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雞打鳴的時候,有人來敲門。


    “姑娘,該啟程了。”這回說話的不是之前那個冷冰冰的,語氣和善客氣了許多。


    我應了一聲,拿袖子隨便抹了一把臉,趕緊穿好鞋子背好包袱出門。阿飄的動作比較墨跡,賀長衫那手下就跟我把詞先串了一遍。按照他們的意思,我和阿飄現在是董員外家的兩位表小姐,這會兒快要過年了,家裏人催著回六月城,所以一大早要出城。


    劇情十分合理。


    可你們幹嘛總讓董員外躺槍?


    “他們要掀簾子怎麽辦?”我摸摸自己的臉,深感憂傷。


    那人說:“到時小人會說表小姐偶感風寒,不能吹風。”


    “官差要是說,就那麽點時間,掀了你的簾子,還能把你們家表小姐掀死了不成,給我掀!”我還追究下去。


    我明顯看到那手下的太陽穴突突突跳了三跳。


    “姑娘,心寬些,您就當自己是表小姐,別做賊心虛。”


    喲嗬,他還懂心理戰術,我還想逗他,阿飄開門走出來,幾人遂啟程不再多說。出城的路上,我重新把整件事兒再想了一遍。


    什麽事兒?


    自然是我怎麽會莫名其妙踏上逃亡的旅程,真真是有些想不通。


    然,若要是我跟自己較真的話……似乎好像大約從我記事起就開始想不通……想不通我為何會被季越這樣的人拉扯大,他為何明明很嫌棄我卻不離不棄照顧我,想不通我爹娘為何不要我,我沒有缺胳膊斷腿,頂多就是記性不太好,那小時候也看不太出吧?難道他們真的死了嗎?


    實在想不通,我為我的人生歎了口氣,如果一定要找一個形容詞的話,我覺得應該是——一塌糊塗。


    至城門口,我才發現先前那些擔憂那全都是多餘。


    人每每總是這樣,把自己當做這個世界的中心,自以為誰的目光都專注在你身上,所有人離了你不行似的。綠頤城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你說你怎麽就自信官府會盯著某些十三歲的姑娘不放呢?又不是城門口貼著的江洋大盜,人家官差還關心你長什麽樣兒。


    馬車停下來,一個官差問了車夫一句,“誰家的?”


    車夫回了一句:“董員外家的兩位表小姐。”


    大約是馬車十分氣派的緣故,官差連元木都沒有看,直接給我們放了行。我聽著車軲轆一下一下的轉動聲,心裏突然十分害怕和不舍,竟然有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很想拉開簾子回頭看一眼,找找季越有沒有站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看著我們離開……


    “迷姐,我們能順利出城是挺高興的,你也不至於高興到落淚吧。”阿飄的兩根手指頭伸過來,猝不及防在我臉劃了兩道,神情驚訝。


    我想一腳把她輦到馬車角落裏,可這馬車太大,一腳不夠,還想加一腳時被她靈巧地躲開,急乎乎道:“我又沒說你哭,姐姐,你這是蠻不講理!”


    宋之飄,你肯定有不說話會死病!


    正要大打出手之際,車夫喊我們:“兩位姑娘,如今你們已安然出城,小人們該回去向主子複命了,就送到前麵的竹林可行?”


    我掀開門簾,不遠處可見一片蒼翠的竹海,再後麵便是重巒疊嶂,煙波浩渺。這隆冬臘月裏頭,太陽升起得晚,寒氣猛地襲來,我對著車夫的門麵直接一個噴嚏,惹來他一臉的嫌棄。


    “多謝二位大哥,你們回去替我對賀長衫也說一聲謝謝。”


    他把馬車韁繩丟給我,和同伴就要使輕功飛天般離開。


    “誒,等等!”我靈光一現,忘了問他一件事兒,遂賤手閃電一出,那位提了氣雙腳都離車的車夫大哥硬是被我拽住,“嘭”地一聲,狼狽摔坐回馬車上,小眼睛怒瞪我。


    “這位大哥,實在不好意思,可否告訴我,你們主子到底是幹嘛的?”


    “恕無可告!”這廝肯定是生氣了,冷冷回答完我,打了個滾火速落地,大概是防備我還有別的損招。他那同伴站在高高的樹枝上,再沒肯下來。我有些遺憾,賀長衫到底是個什麽人?


    駕——!


    季越從小就教我,人要向前看,不必為著一時的想不通,執迷在某一個地方。事實也證明,我八歲時想不通為什麽有些雞蛋能孵出小雞,有些雞蛋就是孵不出,到了九歲就想通了,因為有些母雞沒有和公雞交配;可九歲時又想不通公雞和母雞到底是怎麽交配的,到了十歲意外看到了那場景就想通了。再後來,我拿著雞蛋去問季越:“師父,我近來又想不通另外一個問題,你說到底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


    季越他也有想不通的時候,他想不通我怎麽這麽執迷於雞這個問題。(阿飄→(╰_╯)←:雞爺好!)


    而我當下想不通的事情也不止賀長衫一件,何必急於一時,還是專心趕馬車吧。到了六月城,有趙小蔥在,他向來自詡聰慧無雙,不如到那時,讓趙小蔥幫我想一想。


    駕——!


    昨夜這山裏下過薄雪,一大早,未曾有其他人走過這條路,景色怡人。阿飄也從馬車裏鑽出來,手裏拿著半個窩窩頭塞到我嘴裏,兩人正哼著小曲,我憧憬:“阿飄,到了六月城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阿飄的“好”還沒說出口,突然之間,從我們後麵打來一隻飛鏢,還是一隻特製的回旋鏢,飛過來我們的頭頂轉了個圈,準確地插在馬脖子上。馬兒受了劇痛和驚嚇,長嘶一聲,前蹄踢得老高,馬車跟著高高翹起。我一手抓著韁繩,一手抓著阿飄,腦子裏一片空白。


    追殺?!


    眨眼功夫,又來了一隻同樣的回旋鏢,這次射在了馬車的外壁上,從前我跟著季越去蜀地見識過唐門的暗器,絕壁與這回旋鏢是一個祖宗!


    正想拉著阿飄逃,身後綠頤城的方向策馬奔騰聲是聾子也能感覺到,還著不止一兩匹,就聽到跑在最前麵的人中氣十足地吼道:“大夥兒們快上啊,從賀長衫那廝手裏把紅蓮神心搶回來!”


    咋回事?!


    我丟了韁繩,拉著阿飄跳下馬車,後麵叫囂著要紅蓮神心的人也剛好追了上來。他見到我們,一臉驚訝,“咦?你不是季越兄弟家的迷丫頭嗎?”


    “唐門主,正是我。”


    來人不巧,乃唐門第八百八十八代門主唐煦,十一歲的時候季越帶著我上他家玩過幾天,有些交情。那會兒唐門主年輕有為,**倜儻。當然我不是說他現在不年輕了,隻是當門主大約是個肥差兒,兩年不見,唐煦發福了不少。


    他和季越關係不錯,人也挺仗義,完全不像唐門裏擅長耍陰的人。這會兒遇見我,立馬翻身下馬,關切詢問:“丫頭,你如何會在賀長衫的馬車上?”邊問邊把目光落在阿飄身上打量幾個來回,滿頭霧水。


    這是賀長衫的馬車?


    我一驚,乍一聽覺得唐煦這話不對,轉念又感覺沒有什麽不對。無論對還是不對,以本姑娘行走江湖多年的經驗判斷,當前,賀長衫的名字太過敏感,因為他抓著武林至寶的下落。於是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心思不停地轉,與唐煦解釋:“唐大哥你們莫不是弄錯了?賀長衫隻把這輛馬車借給我們趕路,人並未在此。”


    唐煦十分詫異的樣子,但還沒來得急細問,他後頭的大隊江湖人馬也趕到,這些人發現馬車裏就倆手無寸鐵的少女,一下炸開了鍋。


    “唐門主,這怎麽回事?那姓賀的人呢?”


    “這兩個女娃子又是什麽人?”


    甚至有人直接問:“紅蓮神心呢?”


    唐煦道:“各位,賀長衫並未在此,我們八成是著了他的道,被他調虎離山了!”他扭頭,手指指向我,“她是季越季少俠的徒弟,跟此事毫無關係。”我聽他如此護著我,心裏頭給唐煦豎了個拇指,門主就是不同凡響啊。


    眾人聽得我師父的名字,看我的目光明顯和善很多,我從善如流,乖乖向這些人把昨天在一二門內發生的事情,包括我和阿飄為了不當秀女的事兒去一二門找辦法的事兒,都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我這人別的優點可能沒有,但一張臉長得不至於殘忍,要認認真真展現無辜無害的時候,倒也能唬住人,尤其是對方大部分都是提著大刀的大老爺們,有幾個招架得住水靈靈的小娘們?


    “柳三少,昨晚的情景可如這女娃子所說?”唐煦朝著人群喊了一句。


    咦?柳雋摩也在?


    前麵幾個大漢自覺避讓出一條路,把中間的如玉公子給讓了出來。柳雋摩騎著白馬,英俊瀟灑,他瞅我片刻,臉色鬱鬱,估計在為昨夜輸給賀長衫那件事兒不齒,但還是點頭認同,實事求是。


    嘿!我便咧嘴與他一笑,心道是江湖真是個好說話的地方,這些江湖人也都真是講道理的明白人。


    豈料,將將感歎完,就有一女子飛揚冷厲的聲音反駁:“哼,你們單憑這女娃娃的一麵之詞就全信了?柳雋摩,在賭場你輸給賀長衫,可不就是她幫賀長衫開的牌,你又怎麽敢確定不是這女娃娃和賀長衫穿通起來出老千呢?”


    字字句句,落在人耳朵裏,分外刺痛。


    我平生最討厭別人冤枉我,一被冤枉心裏就跟火燒了一樣難過,恨不得撲過去咬人。


    這會兒倒要看看是哪個女人和我過不去!隻見柳三少的白馬旁邊,還有一匹棗紅色的寶馬,其上坐著一名二十多歲的女子,一身黑衣,低調裏透著華麗,襯得小臉分外雪白,明眸齒白的樣子倒也不醜,就是那張薄唇特別毒。


    “熙阿姨!”


    這黑衣女子氣場強大,可不就是唐煦的妹妹,唐門之花唐熙者也。


    唐門花想來也是認得我的,不然不會一開口就對我火藥味濃重。原因則要歸結到兩年前,我和她因為季越的一些私人問題,鬧過不愉快。在這些親身經曆中,讓我深深明白一個道理——唐門的女子是有仇報仇有怨抱怨的小辣椒,潑辣凶悍絕不好惹。


    “你管誰叫阿姨!”唐熙光火,拔高嗓子斥我一句,麵色難看。


    我在深深明白那個道理以後,在唐門花麵前選擇裝孫子,季越教過我,大丈夫能屈能伸。遂笑道:“我管師父叫師父,若是管小熙阿姨叫姐姐,輩分可就亂了。”師父那是長輩,姐姐那是平輩,對不?


    她聽完,終於肯正眼瞅我,臉色稍霽,暫時不找我麻煩。


    便有人立即接話,“唐門主,既然這女娃娃是季少俠的徒弟,季少俠斷然不會與賀長衫那種烏合之眾同流合汙,我們還是快些折返一二門把賀長衫揪出來要緊。”


    等等!


    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既然唐煦一行人正在找賀長衫,季越又受到這些江湖人的愛戴,矛盾之間,那是不是就說明季越沒可能去帶了人皮麵具坐鎮一二門?


    如果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


    擋也擋不住胸中突如其來的惆悵,如那澎湃的錢塘大潮席卷而來,憂傷的波濤能把我整個人都吞沒。真是太憂傷了,原來季越沒有想象中關心我的生死,也太憂傷了,自作多情把賀長衫想那麽善良正直熱於助人。


    “宋迷。”唐熙大約在叫我。


    “熙阿姨,我叫宋小迷。”我糾正。


    她依然冷豔,不鹹不淡說:“選秀女是一樁好事,且,你作為大周子民,既然年滿十三歲便有這個義務,逃了若被抓回來,那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你作死也就算了,難道還想害死你師父嗎?”說罷,突然出手,趁我不備把我抓了個正著,義正言辭宣布:“所以你還是跟阿姨回去乖乖當秀女吧,能入宮也是隆恩浩蕩,光耀門楣啊!”


    屁,尼瑪你就是妒忌我跟在季越身邊!你才和那個女說書的一樣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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