?”


    玉姐道:“沒有父母不擔心兒女的,她也是叫嚇著了。聽著有人女兒不好,難道不擔心?你的老婆可不好做哩,過不幾年,怕有人要我妒哩。先好了,與你做夫妻,吃糠咽菜我都能認,總與你一處。若你三心二意我卻是不認的!”


    九哥笑道:“男主外女主內,各管各的。”


    玉姐道:“那我明日便與她這般。”九哥道:“與誰都這般也沒甚不好,你認的,我便認,你不認的,我也不認。”


    玉姐道:“成!開了,我心裏也痛快,她們再我門戶裏出來的不大度,我也認了。日子總是自己過將出來的,我不圖那個賢名兒,我隻要你。我便是個氣的,又如何?誰個敢動我家男人試試來!”


    九哥啼笑皆非道:“我曉得的,我出門兒沒人肯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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