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府


    處處紅幃喜緞,熙來攘往的官員幾乎能將門檻踩破,個個衣著光鮮,捧著手中的賀禮幾欲將展府的院落堆滿,可見如今的展慕天在朝廷中的地位。更重要的是此刻有皇上親臨,上至王侯將相下至芝麻小官皆來展府湊上一腳。但眾多沒有接到帖子的官員還是被隨祈佑而來的禁衛軍攔在府外。


    此時正值初春,下起了綿綿細雨,給許多人造成了不便,也正是伴隨著這場霏霏細雨,一對新人踏著紅地毯朝正坐主位的我和祈佑漸步而來。兩側隨行的花童由手中拋出那血紅的玫瑰,那一片片花瓣撒在他們的發頸間,有些殘留其上,有些滾落而下。


    展慕天與蘇月皆是一襲紅妝嫁衣,但是木然的表情卻印證了二人對這樁婚事的不願。我細細打量著蘇月,頭頂厚重繁複的鳳冠,額前零落的珠翠隨著她的步伐相互交鳴,鏗鏘作響。她的身材甚為嬌小玲瓏,臉上卻散發著脫俗的靈動之氣,其氣質與蘇姚一般無二。


    他們二人跪在我們麵前奉上了茶。展慕天在我麵前自始至終都很平穩,平靜的目光恭謹地掃過我與祈佑;而蘇月則是垂首奉茶,沒看我們一眼。


    一連串瑣碎的婚禮儀式終於在一聲“送入洞房”下結束。我有些疲累地靠在椅子上,祈佑則同蘇景宏說起了話。在他身邊,我總覺得蘇景宏對我頗有敵意,於是盈盈一拜借口煩悶便離堂而去。


    綿綿小雨依舊,飄灑在我的發絲之上,沁涼的微雨拍打在我的頰上凝結成細微的水珠。我走入幽靜的小院竟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熟悉之香,是殘留著的梅香。我覓香而尋,曲徑通幽,刹那間,數百株梅闖入眼簾。褪粉梅稍,歸來舊處。


    “姐姐。”展慕天一臉黯然地佇立在我身後,竟不知何時出現的,那樣無聲無息。


    “你的府上竟種植了這麽多梅。”看得出來,他今天的心情非常不好,對這樁婚事極度地不滿意,我也不便與他繼續提成親之事,轉而談起了這滿園的梅樹。


    他點了點頭,又想起什麽似的衝我勉強扯出一笑,“姐姐生辰快樂。”


    我一愣,奇怪他為何會知道,轉念又想起元宵那日祈佑提起我的生辰,想必隨行的花夕也聽見了吧,於是了然一笑,“謝謝。”


    他沉默片刻,“既然今日是姐姐生辰,弟弟就送你個消息。”他掃望了一眼四下無人的梅林,才道,“韓冥,是天下第一神醫的徒弟。”


    我一怔,天下第一神醫的徒弟?難怪能請到神醫為我整容呢,原來他們竟有此等關係……不對!若他是天下第一神醫的徒弟……


    展慕天此時又開口低語道:“據聞天下第一神醫又稱神秘老人,他一生隻收過兩名徒弟,一個精修醫術一個精練武學。相信姐姐已經猜到,其中一個便是韓冥;而另一個,正是昱國的皇帝——連曦。”


    婚禮完畢,祈佑本想帶我去好好觀賞這繁華的金陵城,我卻借口不舒服推托了。祈佑不疑有他,趕忙將我帶回宮,尋來太醫為我診脈。李太醫為我煎了一服藥,祈佑親自將那黑汁一口一口地喂進我的口中,直到碗見底他才放過我,讓我好生休息,明日再來看我。


    祈佑前腳剛走我便吩咐花夕去太後殿請韓冥於錦承殿相見。我將一身的綾羅綢緞,珍珠翡翠全數取了下來,丟至妝台之上,換上一件單薄的蓮荷素衣,臉上的脂粉也全數由清水洗盡。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天色漸暗,樹影浮動,我才動身前往錦承殿。


    那一路上,我走得很慢很慢,蒙蒙殘飛絮,深處杜鵑啼,如此悲傷的鳴叫似乎狠狠地敲擊在我心中。


    直到錦承殿,在月光黯淡燈火微明的殿中,我看見了韓冥的背影,木然地朝他走去。他聞我腳步聲驀然回首。我的眼光在這已經黯淡無光的殿中掃視了一番,隨即輕笑,“你知道我為何邀你來此嗎?”


    他不說話,我繼續朝前走,聲聲腳步在空蕩的殿中來回不斷地縈繞,“這,就是祈星背叛我與他之間的友情之地。他將我灌醉,套出了我的話,最後逼得祈佑不得不將你的妹妹——雲珠推出做替罪羔羊。”


    他的目光隨著我的步伐而動,當我說起雲珠之時,他的臉色突然閃過一抹令人難以察覺的陰狠之氣。我注意到了,同時也笑了,“韓冥,你不讓我對祈佑說,雲珠是你的妹妹,隻因怕祈佑會因你與雲珠之間的關係而開始對你戒備。其實你一直在恨祈佑,你恨祈佑將你妹妹當做替罪羔羊而推了出去,所以你選擇了與你的師兄連曦一同聯手對付祈佑!”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他麵無表情,神色並無起伏。


    “你不懂?連城死之前,我清楚地記得你對我說‘他的毒已侵入五髒六腑,你看看他的人中,早已被黑氣彌漫,是死兆’。試問一個不懂醫術的人怎會說出這樣一番看似普通卻大有深意的話來?


    “還有第一次,客棧中我對心婉下毒,而你給了心婉一顆解毒丸,便穩定下她的病情。我還記得你說過‘幸好此毒的分量下得不多,否則華佗再世也救不了她’,一介武夫竟如此熟悉藥理。而那次巧遇連曦,並不是巧合,而是早有預謀吧。”


    他突然笑了起來,“你似乎知道得很多。”


    “韓冥,你口口聲聲要我去追尋我自己的幸福,口口聲聲是為了我好,其實你和連曦早就預謀好要將我送到昱國,你根本就知道孩子對一個女人的重要性,因為你的姐姐也被人謀害導致不孕。你要借用我的仇恨來幫助連城,你要我用仇恨去對付祈佑,對不對?”我的聲音漸漸提高了許多,在空蕩幽深的大殿顯得如此淒厲。


    終於,我的步伐在他麵前停住,他的笑意愈發大了,卻不說話。


    我有些自嘲地笑道:“當年我被靈水依毀容,你為何能救到我?我記得早在數日前你已經離開了昱國,為何你還會出現在昱國?隻有一個解釋,你還有未辦完的事,所以你逗留在昱國遲遲未歸。為何要在昱國逗留?是因為有熟識之人吧?”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不隱瞞了。”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似乎將所有的煩悶之氣全數吐出。


    “曾經,我是真心幫助納蘭祈佑奪得皇位,更覺得他是個好皇帝,所以我選擇了幫助他,忠心他。可是,他竟利用了珠兒,我唯一的親人。


    “其實早在三王大婚那日我便與珠兒相認了,我一度想放棄仇恨與珠兒遠走,過一些平凡的日子。但是珠兒說她不走,她想一輩子陪在你與納蘭祈佑身邊,因為,一個是她愛的男人,一個是她愛的姐姐。她對你們倆的情是我始料未及的,所以我選擇留下,繼續複仇。


    “記得那日在太後殿外,珠兒突然暈倒嗎?其實我與太後對她說的是‘與納蘭祈星合作,將祈佑的所作所為全數抖摟’,但是她不肯,她誓死都要保護納蘭祈佑的地位,隻因她是如此地愛他。後來珠兒因一封匿名信而死在亂棍之下,我以為是祈星做的,於是我慫恿納蘭祈佑殺其母後嫁禍祈星,來個一箭雙雕,一為我沈家報仇,二為珠兒報仇。


    “我以為一切都會就此結束,卻沒想到那日由你口中得知,送匿名信的人是納蘭祈佑身邊的公公!自那一刻起,仇恨就在我體內生根發芽,珠兒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納蘭祈佑,而納蘭祈佑卻對珠兒做出這樣不恥之事。我便找到了我的師兄,連曦。


    “是的,我承認我是刻意要將你送到連城身邊,是想用你的仇恨來幫助連城。可是,你竟然懷孕了,我的謊言不攻自破了。我百般要連曦勸阻連城,絕對不能讓你到亓國,但是連城卻因為愛你,放你回來了。我們的計劃正因為連城的一時心軟,完全被打亂。


    “你知道我們的計劃是什麽嗎?兩國交戰之時,利用你來要挾祈佑,讓祈佑心神大亂,這樣,他自然就打不好仗了。可連城偏偏要放你回來,真是……一個‘情’字弄人嗬。”


    他緩緩敘述著一切,時不時發出幾聲冷笑,幾聲自嘲。我呆呆地聽著他口中的一切。其實我早就心知肚明了,可是當我親耳聽到韓冥說出真相之時我竟還是如此傷心。連曦、連城、韓冥竟一起欺騙了我,這次的陰謀可真是煞費苦心啊,自六年前就開始籌謀了,如今被我揭發了,那我是要死在他的手中了吧。


    突然我感覺到身後傳來一陣飛快的腳步聲,我才回首便見到蘇思雲手握匕首,朝我狠狠刺了過來。一隻手臂將我摟過,一隻腳踢開了蘇思雲的手腕,匕首飛了出去,哐當一聲掉落在地。蘇思雲撫著自己疼痛的手腕怒視韓冥,“早就叫你殺了這個女人,你卻偏偏要護著她!現在好了,她全知道了,你還要護著她!”


    “沒人可以動她。”韓冥冷硬地吐出這句話。我訝異地側首而望他堅定的表情,欲從他的眼中找出此話是真誠還是別有用心。


    蘇思雲聽後哈哈大笑了起來,單手指著韓冥道:“你還責怪我沉溺於納蘭祈佑那虛假的愛中不可自拔,那你自己呢?不同樣為了一個女人,打亂了我們多年的計劃嗎?你比我可憐,至少我得到了納蘭祈佑的寵愛,我和他甜蜜地相處了三年。而你呢,從來都沒有得到過她,甚至……連一絲絲的甜蜜都沒有。”


    看著蘇思雲近乎瘋狂的臉,以及那悲傷的神色,我掙脫出韓冥的懷抱,低低地喚了一聲,“連思。”


    她驀地怔住,狂笑之聲戛然而止,驚詫地凝視著我久久不能說話。我繼續道:“或許我該稱你為連思吧。連曦曾經對我說過一個故事,那個故事中卻沒有提及他還有個妹妹……”


    她漸漸後退幾步,最後跌坐在地,輕笑了出聲,“好久……都沒有人再叫我連思了,好像是連城大哥在陰山大敗那一次吧。六年了……我離鄉背井來到亓國整整六年,曦哥哥為我偽造身份,讓我接近納蘭祈佑,更想讓我蒙得他的寵愛。到時候,我就能從他那兒刺探到更多的情報。


    “我苦心與你結拜為姐妹,隻為學你的儀態,喜好,舉止,神情,因為納蘭祈佑愛你,若我能學到你幾分,得到納蘭祈佑的寵愛是輕而易舉的事。終於,你的逃跑給了我一個機會,那夜我故意在納蘭祈佑會途經的地方用酷似你的聲音唱了一首《疏影》,他果真誤認我是你,當夜就寵幸了我。


    “往後,他待我真的很好,又賜長生殿,又日夜專寵,我不禁陷入了他的柔情之中,甚至幾度忘記了我來此的意圖是做奸細啊。我是來做奸細的,怎麽能胡亂動情呢?直到我懷上了納蘭祈佑的孩子,我選擇了放棄自己奸細的身份,我想與他長相廝守,我想有一個與他的孩子。幾度我想對他說出我是昱國的奸細,但是我不能,因為這是曦哥哥籌謀多年的計劃,我不能毀了它。


    “直到你出現,納蘭祈佑對我的寵愛再不如前了,卻也還是對我百依百順。直到曦哥哥用浣薇的手殺了我的孩子來警告我,可我仍舊一心一意地向著祈佑,因為孩子沒有了可以再生。當我知道你就是馥雅的時候,才徹底明白,納蘭祈佑他從來都沒真正愛過我,他對我做的一切都是假象……或許,他早就知道我是連思,他留下我隻為來牽製曦哥哥。


    “多可笑啊,我的愛竟是如此卑微不堪。”


    她最後一句自嘲之聲讓我的心一痛,我相信,祈佑早就知道連思的真實身份了,否則絕對不會如此包容她。是嗬,我的到來確實壞了他們的計劃。


    連思猛地瞪著韓冥,“早在她發現你與雲珠的關係時我就叫你殺了她,你就是不殺,偏偏要用我孩子的死來驅逐她出宮……可沒想到,她的孩子會被納蘭祈佑給弄沒了,哈哈!她的孩子可是曦哥哥一直想要的孩子,卻被你們那愚蠢的計劃給弄沒了!”她笑得格外詭異,神情似乎還有些癲狂。


    我驀地凝望著韓冥,“一直操控著所有事的幕後之人是你。”我早已經知道他的一切,卻還是想親耳聽見,聽見這個我從來不曾懷疑過的韓冥親口承認。


    “是。”回答得既幹脆又利落。


    “當初靈月公主說的一切,也是你安排的?故意要我將視線轉移到太後身上?”


    “是姐姐她要靈月說的,因為她知道你已經開始懷疑我們了,不查出幕後之人是絕對不會罷休的。所以她背著我叫靈月對你說那些話,因為她想一個人承擔下所有的罪名,她隻為保我。她真傻,真傻。


    “為了幫我複仇,她卷入了後宮的權力之爭,與先後鬥得你死我活也不罷休;為了幫我妹妹報仇,竟甘願背負奸細的罪名……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她從來都沒計較過任何的回報。她真傻……”


    他不禁露以苦澀一笑,卻是比哭還難看的表情。他說的話更讓我驚訝,原來那天的一切都是太後自作主張。我該慶幸的是,這一切並不是韓冥所為,他並不是無情的人。但是仇恨真的會讓人變……變得如此可怕,我不正是如此嗎?正因為仇恨,我溺死了浣薇,毒死了莫蘭……甚至想要利用祈佑的愛,來報複他故意將我推倒,害我的孩子死去。


    “韓冥,殺了她。她已經知道我們的一切了,她不能留下。”連思突然平複了自己的情緒,將掉落在地的匕首撿起,遞給韓冥,“她根本不愛你,從來沒有愛過你,這樣也就沒有什麽舍不得的。”


    韓冥接過了匕首,凝望那閃著寒光的匕首良久,再將目光投放至我的臉上。猶豫、矛盾在他臉上掙紮徘徊。片刻後,他拉過我的右手,將匕首遞至我手心,“我甘願死在你的刀下,你可以為那枉死的孩子報仇。”


    握著匕首的我隻覺得雙手冰涼,微微有些顫抖,鬆了鬆手卻又用力握緊。他是真的讓我殺,還是又一次的苦肉計?當我還在猶豫著到底該怎麽辦時,隻聽一聲聲雙掌相擊之聲蕩入大殿傳進耳中。我們三人齊目望向錦承殿那被漆黑的夜籠罩著的外麵,那黑暗中閃出一個黑影,漸漸朝我們而來。


    “好一場精妙絕倫的計謀,真是精彩、精彩。”終於,那個身影走出黑暗,淒寂的月光傾灑在他身上。是祈佑,他的全身上下都散發著冷凜陰鷙之氣,還有那始終無法掩蓋的殺氣。不止我驚訝他的到來,就連韓冥與連思都有些驚訝。


    他怎麽會來,難道他早就知道我會來見韓冥?難道他已經知道我與慕天的秘密聯係嗎?


    祈佑在離我們十步之遙停下了腳步,“怎麽不繼續說下去?”


    他聲音方落,數十位黑衣鐵麵之人由四麵八方湧現,將我們團團包圍著。難道,這就是祈佑口中所說的死士?什麽時候竟無聲無息地埋伏在了大殿四周?由他們的身形步伐來看,都是頂尖的高手。


    “真沒想到,朕一向信任的韓冥竟會是昱國的奸細。”他雙手置放在身後,睥睨著韓冥,瞳光深莫能測。


    “你以為我來亓國隻是為了當奸細?你錯了,我故意透露出奸細之事,讓你分神去清理他們,這樣你才會漸漸忽略此時的昱國,好讓他們有時間儲備糧食整頓軍隊,隻是沒有想到,我會暴露得這麽快。”韓冥上前走了一步,越過了我,遙遙與祈佑對峙著。


    “朕沒想到,你會是雲珠的哥哥。”他清然一笑,卻沒有理會韓冥此刻說的話有多重要,目光悄然掠過我,給我使了個眼色,讓我盡快脫離那危險之地。我一接收到他的目光,正欲邁步朝右離開,卻被連思一把扣住,單手奪過我手中的匕首,“納蘭祈佑!”她衝著祈佑大吼了一聲,刀鋒狠狠抵著我的頸項。


    祈佑一見此刻的情景又朝前邁了一步,“放開她。”聲音中帶著濃烈的警告意味。


    “我會放開她,但是我隻想問你一句話。”連思挾製我的手又用了幾分力,“告訴我,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我是連曦的妹妹?”


    “是。”


    聽了這個答案,連思沉默了一會兒,才輕笑一聲,我感覺到她的身子有些顫抖,“你從頭到尾都是在利用我?從來沒有真正愛過我?”


    “是,當朕知道你是連思之時,就打算將你終身留在此處作為人質,將來若兩軍對壘你是一個很有利的籌碼。但是朕發覺,在你的背後還有著更大的勢力,所以打消了將你囚禁的念頭。”祈佑的目光漸漸由我身上轉向連思,“相處了近三年,說對你沒有感情是假的,但那隻是一種習慣,習慣就成了自然。”


    果然是知道的,我終於明白那日我說起連思會謀害我的孩子時,祈佑為何能保證她不會。是呀,這個孩子按理來說,也是連思的外甥,她怎會殘忍地去傷害大哥的孩子呢?再聽著祈佑當著我的麵承認了他對連思畢竟是有感情的,我竟有些慶幸,慶幸的是,祈佑畢竟還是個有情人。若他說對連思沒感情我還真會看不起他,與一個為他放棄、付出如此之多的女人相處三年,竟隻是殘忍的利用,一絲的感情都不給,那就太可悲了。對祈佑是可悲,對連思是可悲,對我更是可悲。


    “習慣?”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呼吸略微有些沉重,“早就知道你給我的是杯毒酒,可是我偏偏要奮不顧身地飲下它,是啊,我中毒了。”


    有冰涼的淚水滑落在我的頸項之上,冰涼刺骨,她哭了?為祈佑而哭嗎?事到如今,她依舊因為他而流淚。原來她對祈佑的愛一直都如此深,深到放棄了自己的責任,深到自傷都心甘情願。


    韓冥緩緩後退幾步,將我與連思一同擋住,出聲詢問道:“納蘭祈佑,如果今日我要利用潘玉的命來要挾你放我們安全回到昱國的話,你會答應嗎?”


    “你們逃不了的。”祈佑冷硬的聲音毫無起伏。


    “你隻要回答會不會放我們離去。”他毫無考慮地又問了一遍。隻聽得四周陷入一片安靜,我雖然看不見祈佑的表情,但是我能想象到他的猶豫之色。是的,他是個天生的王者,但是,卻不會是一個好丈夫。


    韓冥倏然轉身,直勾勾地盯著依舊被連思用匕首抵著的我,“你看見了嗎,他在猶豫。如果今日換了我是他,一定不會猶豫,甚至毫無考慮地放他們走。因為……奸細放走了可以再抓,但是心愛之人若因此死去,就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了。”他緩緩伸出手輕易地將連思抵著我的匕首移開,“利用心愛之人的命去完成自己的野心,我韓冥做不到。”


    此刻我最想看到的是祈佑的表情,但是看不到,因為一直被韓冥擋著。看到了又如何,他對我的利用還少嗎?“他是皇帝,必須權衡此事的輕重,我能理解。”淡淡的一句話連我自己都聽不出真假。


    韓冥盯著我瞅了片刻,將我推了出去,“韓冥不會利用一個女人來保命。”


    他的力氣很大,一把將我推出數步,我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幸好我穩住了身子。衛組數十名高手一見我安全脫離,立刻將他們二人圍得更加嚴實,我終於看見了祈佑,看見他那隱忍的表情。我步步朝他走去,眸光徘徊在他那張俊顏之上,從何時起我的記憶中對他如此模糊呢?是的,當祈佑說起他對連思有一種所謂“習慣”的感情時,我並不心痛,因為我對連城也有著如他那般異樣的情愫,或許就是他口中的“習慣”。兩年與之日夜相處,突然之間他的離開仿佛少了些什麽,心中空蕩蕩的。


    恍惚聽見身後傳來一陣陣廝殺之聲,我的步伐停住,不敢往後看。我想,那會是一段非常血腥的畫麵。韓冥,他的武功再高,要麵對祈佑精心訓練的這批死士還是會難以逃脫吧。


    我是在心軟嗎?他可是主導長生殿悲劇的幕後之人,我的孩子也是因他的計劃而死的。他該死,傷害我孩子的人都該死。


    ——忘不了,雪地中曾背我走過那條艱難路途的人;忘不了,在我最淒涼那一刻說要守護我的人;忘不了,在我大婚那日背我上花轎的人;更加忘不了,那個為了讓我尋找自己幸福而撒下善意謊言的人。


    ——陷害祈星是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所以我不會恨你,更不想祈星的悲劇發生在你身上。


    不。不能死。


    我驀地回神,怔怔地望著祈佑,他堅定的眼神以及身上的殺氣使我沒有開口求他。我知道,韓冥在朝廷中不論黨羽、兵權都是祈佑的一大威脅,今夜韓冥若不死,明日韓冥將會利用自己掌握的權力來對抗祈佑。唯有韓冥死,皇權才得以保證,所以祈佑對其必殺之。也正因考慮到了這點,祈佑才會對韓冥用我威脅離開時有所猶豫吧,皇權與愛情,他選擇的是皇權,所以成就了這樣一個成功的帝王;而連城選擇的是愛情,所以他注定失敗了。可連城的失敗卻又成就了連曦的崛起,將來……祈佑與連曦會是天下二雄,如當年劉邦、項羽相互爭個你死我活,誰是劉邦誰又會是項羽,日後總會有個答案的。


    我與祈佑就如此沉默相對而立,他的目光中有對我的虧欠。我盡量當做沒看見,我再也不能說服自己相信他了,期望他要美人不要江山?不,他不是商紂王,我更不是蘇妲己,他不是淫亂暴君,我更不會惑亂天下。我要的,隻是為我的孩子報仇,彌補對連城的虧欠。


    突然間,廝殺之聲停止了,我的思緒再也無法轉動,僵硬地轉過頭凝望身後。韓冥身中數刀,全身上下有著猙獰的傷口,讓我想到父皇,那時他也是身中無數刀,最後血流盡而死。我一步步地朝已經癱倒在地的韓冥走去,每走一步,心就漏跳一拍。連思站在韓冥身邊,韓冥的血已經濺了她滿滿一身,臉上也殘留著點點血跡。


    我在韓冥麵前跪了下來,一股熱淚湧出眼眶,最後滴在光平的金磚之上,將那殘餘的灰塵衝盡。他顫抖地抬起那滿是鮮血的手為我抹去臉上的淚痕,絲絲情意無疑展露在眸中。他用那氣若遊絲的聲音笑道:“潘玉,我還是……喜歡那張平凡的臉……平凡幹淨的臉。”


    我沒有躲開他的手,隻是點頭,用力點頭。


    “記得在桃源那一月一見……記得那日你為我吟唱《念奴嬌》……記得我背你上花轎……那時,真希望我便是你的新郎……迎著我心愛的妻子……回家……”他為我抹擦淚痕的手漸漸沒了力氣,卻硬撐著想繼續為我將淚抹幹淨,“一直喚你為潘玉,隻因……我愛的人始終是潘玉。”


    我猛地抽緊心,哽澀地望著韓冥的表情。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他為何始終喚我為“潘玉”,雖然這隻是個假名,假到連我自己都忘記我還做過潘玉。可每當他喚起潘玉之時,便提醒著我,我還做過潘玉,我還為了祈佑曾經不惜一切來到宮廷。潘玉……卻是早已經不複在,可韓冥卻仍舊要這樣提醒著我。


    “韓冥——!”身後傳來歇斯底裏的淒厲之聲。韓冥將即將緊閉的目光漸漸轉移到我身後,隻喚了一聲,“姐姐……”臉上掛著安逸的笑,永遠地合上了雙眼。


    我似乎從來沒見過韓冥笑得如此輕鬆,或許是因為已經徹底擺脫了仇恨給他帶來的壓抑,所以他才能這樣笑。是嗎,你終於能解脫了。可是我卻依舊被那無底的深淵牢牢鎖住,這個枷鎖我是怎麽都甩不開了。


    太後想來到韓冥身邊見其最後一麵,卻被衛組死死扣留在原地,不許接近。


    “將蘇貴人與太後拿下,押進天牢。”祈佑踩著緩慢的步伐朝我們這邊走來,連思木然不動,任衛組之人用鐵銬將自己的雙手鉗製住。她盯著祈佑,“你真的要將我關進天牢嗎?如今我已經是你的習慣,突然沒了我,你還能習慣嗎?”


    “任何習慣都能戒掉的。”平淡一句話卻如此無情地將連思硬生生打入地獄,“在朕眼裏,除了馥雅,其他女人一文不值。”


    連思的目光瞅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我,眸中竟然有著羨慕!我無聲地冷笑,垂首望著臉漸漸蒼白冷卻的韓冥。“除了馥雅,其他女人一文不值。”我是該為這句話感到榮幸嗎?不,一點也不榮幸,反而覺得很悲涼,很好笑。


    “朕不會殺你,你畢竟是連曦的親妹妹。”祈佑在我身邊停下了步伐,彎下身子將我托起,“馥雅助朕順利將亓國潛藏的奸細全數捕獲,晉封為一品雅夫人。”


    我順著他的力道而起,雙腳的麻木令我不得不倚靠著他,卻感覺他的渾身如此冰涼,我的全身泛起簇簇寒栗。他今日能如此對待連思,難保他日不會如此待我……真會有這麽一日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傾世皇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慕容湮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慕容湮兒並收藏傾世皇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