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


    是一個多麽惹人遐想的字眼。


    我想到那巍峨的宮牆和重疊的宮闕,想到想笑。


    “師父,我跟我娘長得像不?”


    季越眼角正突突直跳,聽到我的問題,低頭剮了我一眼,從牙縫裏吐出兩個字:“不、像。”


    “師父,那皇上長得帥不帥?”


    “不、帥。”


    “師父,我親爹在哪裏?”


    “不、知、道。”


    “師父,你還走不走?”


    “……”我從他看我的眼睛裏看到自己一張可憐兮兮的純臉,但我選擇原諒自己,因為這時候我畢竟隻有十三歲,你們要給一個不懂世事的少女一些成長中犯錯的權利。


    季越趁我不備,猛地將我丟進了馬車中,這廝絕壁是故意的,報我方才襲胸之仇!他毅然轉身,留給別人一個自以為很帥的背影,可他今日穿的一身藏青色錦袍背後,不知何時被人用白色粉末塗鴉似的畫著東西,我稍稍辨認了一下,大約是個囧。


    能在季越背後搞鬼的人,武功絕對不低。我想起前不久季越莫名其妙被人偷襲的事情。他行走江湖向來以和為貴,輕易不得罪人,尤其是武功跟自己差不多的高手。然,他近日是得罪了什麽世外高人,怎生淨和他作對。


    我瞧了瞧四周,秀女們一輛馬車接著一輛馬車上去,侍禦史和尚們都忙著對人數,就有一個跟大頭針一樣的醜和尚,背手站在不遠處的一輛馬車邊,格外愜意。


    他察覺我的目光,向我投來一個邪魅的笑容,隨之又舉起他沾著白色粉末的左手對我揮了揮,囂張地承認自己的惡行。是他。我刹那打了個寒顫,不就是方才被季越搶了親近女色的機會,真是個睚疵必報的小人和尚。


    “如空大師,你那個又醜又瘦的師兄叫什麽?”


    如空迷茫少頃才道,“那是貧僧的如癡師兄,他從小體弱多病,精神上脆弱了一些,有時候說話刻薄但心不壞,阿迷施主,如果師兄有何說話不當的地方,切莫往心裏去,貧僧代他給施主賠不是。”


    誰要他的不是,再問:“他武功很好是嗎?”


    如空又是一陣迷茫,“如癡師兄不會武功,他連敲木魚都敲不順溜。”


    ……


    我不信,如癡不可能不會武功,我挨到下馬車想去試探一下如癡和尚的底細,因為如癡那抹邪魅的笑容,似乎有幾分眼熟,又想不起來再哪裏見過。可等到那時,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那根大頭針。


    一個體型豐韻的中年嬤嬤板著張臉走到眾人麵前,她皮膚極細白,保養得當,想必是個得寵的下人。她翹著蘭花指,對我們說:“這宮裏不比外頭自由,進來了就小心你們的嘴、你們的眼睛、你們的手。”嗓子尖細,感覺是個十分刻薄的女人。


    秀女們夾著尾巴規規矩矩行禮答“是”,可那禮行的七七八八,有的往左邊福身,有的往右邊福身,有的單膝跪地,有的雙膝跪地,還有的想必是江湖大派裏的小姐,直接像男子一樣左手拳頭右手布碰在一塊兒十分豪邁。(.好看的小說)


    那嬤嬤一見如此,臉色極差,嫌棄得不得了,我遠遠就聽見她嘀咕了一句:“咱皇上怎麽就喜歡這些粗俗的民間女子。”繼而腰肢一扭,轉身帶著我們要往小院子裏走。


    此處是皇宮外牆與內院之間的隔層,太監宮女侍衛的休息之地,據說那什麽敬事房也在這附近,她帶我進去的院子上掛了塊匾額,叫做小雅苑,專門給秀女準備。


    “容嬤嬤,這裏還有個殘疾的!”一旁伺候的一個小宮女突然喊了一句。


    ……


    容嬤嬤回頭,順著小宮女的聲音一臉驚訝地望向我這邊。


    我雙腳裹得和粽子一樣,自是不能落地站著,如空讓小宮女們把我架著排在隊伍最後,他自己則站在我前麵擋住,那嬤嬤看著那麽多人一時裏沒發現一個我,十分正常。


    “如空師傅,您這不是為難老身?”容嬤嬤撥開人群,和如空說話中滿是埋怨之意。


    她大約是以為如空真找了個殘疾的進宮選秀女,曆來沒有這樣的先例,她若是把殘疾人帶進小雅苑,就是開先河之人,可以名垂大周。


    如空先“阿彌陀佛”一聲,然後解釋:“這位女施主並非殘疾,隻是不慎傷到了腳,暫時無法行走。”他把我的惡行說得極其委婉。


    容嬤嬤聽罷,視線越過如空來看我,她是吊角眼,眼睛往那兒一橫,十分凶悍。


    “腳傷啊?老身瞧著這姑娘的智商才是硬傷吧。”她悠悠一笑,朝兩旁架著我的兩個小宮女遞過去一個眼神,她們得令,是要慢慢拖著我進小雅苑。


    我這人,就是吃軟怕硬的性子。


    一碰到容嬤嬤那樣的人物,愣是沒再吭一聲,乖乖被架著往裏去。


    隻臨走扭頭再看了一眼如空,舍不得,而他們一串光腦袋的和尚在小雅苑外麵站得整齊。如空見我回頭,成習慣地躬身又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其他和尚大約閑著沒事兒,隨著他也齊聲“阿彌陀佛”。


    陽光從他們腦袋折射進我的眼睛,


    實在不能直視……


    “今天都把自己洗幹淨了,明日驗身。”


    容嬤嬤對我們丟下一句,扭屁股就走。


    幾個小宮女送來三箱樣式一樣的衣服,讓我們按著自己身材挑了明天要穿。


    那個扶過我,還跟容嬤嬤喊我是殘疾的小宮女走到我麵前,“嬤嬤說你腿腳不便,讓奴婢留下來照顧。”


    我問她叫什麽。


    她說她叫黃花,黃花大閨女的黃花。


    我這人不但吃軟怕硬,也挺記仇,衝著黃花那句殘疾的,我決定讓她好好服侍我。


    而這宮裏的確是個能感染人的地方,那些姑娘一進宮,仿佛被這深宮裏的女鬼妃子們附身,很快就進入宮鬥模式。對我尤其刻意,因為就我有特殊待遇。那個借我湯婆子的姑娘跑過來十分關心地問我的腳怎麽樣,又說是自己的湯婆子不好,害我傷了腳。(.)可我聽見她轉頭對別人冷嘲:“我好心借給她湯婆子哦,卻把自己搞成這樣,真是笨死了,莫不是為了引起皇上注意?”


    “至於麽。”有人不認同。


    “怎麽不至於,你看這不是專門有人伺候她了麽。”聽上去是很羨慕我的樣子。


    黃花也聽到了,她卻對我說:“姑娘,是有人賄賂了容嬤嬤讓她派個人來照顧腿腳不便的你,容嬤嬤才派我來了,那錢我也得了一些,讓我將你照顧仔細些,斷然不是皇上的意思,你別聽她們胡說。”我瞧她一臉為了我好的樣子,似乎是怕我自己也覺得是皇恩浩蕩到我頭上瞎樂樂壞。


    我好奇,問黃花可知道是誰賄賂的,黃花皺眉,“名字是不知道,人高高大大的,臉蛋十分好看,不過品味有些奇怪,穿的衣服上畫著奇怪的花紋,轉身走的時候被容嬤嬤嫌棄了呢。”


    腦海中就不自覺浮現出季越那個背著“囧”字瀟灑而去的背影。


    一下子說不出是個什麽樣的心情。將我養那麽大,到底也有些感情的。可突然有一天又把我賣掉,我縱使抗擊打,但也實在接受不了,且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我還有許多細節沒搞明白。想到這裏,忽然想起來一個人,試探地問黃花:“宮裏可有什麽和死去的皇後有關的故事?


    黃花頓時小鹿般驚恐,直擺手,“姑娘,這宮裏飯不能亂吃,話更不能亂說,皇後二個字萬萬不能提,這是宮裏的禁忌。若是被皇上聽到,小命不保。”


    這麽嚴重?


    看來老皇帝是對自己老婆恨之入骨。


    “那你知道不知道從前有個極受皇上寵愛的妃子盼夫人?”


    “咦……從來沒聽過。”


    我略略失望,可瞧黃花這丫頭比我年紀還小一些,那些宮裏的舊事知道的確實有限,且就算知道也全是道聽途說,不全然可信,遂胡亂說了些有的沒的,正準備睡覺,忽然來了個太監,大家都管他叫笑公公,是個精瘦矮小的老頭,佝僂著背,我乍一聽還以為是小公公,後來才知道那是皇上身邊紅極了幾十年的人。


    笑公公徑直走到我房裏,笑眯眯道:“這位就是宋小迷吧?”


    我點頭,頓時有種烏雲籠罩頭頂之感。


    “老奴來接宋姑娘,請跟老奴走吧。”他做個了請的手勢,等著我。


    “去哪兒?”我咽了口唾沫,壓力巨大。


    “去鴻蒙殿,皇上想見見你。”笑公公說得一臉輕鬆。


    我卻全身軟如泥,因著腳傷,這公公進來時我都沒有起來迎接,這會兒屁股賴在凳子上更加不肯走。他遞給黃花和身邊的小太監一個眼神,兩人架著我就走。


    出去的時候,我又聽到那些秀女們竊竊私語,不堪入耳。


    一路上,我想,皇上這麽急著見我,無非是因著我的娘親是從前給他帶來侮辱的人,見到我再把仇恨轉移到我的身上,然後物盡其用。如此,通往鴻蒙殿的這條路讓我感到布滿了荊棘,也從來沒有比這一刻更恨季越。


    估計我的臉上的表情太過糾結,笑公公走在我邊上,和藹可親說:“姑娘莫擔心,皇上最是仁慈的。”


    ……


    鴻蒙殿不是皇上的寢宮,而是在宮裏安置的一處小道觀,表麵上普普通通看不出來是個道觀,進去則是空曠的殿堂,沒有供奉的神仙也沒有進香的地方,亦看不出是個道觀。隻在牆壁上貼了幾張道符,黃燦燦的底上畫著紅色的符咒,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笑公公帶著我來到後殿,那裏有一間房間亮著燈,在寒風瑟瑟中顯得十分孤單寂寥。


    “皇上,人帶來了。”


    有個疲倦的聲音應了一聲,笑公公便轉回來,打發黃花去鴻蒙殿外頭等,他親自扶著我,往房間裏去。我本就很緊張,他這樣一來,整個人徹底癱軟,那笑公公的個子又矮,比我矮半個頭,最後我就像那種大牢裏受了酷刑之後半死不活的被拖出來審問的囚犯。


    在我腦海裏,皇上的形象是:白胖、猥瑣、**的色老頭。


    可真實的皇上的形象是:麵黃、肌瘦、和藹的小老頭。


    我聽到心中某一道牆崩塌的聲音。


    他原本躺在一張軟榻上,腦袋枕在胳膊大約在歇息,見我們進來才慢慢起身。笑公公讓我跪在皇上跟前,自己跑過去端了個小案幾放在軟榻上方便皇上靠著喝茶。我忽然大不敬地覺得這皇上和笑公公有些像。


    “你就是宋小迷?”皇上說起話來的模樣委實可親可愛,不禁讓我想起綠頤城那街上常來捏麵人的一個老爺爺,每日總是有許多流著口水的奶娃娃賴在他攤子邊不肯走。


    笑公公拿膝蓋頂了一下走神的我,我立馬兒乖乖俯首道:“民女宋小迷,叩見皇上。”


    “起來吧。”他的語氣裏掩飾不住疲倦,十分日理萬機的樣子。


    我被笑公公扶到太師椅邊上坐下,公公跪安,屋子裏就剩下我和老皇上兩個人,有淡淡的藥香彌漫。若沒記錯,今年是神鳳四十三年,而當今皇上十三歲登基,今年就是五十六歲……


    “朕臉上有寫字?”


    沒,我以為皇宮裏吃得好穿得好應該保養得很好,可皇上你看上去怎麽像八十歲?


    “民女,民女頭一次,見,見天顏,忍不住,忍不住想多看兩眼。”我從小說話很順溜,今日卻結巴起來,心裏頭緊張地七上八下。因著戲本子動不動就寫皇上的兩句話便是,“拖出去斬了”、“誅九族”。


    皇上笑,問我,“腳怎麽回事?”


    “啟稟皇上,腳,腳昨天睡覺不當心被湯婆子燙傷,真的是燙傷。”


    老頭靠在案幾邊笑眯眯,一臉高深莫測。


    我心虛,總是擔心著皇上會叫公公來把我拖出去斬了。


    “宋小迷。”大周天子在叫我的名字。


    ???


    “聽說你有個號稱江湖第一公子的師父?”


    欸?我愣愣點頭,腦袋不受控製地自個兒默默轉起來,皇上今次選秀女好像是有所謀,我又是這計謀裏必不可少的一步棋子,他想怎麽對我?還有季越把我私藏了這麽多年,皇上一上來就問我師父,定然是很在意當年的事情,他這麽晚召見我,萬一被我勾起了不快的心情……會不會下一句就是把我出去斬了?


    我承認,我不但吃軟怕硬,心胸狹窄,還膽小如鼠。


    “告訴朕,在你眼中,你的師父是個什麽樣的人?”


    皇上問得漫不經心,我卻不敢隨便回答,“家師是個聰明(狡詐)、內斂(腹黑)、和善(毒舌)的人。”說完覺得不夠,又補了一句,“乃大周棟梁之才。”這句是真心話。


    軟榻上的人“哦”了一聲,夾雜著玩味和懷疑,人家是真龍天子,一國之君,那百轉千回的心思我不敢猜,也猜不著,隻覺得心跳到了嗓子眼,為我和季越的兩條小命。


    我腦門上的汗悄悄地從發際線流下來,劃過脖子鑽進了衣領中,其實我的後背都透過中衣濕到夾襖了。正忐忑之際,“你可知道今日你師父來求過朕。”老頭冷不丁冒出一句。


    咦?


    季越還能麵聖?下意識裏先是一個驚訝,爾後也覺得在情理之中。他說過他效忠皇上,他這種人,是橫跨了廟堂與江湖的中間人。人說江湖危險,刀光劍影,弄不好來個仇人殺你滿門;朝堂也危險,暗流湧動,弄不好給你套個株連九族的罪名,也是滅滿門。


    師父你這麽危險,你家滿門造麽?


    我在為季越的安危操心,皇上猛咳一聲是要引起我的注意,“你猜他求我什麽?”


    我搖頭,沒敢亂猜,但那一刻的心尖尖上點燃著一簇小小的希望火苗。希望季越所求之事是與我有關的,可這希冀太過脆弱和渺小,仿佛隻要一個眨眼的眼風,就能把它熄滅。


    “你師父說,有天晚上他中了迷香,你誤闖進來,他一時神誌不清,對你做了不太好的事情。”皇上慢悠悠說,邊說邊用睿智的眼睛在我身上打轉,這時候我才覺得皇上有些我想象中的猥瑣感覺。


    “啊,這種事情師父怎麽也說。”我表驚訝,攏了攏自己的小棉襖,嬌羞死了。倒不是我嬌羞我和他發生過什麽,我們確實有些肌膚之親,也沒什麽值得稱道的地方,我是嬌羞,他這事兒跟皇上說了,那所求之事豈非是想讓皇上把我放了,化解過去的仇恨。季越一向是正人君子,我一直不敢相信他會不對我負責。所以我嬌羞地隨便皇上怎麽誤會,心中那簇小小的火苗忽地燒得好旺。


    皇上露出一口蠟黃的牙齒,這次是真的笑得很開心,“所以他求朕,明天秀女驗身的時候讓驗身的嬤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要為難你。他怕被朕戴了綠帽怪罪於你,一定要先告訴朕此事,還將所有的錯全攬在自己身上,真是忠君之臣呐……他其實知道的,朕不在意那些。”他這話裏說的很有深意,我一時沒有琢磨過味道來。


    也不知從哪裏鑽進來一陣冷風,賊冷賊冷,從我的褲腳管鑽進了我的衣服裏,害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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