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小木抬頭望望明媚的天光,頗有些忐忑。眼前是國子監那古樸的大門,她一介小小禦史杵在外麵,難免被磅礴的文化底蘊壓的喘不過氣來。不過若說喘不過氣來,眼下這件要命的事兒才更讓她難受。


    這事兒得從殿試結束說起,前些日子的科舉舞弊風波已過了許久,重考之後很快一甲二甲便定了,狀元身騎駿馬,也一日浪盡了京都。狀元探花授了翰林院編撰、稽查,二甲中新晉的庶吉士亦授了翰林的職,人人都知道,翰林院可是培養宰輔的地方,端的是前途無量。一群青年才俊,熱情朝氣,這初初入了朝堂,可得有人去提點一二,不然衝動莽撞起來,就白白毀了大好前程。


    說是這麽一說,訓話什麽的不過是走個過場,這個差事聖上丟給了湛首輔,畢竟他兼著國子監祭酒的職,一直都是國子監的校長。奈何湛首輔瞧著天氣不錯,心情大好的釣魚去了,把這破事丟給了沐小木,叮囑她好好辦。


    沐小木眼前驀然浮現出湛首輔懶散的模樣,他抱著個貓笑的很溫柔,“若是丟了我的臉……”想到這兒,沐小木不禁打了個哆嗦。


    能考的這般好又入了翰林的,都是有文化有見識的人,她這個湛字第一號走狗有什麽能傳授的?當你不能反抗的時候,就享受吧?


    沐小木痛苦的捂住了臉,沒出息的很想一走了之,一想起湛然微笑的樣子又沒那個狗膽,遂狠狠心,一腳跨進了國子監的內廳。


    “沐大人,怎麽是您,湛大人……”國子監的司業疑惑的望著她,從她扭曲的表情中便立刻頓悟了,便對著眾多新晉翰林道,“這位便是今日前來講學的沐禦史大人。”


    沐小木聽到“前來講學”這四個字時就汗毛直豎,果不其然,便聽見幾句不甚恭敬且稀稀拉拉的“沐大人好。”


    沐小木曉得自己名聲不好,滿朝文武都知道沐小禦史的能耐,有特別的跪、舔技巧。傳到這般年輕氣盛的少年耳中,更是不堪的多。而如今自己竟然前來傳授為官之道,果真是令大部分人都覺得憤懣與鬱卒。


    “諸位不必多禮。”沐小木心道不能給湛然丟人,不然回去肯定死的慘,遂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沐大人,聽聞禦史大人入京不過半載,卻深的湛首輔賞識,不知道禦史大人可有什麽特別的為官之道?”一人語氣誠懇,內容卻不甚客氣,頗有幾分看好戲的意思。


    沐小木聽出他對她的譏諷,倒不以為杵,畢竟自己眼下沒幾個人敢得罪,這人敢這般同自己說話,多半是個好人,至少眼下還是個正義凜然的好人。


    “本官的為官之道,可不是人人學的來。”沐小木回想起一路坎坷,不禁擦了一把熱淚,又同他道,“不過你這脾性本官喜歡,可不見得別的大人也喜歡,若不收斂些,怕是往後的日子長不了。”


    “謝大人提點。”那人不以為意,輕飄飄的很不把她放在眼裏。


    “沐大人學識淵博,洞察世情,對你好意提點,你又為何這般糊塗?”一人的聲音沉穩的傳了出來。


    沐小木不禁朝他望去,隻見他隱在一堆人的身後,雖要高一些,卻瞧不清麵容,隻隱隱覺得嘴角的那抹笑似曾相識,傲然中帶著無所畏懼,清清靜靜,一派瀟灑。


    “你是?”沐小木不禁開口問道。


    “下官阮糖。”那人不卑不亢,聲音幹淨利落。


    “阮糖?”沐小木在口舌之中念叨了一圈,完全沒有印象,便笑道,“你比方才那位可是伶俐多了。”


    “不及大人。”阮糖笑了笑,不知為何,他一開口,旁的人都不再說話,似是在認真傾聽。倒不是他有什麽背景權勢,純粹是因為他這人帶著一種奇怪的魅力,說話微笑都是一副淡定自若,不卑不亢的樣子,令人好奇他究竟會怎樣說,怎樣做。


    “本官麽?”沐小木心頭苦笑,伶俐這個詞兒可與自己搭不上邊,隻道,“諸位初入朝堂,想必懷揣著許多夢想,希望在這裏一展拳腳,我隻能說,為人處世,但求無愧於心吧。”


    “無愧於心?”先前那人語氣不善的道,“不知沐大人如今可做到?”


    沐小木左右尋思一番,道:“大人我自認做的不錯。”


    “原來大人入朝時就是這誌向,失敬失敬。”那人眼神嘲弄,語氣也頗令人反感。


    沐小木被他堵的直煩躁,明白他一定是認為自己溜須拍馬,甚至用更加無恥卑劣的手段才混到如今,但是卻又不能真的同他生氣,畢竟自己有個腐朽敗壞的名聲,卻沒有一個同樣黑暗的內心,她揉了揉腦袋,道:“本官什麽誌向不重要,倒是你這脾性這般有趣,可千萬別叫湛大人瞧見了。”


    那人不情不願的一躬身,算是受了教了。


    “下官有個疑惑。”阮糖忽然出聲,語氣平平淡淡,“大人說無愧於心,是不曾後悔的意思麽?”


    “算是吧。”沐小木不知他何意,想了想,便回道。


    “是麽。”阮糖的聲音低了幾分,染上了些許沉悶。


    “怎麽了?”沐小木察覺到他似乎有什麽想說,便問道。


    “下官確有一個問題想請教大人。”阮糖輕輕一笑,竟昂起了頭,露出了一整張臉,目光銳利且帶著熟悉的笑意。


    “你是……”沐小木瞳孔一縮,驀然驚呼了起來。


    阮糖分開人群,朝沐小木走來,年輕的麵容棱角分明,姿態優雅大方,帶著男人的英武與桀驁,嘴角噙笑,眼裏卻摻雜著失望與隱隱的憤怒。


    沐小木見他氣勢迫人,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不慎絆倒了桌角,便直直的摔在了地上,痛的直皺眉。


    “沐大人。”阮糖走近她,止了步子,有禮貌的蹲在她身前,卻沒有扶她一把的意思,緩慢的道,“下官想問你……”


    沐小木看見近在咫尺的臉,莫名的心虛起來,她別過眼睛,躲避著他熾烈的注視,結巴的道:“盡、盡、盡管問。”


    “以大人淵博的學識,可否告知下官……”阮糖半斂著眼皮,語調轉冷,道,“背信棄義是什麽意思?”


    ……


    “大人……”沐小木委委屈屈的開口喚道。


    “嗯?”湛然將閉著的眼睛掀開一條縫,示意她有屁快放。


    “大人……下官不是有意丟您的臉。”沐小木小聲道,“下官今天也盡力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湛然不耐煩的打斷她。


    “下官膝蓋疼……”沐小木眼淚汪汪。


    “繼續跪著。”湛然絲毫未曾鬆動。


    沐小木嗚咽一聲,不敢再開口。


    湛然摟著白團子似是又睡去了,沐小木跪在他軟榻邊反省。不知過了多久,沐小木拉了拉湛然的衣角,見他緩緩的睜開了眼,便低低的道:“大人……外頭風大,您會著涼的,還是別睡了,回去吧。”


    湛然瞅了瞅大好的天光,氣笑了,道:“小禦史,膽子愈發大了啊。”


    “大人,下官有一事稟告。”沐小木正經道。


    “說。”湛然用手肘撐起上半身,笑著瞧她。


    “下官膝蓋疼。”沐小木厚顏道。


    “疼也跪著。”湛然坐起身來,勾起小禦史的腦袋,道,“也就是你,搞砸了還能好好在這兒跪著。”


    他的手指在和煦的春風裏也變得溫暖起來,沐小木昂著腦袋,嘟囔道:“下官盡力了。”


    “盡力?”湛然看她一副委屈的模樣,道,“你可知本官為何叫你去?”


    沐小木生生咽下了“因為大人您懶”這幾個字,強迫自己道:“大人體恤我。”


    湛然輕易便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手指滑過她的下頜,柔軟的指腹帖上她的臉蛋,道:“朝堂裏拉幫結派,一是看籍貫,二是師生情。我叫你去指導新晉的官員,不過是多給你一層關係,若是多了一個老師的身份,你的門生在將來便是你黨係的人,總有幫到你的時候。”


    “啊?”沐小木呆了一呆。


    “可惜你頭腦簡單,竟生生弄砸了,叫小官員瞧不起不說,還那般狼狽,簡直是……”湛然搖了搖頭,道,“你說,該不該罰?”


    沐小木這才曉得他竟思慮的這般周全,不由得心裏一熱,道:“大人何須為我至此……”


    “本官高興。”


    “是下官愚笨,辜負大人一番好意。”沐小木誠懇的認錯。


    “罷了,起來吧。”湛然見她乖巧,便高抬貴手的放過她。


    沐小木聞言一喜,揉了揉又痛又麻的膝蓋,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湛然抱她抱慣了,便將她往懷裏一拉,想戲弄一番,奈何今天的小禦史竟然快速的彈了起來,滿臉都是驚惶,道:“下官回去反省,先行告退。”


    “今兒個這是怎麽了?”湛然擰起眉毛,疑惑不已。


    “下官幾天未曾洗澡,身上很髒,怕汙了大人的手。”沐小木咬牙道。


    湛然望著今天抗拒的格外劇烈的小禦史,疑慮甚重。


    “髒?你過來,我瞧瞧。”湛然斂起笑意。


    “不、不、不用了。”沐小木支吾道,“大人便允我告退吧。”


    湛然不悅的來回瞧她,總覺得今日的小禦史有些古怪,往常抱抱摟摟的,雖是抗拒,卻也不似今日,究竟是怎麽了?他看著臉蛋通紅卻緊緊咬著嘴唇的沐小木,心頭竟一陣陣的發起堵來。


    沐小木低著頭,見他擺了擺手,便如臨大赦的扭頭就走,奈何腿麻的厲害,一瘸一拐走的甚慢,背後湛然的目光令她心頭一陣狂跳,她不敢停留,終是逃出了他的視線。


    出皇城的時候,暮色已經升起來了,尚未褪去的夕陽將暮色染成了橘色。沐小木揉揉酸痛的膝蓋,一瘸一拐的往家走。不過片刻,便瞧見一片連綿的杏花,如雲靄似薄霧,隨著微風起伏跌宕,美豔絕倫。


    沐小木駐足在一棵杏花樹下,淡淡粉色繽紛而落,淺色的花瓣輕柔的覆在了她的頭發上,驀然,一隻修長而白皙的手指伸了過來,拈走了她頭頂的花瓣。


    “沐大人。”手掌的主人彬彬有禮,宛若這漫天而落的杏花,溫文謙和,又肆意隨性。


    沐小木嚇了一跳,轉身見是他,便不知不覺往後退一步,道:“阮、阮、阮糖。”


    “大人竟還記得我名字,當真令下官受寵若驚。”阮糖逼近她一步。


    “我從沒忘記過。”沐小木又往後退,直到後背貼上粗糙的枝幹,才停了下來。


    “是麽?”阮糖比她高出太多,他撐在枝幹,仿佛將她攬在身下,聲音意外的低沉,仿佛夾雜了太多的思念與不安,道,“別騙我了,沐禦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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