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轍還是接到了一個電話。


    那天他去找的人就是師父的工作筆記裏提到的,那人曾在海關當臨時工,給師父當過線人,師父去世後他也忽然失蹤,查了許久才得知,原來是改名換姓跑去當了漁民。


    那人對他後來的詢問一概不答,但能看出沉默的表情下隱藏著一絲掙紮,他隻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現在看來,那番話還是起了作用。


    隻是赴約之前,上麵又突然派下緊急任務,他隻好通知那人晚一天見麵。


    隔日去漁村,卻聽見那間院子裏傳出哭聲,一進門見到許多人,表情肅然,地上一摞摞黃紙,蘇轍的心不由揪緊。一打聽才知,那個男人昨天出海捕魚時,因醉酒而落水溺亡。


    人群中間坐著一個披散頭發的中年婦女,紅著眼睛哭著罵,“死鬼,就知道喝大酒,終於把自己喝死了,讓我們娘倆可咋活……”


    旁邊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腰間纏著孝布,沉默不語,等母親哭完一場,他才低聲說了一句,“我爸已經戒酒了。”


    蘇轍聽得分明,感覺到全身血液逆行,看見角落裏擺著一張桌,親朋鄰裏紛紛上前聊表心意,他把自己皮夾裏的紙幣全部拿出,放在桌上,連名字也沒留轉身離去。


    直到車子開出老遠,把小漁村遠遠甩在後麵時,他才猛地刹住車,握緊拳頭砸在方向盤上,喇叭急促地鳴響,在空曠的鄉間道路上久久不散。


    是他害的。


    是他害死了那個人。


    他隻是想查出真相,隻是想替師父討回公道,將真正凶手繩之以法,卻不想反而淪落成劊子手的同謀。


    正當蘇轍為累及無辜而在負疚和憤怒中掙紮時,白露也在為她的心事暗自糾結。由她發起的持續了半月的冷戰,無疑被那一場荒唐情/事給打斷。


    若繼續下去,自己都覺得可笑。


    就此結束,又心有不甘。


    從意亂情迷中清醒後,現實的問題還在原地,從不曾減少一分一毫。就像潮水和礁石的關係,無論漲潮時多澎湃,都不能掩蓋暗礁的存在,無比危險的存在。


    她鄙視自己的不堅定,也暗恨那人的狡詐和無恥。讓這一場雖不堪但至少簡單明確的錢/色交易變得越來越模糊。


    然而三年之期未到,魚大仙也不顯靈,她還得繼續這種生活,心情再糾結,日子還得照過,學業更是要一絲不苟的繼續。


    一晃一個月過去。


    白露素來兩耳不聞窗外事,但還是知道社會上發生了一些變化,那條小吃街經過整頓,換了一批業主,很快又熱熱鬧鬧紅紅火火。


    無論日間還是午夜,警笛聲時常響起,課間聽同學們議論,誰誰又被抓起來了,有臭名昭著的幫派頭目,也有名聲顯赫的政/府官/員。


    程每天依然很忙,但忙得從容,她暗暗地想,他果然跟那些人沒關係,不知不覺中竟鬆了口氣。


    轉眼又到周末,程要去一趟貴州,順便帶了她的機票。對此他振振有詞,“走萬裏路比讀萬卷書更重要,等忙完這陣子帶你出國轉轉,眼界寬了,人也能聰明點兒。”


    他總是這樣,給自己的霸道行為找一個合理借口,合理之餘又不忘挖苦她一下。


    臨行前一晚,白露漫不經心地切換電視頻道時,因看到一張熟悉麵孔而停下,原來是打/黑專項鬥爭的階段性表彰大會,表彰此次行動中的傑出集體和個人。


    台上一排公安幹警中,蘇轍很醒目,他榮獲的是一等功,由□□親自頒發獎章。白露不覺也有些激動,由衷地替他高興,可是鏡頭給他特寫時,她發現,蘇轍臉上表情很平靜,平靜得似乎有些過分。


    他不開心?為什麽不開心?


    她忍不住回憶起他發自肺腑地微笑和暢快大笑時的樣子,那曾經溫暖照耀了她的笑容,才不過一年,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程此番貴州之行是為私事,參加以他個人名義捐建的幾所小學的落成儀式。因此隨行人數寥寥,隻帶了個秘書,小童,還有白露。


    學校所在地點自然是貧困山區,在幾乎與世隔絕的深山裏,車子行駛在蜿蜒崎嶇的山路上,一路顛簸。白露有些暈車,但沿途的奇山峻嶺實在迷人,她仍捧著個塑料袋頑強地扒窗觀望。


    到了學校,當地縣級鄉級領導熱情歡迎,一路陪同參觀教室宿舍,程著重看了工程質量,因為之前也派人來監督施工,所以還算滿意。他婉拒了係紅領巾和講話等虛套儀式,隻是簡單照了幾張合影,並應校長請求提了一幅字,字跡遒勁有力,頗有氣勢。


    白露從不知道他還會書法,不過這人總是出人意料,她早已習慣。但對他的低調,她還是暗暗驚訝,就連她也知道,這是個極好的宣傳機會,而且據她了解,他可是個務實的純粹的商人。


    學校開課第一天,縣裏派來的老師還未全部到位,白露自告奮勇,給一年級一個班帶了一節課。她向來有小孩和老人緣,很快跟孩子們打成一片,孩子們熱情地叫她小白老師。


    白露中途回辦公室取教具,經過長廊時,看到程和小童在那抽煙,身邊竟沒有那群熱情過度的領導作陪。


    兩人麵向操場,那裏有幾個還沒到學齡的孩子,正好奇地圍觀並試用各式各樣的體育器材。小童感慨地說:“要是嫂子還在……你們的,說不定也這麽大了。”


    程沒說話,但她清楚地聽到他歎了口氣。


    那一聲歎息,仿佛落在她心頭。


    以至於她從辦公室找來地球儀,拿回教室教孩子們認識國家時,心裏還在恍惚,明明離了幾米遠,也許是她的幻覺而已。


    還有,他很少抽煙的。


    而抽完煙的程跟小童往回走時,路過一間低年級教室,視線被裏麵嘰嘰喳喳聲引去,一群孩子圍著白露七嘴八舌發問,看著她耐心講解的樣子,程嘴角不禁浮現一抹淡笑。


    小童看到,隨口道:“喜歡孩子就要個吧,雖然傻了點兒,本質還不錯……”


    程笑笑,“她自己還是個孩子。”


    淳樸閉塞的小山村因為有了新學校而歡欣沸騰,千裏之外,繁榮發達的沿海城市也迎來它的一次新生。


    盤踞這座城市十幾年的幾股黑/勢力被肅清,其中最大最猖獗的青龍會涉嫌毒/品交易,頭目許彪與境外供貨商交易時被抓現行,大半同夥被一舉拿下,落網的那部分已經被列入通緝名單在全國範圍內懸賞緝拿。


    昔日紙醉金迷的大型夜/總/會被勒令停業整頓,幾個著名的紅燈區多家掛羊頭賣狗肉的洗頭洗腳房已關門大吉,數十條曾被各幫/派瓜分盤剝多年的商業街沒了高額保護費的壓迫,呈現出一幅自在的健康的繁榮景象。


    長久以來籠罩在這座新興城市上空的一絲陰霾終於散去,海風陣陣吹過,每個人的心頭都輕鬆了許多。


    而最輕鬆最雀躍的,還要數在這次行動中付出最多的人們。


    晚上,某家飯店包廂裏,蘇轍和他的隊友們正舉行慶功宴。


    慶功宴還有一層含義,這次刑警隊集體表現突出,據小道消息,隊長即將被提拔,空下的位置毫無懸念,所以酒桌上已經有人喊蘇隊了。


    小葉端著酒杯挨個敬酒,敬到蘇轍這裏時,她臉上已微醺,“謝謝師兄關照,我會繼續努力。”


    旁邊小黃挑理:“誰都敬了,就差我一個。”


    小葉平時最愛跟他鬥嘴,立即捏起一塊排骨,“阿黃,來旺一個,姐姐喂你肉骨頭。”


    眾人爆笑。


    一群大男人,幾杯下肚,話就開始糙了,提起這次行動中各自表現,有人取笑小黃槍法差,“做男人一定要有準頭兒,射錯了地方可不成。”


    其他人立即或豪放或隱晦地笑,小葉臉上掛不住,起身去外麵吹風。


    台階上坐著一個人,背影清雋,指間紅光微閃,青煙繚繞,不知為何,竟讓人覺出幾分淡淡的傷感來。


    小葉走過去,在一旁安靜坐下。


    “他們又講葷段子了?”蘇轍對那夥人德行了如指掌。


    小葉撇嘴,“一群糙人。”


    蘇轍寬慰,“誰讓你選了這行,習慣就好了。”


    “你就跟他們不一樣。”


    “誰說的?”他說完便想起那句“製服誘惑”,然後,又想起那雙清澈至極的眼睛,傻傻地問,什麽貨……


    短暫沉默後,小葉提醒,“給你家裏打個電話吧,這陣子叔叔阿姨一定擔心壞了。”


    蘇轍點頭,“晚上回去就打。”


    想了想踩滅煙頭,掏出手機,正要撥號,手機卻先震動起來,一個陌生號碼,他起身接聽,那邊沉默了一瞬,一個像是處於變聲期的男音問:“你是蘇警官嗎?”


    “對,我是蘇轍,你是?”


    “你能為我爸爸報仇嗎?”


    蘇轍一愣,隨即想起那個裹著孝布的沉默少年,他隻思考了半秒,便堅定道:“我會盡全力,為你父親,也為我師父。”


    然後就聽少年聲音壓低:“你要的東西,我可以給你。”


    兩個小時後,蘇轍驅車在市內轉了一大圈,回到自己住所,他步履急促地上樓,進門後關好門窗,從衣襟裏掏出一個黑色塑料袋包裹。


    深吸一口氣,坐到桌前,按亮台燈,然後無比鄭重地拆開它……


    少年在電話裏說,那日蘇轍去家中找他父親時,他剛好放學回來,聽到了後邊內容。後來父親時常沉默發呆,他便暗中留意觀察,可畢竟還要上學,沒成想父親會遇害……但他親眼見過父親將東西藏在哪裏,所以,猶豫幾日後,他做出這個決定。


    為了避免重蹈父親覆轍,他趁放學後把東西藏到公園水池裏,所以,剛剛蘇轍就去開車故意繞了幾圈,甩掉可能還在跟蹤他的尾巴,最後去公園取出這個包裹。


    層層防護之下,是一個裝餅幹的鐵盒,鏽跡斑斑,看得出已有不少年頭。


    打開盒蓋,裏麵是一疊單據,字跡略褪色,但仍能清楚看出每一欄的內容,貨物名稱,數量,提貨人……


    還有幾張照片,邊角已泛黃,其中一張是發著陰冷青光的槍支器械,滿滿一箱。


    最後是一封信,信紙白淨,是新寫的筆跡……


    蘇轍靜靜地,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看完一遍,許久後仍一動不動,仿佛被施了定身術。


    太震驚。


    盡管之前做過這方麵聯想,但仍是被這些白紙黑字及實拍圖像所呈現出來的事實深深震撼。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動了一下,抬手捂住嘴,但仍是未能阻止鼻腔裏發出的一絲抽噎,同時,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為這一份證據,他師父失去一條命,那個心存正義的老實男人失去三根手指……


    如今,連命也沒能保住。


    此刻,這份證據輾轉到他的手中,蘇轍感覺到一團火從胸腔漸漸升起,越燃越旺,捏著信紙一角的手微微顫動,最後握成拳狀,用力,直到指骨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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