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沐小木那樁破事已經過去了五天,雖然眾人見了她還是指指點點,但湛首輔毫無動靜,也不曾再找過她,沐小木覺著自己很幸運,心裏也輕鬆起來。故此今日辦完公,心情頗好,便順著長街一路閑晃,走走停停,吃吃玩玩,不經意便晃到了城郊。


    到了城郊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一陣陰風刮過,沐小木不禁打了個寒顫,她一凜,才想起這是什麽地方,城郊亂葬崗。


    遠方布滿暗色的霧霾,一絲一縷纏繞著枯瘦嶙峋的枝椏,仿若人類失去血肉的手臂。“撲棱棱”黑色的大鳥從空中落下,低頭啄食著地上的東西,遠遠瞧去,似是人類斷掉的四肢。


    寒氣從胸口升起來,沐小木抱緊了雙臂,膽小的閉上雙眼,哆哆嗦嗦的一邊道“鬼神勿怪”一邊往回走,驀然腳下一沉,一隻手從地底下伸出來,精準的抓住了她的腳踝。


    “啊!”沐小木受驚過度,失聲尖叫起來,遠處的鳥被嚇的“撲棱棱”直飛。那隻手沒有絲毫鬆開的意思,沐小木叫了一刻鍾,終於力竭的停了下來,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救……救……”氣若遊絲的聲音宛若來自另一個世界,沐小木頓了一頓,再次尖叫起來。


    ……


    沐小木搖著扇子熬藥,倒騰炭爐的時候也不知怎麽蹭的滿臉灰,終是破折坎坷的煎好了藥,用小碗盛了,小心翼翼的端進房中。


    “咦,你醒了?”沐小木一進門就看見少年扶著床,隻能勉強站立,卻倔強的要往外走。


    “你做什麽,傷的這麽重,還不好好休息。”沐小木輕輕一拉他的手,他便跌在床上。


    “不要攔我,我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少年眉宇之間盡是倔強與決絕,強撐著身子就要坐起來。


    “就算我不攔你,你最多也就走到門口。”沐小木簡明扼要的挑明事實。


    少年一臉失魂落魄,終是不再掙紮。


    “你略做休息,等有了體力再去也不遲。”沐小木好心勸慰道。


    “嗯。”少年含糊的道,小麥色的皮膚上盡是傷口,但是身體十分精壯結實。肌肉分明,眼神淩厲,舉手投足間,頗有幾分殺伐果斷。那個模樣,像是從刀林箭雨中摸爬滾打過一樣。


    “先把藥喝了。”沐小木遞過小碗,少年毫不猶豫的接了,也不嫌燙,直接就“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眉毛都沒皺一下。


    “你倒是信任我。”沐小木下意識的瞅向幹幹淨淨的碗底。


    “若是要害我,何必救我,還讓我髒了你的被褥。”少年回答的很快,看來邏輯很清晰。


    “你在哪個營服役?”沐小木望著少年的眼睛,緩慢卻清晰的道,“私逃兵營可是死罪。”


    少年似是早料到她有此一問,並沒有驚慌,眼睛卻在一瞬間紅了。


    “我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少年那麽硬氣的男子漢,竟然撲簌簌的落了淚,手掌握成了拳頭,指節都由於用力而發白,“可是有些事,即便我不要命都沒辦成,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沐小木皺眉看著情緒激動起來的少年,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隻是瞧著他落淚,心裏也莫名的酸了一酸。


    “你……”沐小木手指無意識的摸上自己的衣袖,衣料在她的指中扭曲變形,她喉嚨動了動,終是勉強笑了笑,道,“好好休息,我去隔壁的房間睡。”


    少年了然的看著她,自己這樁事別人僅僅隻是知道也會大禍臨頭,他也無意連累別人,遂點點頭,道:“謝謝你的救命之恩,尚未問過恩人名諱。”


    “我叫沐小木。”沐小木捏著被角給他蓋好,將觸目驚心的傷口盡數斂去,她別開視線,故作輕鬆的道,“服了藥,略做休息,以你的身子骨,大抵幾日就能正常行走了。”


    “沐、沐大哥。”少年含糊的喊了一句,似是想說什麽,終究哽咽了一聲,沒有出聲。


    沐小木立起身來,將衣服理理順,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


    ……


    夜已深,空氣中盡是迷蒙的灰,獨獨半空中一輪殘月,冷冷的俯瞰大地。


    沐小木不知道為何睡不著,便裹了厚厚的大衣,頗有閑情的出來望月亮。


    手心裏是一瓶溫熱的落馬醉,臉蛋上是熬藥蹭的灰,她抹了一把臉,一口一口喝著酒。隻覺得嘴裏的味道怎麽喝怎麽苦澀,心情很不好正要一扔了事,耳邊卻聽見了拚命壓抑的哭聲。


    沐小木略一轉身,便看見了少年蹲在遠處的背影,她默了片刻,將衣領豎起來,遮了耳朵,麵無表情的走回去睡覺。


    沐小木,你自身難保,誰的破事都管不了,她聽見自己跟自己說,一晚上說了四十幾遍。


    ……


    天將未明,鍾鼓樓巍峨的身影也被薄霧籠罩,隻餘模糊的輪廓,仿佛筆墨下的神閣幽境。


    沐小木將手籠在袖子裏,閑閑散散的往皇城走,一路上的吆喝聲穿透了晨時的寂寥,籠屜裏蒸騰而起的霧氣熏紅了夥計的臉龐。她大大的打了個嗬欠,臉上疲色盡現。


    今兒早上起來,她想著去看看少年恢複的怎樣,不曾想一推開門,便隻看見空蕩蕩的床鋪,半大的孩子愣是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走就走了吧,沐小木壓下心頭的不安,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件事。


    “喲,你昨夜這是做什麽去了?”耳邊傳來調侃的笑意。


    沐小木回頭一瞧,見是林賢,急忙施了一禮,道:“林大人今兒個怎麽不坐轎子?竟親自走起路來。”


    林賢在寒風中搖著扇子,說不出的神經病,他抬起眼兒看看天色,道:“今兒個起的早,得了空,便想著四處走走,體察體察民情,為人臣子,就是要替皇上分憂麽。”


    “大人先天下之憂而憂,風範之非凡,境界之高深,實乃我輩典範。”沐小木言不由衷。


    林賢瞧她一本正經的樣子,樂的不行,笑到一半忽然打住,驚奇的湊過來,俯下身看她,“倒是你,這黑眼圈是怎麽回事?”


    “近日擔憂國事,夜不能寐,是以憂思成疾,麵容憔悴。”沐小木大言不慚。


    “那咱們倒是相似。”林賢收回腦袋,惺惺相惜的點點頭。


    兩人一邊閑聊一邊往承天門走去,天將未明的薄霧被漸漸亮起的光線驅散,沐小木眼眶紅腫,大大的黑眼圈掛在臉上,又引得林賢一陣大笑。


    沐小木坦然受之,還將眼睛湊到林賢麵前供他看個仔細,正鬧著,忽而聽到前方一陣喧鬧,本就不多的行人忽然一起走動起來,槽槽切切的聲音攪動著凝滯的氣流。


    沐小木心裏一跳,總覺得慌的厲害,顧不得林賢,便兀自跑到了前麵,就見幾名捕快圍著一個全身黑乎乎的人,正拳打腳踢的尋著樂子。她上前一瞧,就見那人悶聲不吭,身上卻遍布傷痕,流出的血早已染紅了破爛不堪的衣服。


    沐小木不由得一陣頭痛,這該死的孩子怎麽又跑到這裏來。她望了望不遠處的衙門,想必裏頭有人坐鎮,這幫捕快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這般亂來。


    這種時候,該是眼不見為淨,同林大人一道盡早進了督察院,喝著茶磕著瓜子,隨手彈劾個把小吏,完成每日日程,優哉遊哉的混日子才對。可是,沐小木歎了一口氣,認命的走上前。


    “都住手罷。”沐小木好言勸道。


    捕快愣了一愣,交換了一下眼神,道:“不知大人……”


    “督察院沐小木,小小禦史罷了。”沐小木神色淡然,俯下身去看黑乎乎的少年,道,“你怎的不聽勸,自己跑出來?”


    少年並不回應她,不知是說不出話還是不願說,沐小木無所謂的又道:“這是我的人,本官這就帶走了。”


    “大人不可。”一名捕快越眾而出,大抵是官職小,不識得沐小木這位朝堂新貴,直接就伸手阻攔,“這家夥對我家大人出言不遜,多有侮辱,大人交待過,不可輕易繞過。並且,侮辱朝廷命官,論罪當誅,豈是大人三言兩語可以帶走的?”


    沐小木無奈的轉過身,求救的眼神丟過去。窩在人群中正看熱鬧看的津津有味的林大人笑眯眯的走了出來。


    “你說這孩子是你的人?”林賢並不理會其他人,隻不懷好意的望著沐小木,遲疑道,“上次我同施大人去你家的時候,你一貧如洗、家徒四壁,加上藏在甕裏的老鼠一共是兩個人,他又是打哪裏冒出來的?”


    “林大人,這孩子是我一遠方親戚。”沐小木隻得扯謊,想了想,鬱悶的補充道,“還有大人,老鼠加我不能算兩個人。”


    林賢受累用扇子遮了鼻翼,走上前瞧了瞧地上的那團黑,皺眉道:“這都什麽味兒,臉上的血都糊成一團了你還能瞧出是你的人?”


    “大人,下官跟他感情素來深厚。”沐小木眼睛都不眨。


    “哦,這樣。”林賢不知為何笑的頗為曖昧,卻也不明說,隻用扇子指了指那立在最前頭的捕快,道,“沐大人帶不走,不知本官可帶的走?”


    小捕快見他開口,識得他是督察院那位大人,急忙彎腰,連連賠不是,吆喝幾位兄弟就將少年扶起來,要幫忙送過去。


    沐小木見他們動手毫無分寸,粗魯的拉扯令少年的傷口再度撕裂,略微皺了一下眉頭,便走到少年跟前同他耳語。


    “疼麽?”她似是詢問,卻又帶著一絲嘲諷。


    少年說不出話,喉嚨裏發出低低的聲音。


    “疼就對了。”沐小木說完就頓住了,忽然想起先前在牢裏湛然同她說的話,他語氣微涼眼神嘲弄,說的話卻同此刻的自己一般無二。將將一想,湛首輔那張漂亮的十分有距離的臉就浮現在腦海,她嚇的一個哆嗦,趕緊搖搖頭,不再讓自己走神。


    少年狼狽而落魄的被兩名捕快架著,沐小木立在他身旁,冷不丁被他一把握住手腕,她驚了一驚,便安定下來,眼睛轉過去,等待他說話。


    少年含含糊糊的吐不出清晰的字,隻是握著沐小木的右手份外有力氣,捏的沐小木很疼。


    “怎麽了?”沐小木試圖弄清他的意思。


    少年握了片刻,忽然鬆開她,將她往遠處推,似是不想她將自己帶走,抗拒的姿態很是明顯。


    沐小木瞧他血流的不停,再耽擱下去怕是性命不保,也顧不得他的小小心思,直接向林賢告了個假,便帶著他往自個兒的小屋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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