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然收斂了笑意,探究的視線不帶絲毫情緒。


    眼前的小禦史收起了所有爪牙,也不似在牢中那般正氣凜然,溫順的眼角微微下垂,看上去軟弱又無害,經曆過血的洗禮,人似乎也成長了一點。


    湛然已經記不清有多少人在他麵前說過同樣的話了,什麽民族大義,什麽勤政愛民,來的時候傲骨錚錚,脊背筆直,不過兩三天,便失了本心。在他手中,沒有彎不下脊梁,沒有削不平的傲骨,那些一見他麵便義憤填膺直罵狗官的人,最終都俯首在他膝前,視線隻能同他的靴子平齊,因了他一個允諾而滿心歡喜,宛若一條狗。


    他從來不屑使什麽暴力手段,這個世間本就誘惑太多。


    當朝宰輔,於他而言,不過是消遣的把戲,朝堂之上的波譎雲詭爾虞我詐他都得心應手,玩的久了,難免膩煩,唯有一件事令他百試不爽。


    每日入京的官員不在少數,但結局卻殊途同歸,要麽渾渾噩噩混日子,要麽被權勢、利益、名望腐蝕,再也站不起來。而他最喜歡做的事,便是親手折斷他們的脊梁。他喜歡看到身前的人拋卻理想,醉心欲望,改變初衷的樣子,他不是喜歡一條順從的狗,他喜歡調、教的過程。


    隻是合適的玩物已經消失了很久,他幾乎都沒有開始行動,那些人就自動匍匐在他腳下,人在恐懼與利益麵前,總是很容易改變初衷。除了沐小木這件事,他已經記不清上次心情好是什麽時候了。


    初來乍到的小禦史眉眼順從,行事莽撞,同眾人並無差別,他當日看的不錯,眼前的小子隻是一個普通人,滿身都是弱點,在他麵前的軟弱惶恐都不是偽裝。他真沒有想到她有斬了李三的膽子,那份藏在深處的固執令他很是愉悅。


    隻可惜,疼過就怕了,這麽快就否定自己,真真是令他失望。比起輕易就丟盔棄甲的人來說,他還是喜歡稍微硬氣一點的,調、教起來比較有快感。


    真是……可惜。


    果木燃燒發出細微的“劈啪”聲,偶有火星躍出火盆,一瞬間便湮滅在地板上。


    燭火下的湛大人神秘冷峻,英俊的五官線條明朗,嘴角噙著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沐小木始終覺得,他同白日裏大不相同,不再是那個拿貓爪嚇唬她的人,雖然白日裏的湛大人也不是她能揣摩透徹的,隻是現在對麵沉默不語的男人,心情似乎不是太好。


    “大人抬愛。”她一邊斟酌著那句聰明伶俐,一邊小心翼翼的回道。


    “識時務的人總是活的長久。”湛然不再看她,語氣裏帶著難以琢磨的疏離和冷漠,“那本官就預祝你官運亨通,平步青雲了。”說罷,取過酒盅,將酒盅裏的酒一飲而盡。


    沐小木急忙端起自己的酒盅,也一口幹了,果酒並不醉人,喝起來馥鬱清香,她一杯酒下去,胸口便微微發起燙來,連帶著膽子也大了些許。


    “大人,其實我還是救了林紫。”她坐的筆直,忽然沒頭沒腦的道。


    湛然有些意外的抬眸望她。


    “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但我覺得,如若不是因為我,大人應當不會插手這件事,那麽林紫,現在定然還在牢裏受苦。”沐小木笑了起來,“是我救了她。”


    “說的不算錯。”湛然想了想,似是恢複了一些興致,眼露期待的道,“如果重來,你會怎麽選?”


    “當然是救林紫啊。”沐小木沒有絲毫猶豫,回答的很是幹脆。


    “那你所謂的想通了,是指?”湛然直勾勾的瞧她,手指下意識的摩挲著白團子的耳朵。


    “若是下次再遇到這種事,一定會帶著腦子,既是要救人,就一定要周全。”


    “那你覺得,一個人會輕易改變自己的初衷麽?”


    “自是不會。”沐小木眼睛一亮,回答的很快,“一個人背叛自己,大概是最痛苦的事。”


    湛然眯起眼睛看她,心裏慢慢升起渴望,沒錯沒錯,就是這個眼神,就是這份倔強,就是這副蓄勢待發的樣子。好,太好了,這小子還真是會給人意外的驚喜。


    “很好,很好,說的很好。”湛然笑了起來,細長的眸子裏滿是詭異的欣慰,他張開手指,扣住膝上白貓小巧玲瓏的脖頸,緩緩收攏,眼睛則一眨不眨的看著沐小木。


    湛首輔的心情用喜怒無常來形容都略顯不足,沐小木瞧見他赤、裸、裸的目光,莫名的覺得毛骨悚然。


    “大人謬讚,下官承受不起。”沐小木打了一個冷顫。


    “承受的起,承受不起,那得試過才知道。”湛然鬆開掌下的白貓,愛憐的摸摸它的腦袋,目光一掃,停頓在沐小木的纖細的脖頸上,嘴角彎成了殘忍的弧度。


    ……


    沐小木明顯覺得今時不同往日,她吃驚的望了望落在門前的軟轎,又疑惑的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腦袋便不由分說的痛了起來。


    彼時太陽將將升起,鋒利的輝光刺破雲層,份外遼闊。眼前所映之景,全都落滿細碎金芒,如果不是眼前喜笑顏開的人,倒真是一個美妙的清晨。


    “沐大人。”那人笑的很是親切,倒像兩人真是許久不見的好友,“下官聽聞大人日日步行入朝,甚是辛苦,特命人備了軟轎,還請大人移步。”


    沐小木被早晨稀薄的空氣弄的有些發暈,再看看眼前自然誠懇的笑臉,由衷的懵了。


    “大人……認得我?”沐小木指著自己的鼻子。


    “雖不認得,但一見如故。”那人十分淡定。


    沐小木略一思索,便知曉了各種緣由,湛首輔的內廳不易進,而昨夜自己不但進去了,還活蹦亂跳的出來了,這人大概以為湛然很欣賞她,大清早便趕來獻殷勤。


    “沐大人?”見她不說話,那人小聲提醒道。


    “大人真是親厚。”沐小木理順了之後,忽而笑了一笑。


    ……


    “小木啊。”林賢正搬了椅子在都察院陽光最盛的地方小憩,瞧見沐小木進了大門,便出聲道。


    “林大人早。”沐小木緊張兮兮的瞧著身後,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這是怎麽了?”林賢用叉子串著蜜棗,一顆一顆的送進口中。


    “一言難盡一言難盡。”沐小木擦了擦臉上的汗,道,“諸位大人,實在是太熱情了。”


    “哦,諸位大人不止是熱情吧,沒請你去品鑒個字畫,喝個花茶,聊表個心意什麽的?”


    “大人英明,自然是有點。”沐小木苦著一張臉,想起那些大人送來的“瓜果、點心”,實在是金燦燦的嚇人,她受不起,盡數推了。


    “我倒真是沒想到,小木你這般有本事。”林賢吃完了蜜棗又拿起了茶盅,浮一浮茶蓋,熱氣便撲進了空氣中。


    “大人此話……是何意?”沐小木走到他身邊,蹲在不擋光的一側,昂首望他。


    “湛首輔家的大門,每日盼著進去的不知道多少人,可從來沒人如願過。你倒好,不聲不響的,就成了湛首輔的入幕之賓,當真令本官驚喜啊。”


    “大人嚴重了。”沐小木尋思了一番,道,“這事兒是福是禍也說不清,湛首輔的性情您又不是不知道……”


    “我瞧你很是愉快啊。”林賢彎下腦袋看她。


    “林大人。”沐小木歎了口氣,將臉蛋湊上去,道,“您再仔細看看,哪裏瞧的出愉悅?”


    林賢拉了拉她的臉皮,憋著笑道:“看來是我誤會你了。”


    “大人真是一點都不了解我。”沐小木拍拍被他捏疼的臉蛋,無奈的道。


    “實話說,被這麽多人捧著,什麽感覺?”林賢促狹的瞅著她。


    “想一想,還真有些小激動呢。”沐小木握緊拳頭,眼睛微微發光。


    林賢將將喝了一口茶,聞言一樂,滿口茶都噴在沐小木的衣擺上。


    “謝大人賜茶。”沐小木姿態端正,很是誠懇。


    ……


    沐小木精神抖擻的從湛首輔府上出來已過了十日,而眾人的熱情亦很持久。沐小木早就從先前的無措過渡到了如今的坦然。


    今日陽光甚好,沐小木辦完公,信步往宮外走,沒走兩步,便聽聞一旁林中有人竊竊私語。


    “姓沐的那位禦史什麽來頭?”一人道。


    “你說他啊?”另一人道,“不過是狗仗人勢罷了。”


    “可是我瞧他作風挺正啊,那麽多大人要跟她攀關係都被他給拒了。”那人繼續壓低聲音道,“連禮都不肯收呢。”


    “你還真信啊。”另一人笑出聲,“這種人我見多了,剛開始總要含蓄些,日子一長,便會按捺不住的,拿的比誰都厲害。”


    “您真淵博。”


    “你是初入官場,見識淺薄,這年頭,哪個不是背靠大樹好乘涼?那沐禦史好手段,討了湛首輔歡心,自然官運亨通了,不過誰都知道湛首輔耐性差,不知道他能得意幾時。”


    “你們是在說那位姓沐的禦史麽”沐小木探進腦袋,笑眯眯的問。


    “你是?”兩人一凜,警惕的道。


    “不才,正是在下。”沐小木笑的很是良善。


    “撲通”“撲通”兩聲,麵前的兩個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跪伏在了沐小木麵前。


    在這一刻,沐小木忽然覺得,原來狗仗人勢的滋味是這樣的,難堪中帶著難以名狀的快、感,還真是令人……有點上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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