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過後, 李銘遠按照往日慣例走到書桌前,點開國際華人網。


    不需要他潛意識地抵觸什麽, 最醒目版塊上總是有楊散的政論消息,偶爾也會有采訪八卦刊登出來, 相信也是當事人楊散默許的意思。


    沙小弦也出現在兩張照片裏,陪楊散安靜地站著,前後相貌和表情沒多大變化,但李銘遠清楚地記得這兩次時間:他生日之前和傳出魚尾街收地消息之後。


    也就是說,無論他用什麽方法掀起滔天巨浪,她在那邊就像海裏的礁石,我自巋然高臥。


    不作反應, 不回應。


    照片裏的楊沙兩人同樣般配, 氣質高雅,配合著新年2月的結婚喜訊嘴角還抿了點笑容,顯得秀氣溫文。李銘遠每次隻刷新頁麵,從來不留言。


    他和沙小弦隔著萬裏海岸, 互相觀望, 各自過著安然的生活。


    範疆提醒他,沙小姐遲回了三個月。


    其實他很清楚這段時間差,他不敢肯定的是,沙小弦既然親口承認“失戀事小,餓死事大”,汀爸怎麽暗示她都不願回新加坡,就在他快放棄希望時, 她突然空降於星光,無聲無息地。


    他問她,你到底為了什麽回來?


    可她不回答,繼續在他麵前晃,或真或假地製造相遇機會。她對他的反應還是若即若離,既不熱切也不冷淡。


    李銘遠是以完全放開的姿態應對她。她挑撥,他就冷靜;她罵人,他就以禮相待;她揚言“不稀罕漂亮的花”,表示得煩躁時,他馬上主動出現在她麵前,暗示著通過小美他很清楚她的想法……


    總之不鬆開那根岌岌可危的連線。


    上午,他嚴禁她當街行凶,可是她不聽。法恩沙哭哭啼啼向警察告狀,她還滿不在乎地站在一邊,穿著兔子皮,說:“我就是故意的。這女人想帶你去秀場,我偏偏不讓你們拍得了第二期宣傳。”


    他忍不住問:“你為什麽不準我去?”


    她又不說話了,隻拉著兔子皮站街邊吹風,還冷笑了一下。


    交警過來請他們一起回警局,法恩沙剛平息了情緒,她卻走過去衝人刮擦刮擦地叫:“小姐,剛才那段火爆吧?要不要給你的預約顧客掛個電話,說你臉上開了花,不好意思過去嚇她?”


    法恩沙又被點爆了火藥包。


    到了警察局,李銘遠發現沙小弦不止當街挑釁那麽簡單。


    小美肯定透露過他的全部動向及來去路線。沙小弦趁機混進助學活動攔截他,盡管出了豆豆跑出來的意外,她的目的還是達到了:他最終去不了秀場陪玲玲作宣傳。


    玲玲火速殺到,臉漲得粉紅。還有聞風而動的原定采訪電視台,他們把鏡頭從秀場轉到了警察局裏。範疆帶人將這幾家媒體隔離在辦公室外,正要處理得差不多了,一直坐在沙發裏冷眼旁觀的沙小弦突然一躍而起,三兩步趕到門口,拉住了最後一家媒體。


    攝影師本來就不願意走,狗腿地扒在門框上偷拍,差點被範疆砸了機子。


    向玲玲也驚愕地看過去。


    隻有李銘遠站著沒動,臉色依然冷清。


    玲玲悄悄靠近他手臂,不由得說:“銘遠,你還在生氣嗎?——我當時氣暈了,忘了先處理到場的媒體。現在,現在她走過去,不會是趁機造謠擴大影響吧?”


    李銘遠默不作聲看了幾秒,突然說了句:“沙小弦做事果然有原因。”


    這話沒錯。隻見沙小弦當著眾人的麵,拉住“seven”字樣的第七新聞台,對負責人說:“五天後,我給你獨家,絕對新鮮。”


    她低聲交代了幾句,那人眼光由懷疑漸漸轉為了悟,頻頻點頭稱好。最後,他笑著說:“行,你是銘少爺的朋友,我們願意再開條專線。”


    眾人麵麵相覷,看著李銘遠。李銘遠還是站著不動,也沒出聲澄清誤會。以“八卦第一、報道無下限”著稱的第七台喜笑顏開地離開。


    餘雜人等退出了辦公室,留下當事人先內部協調。


    玲玲抱著手臂,對著沙發裏靜坐的沙小弦嚷了一氣,身子一直微微顫抖:“沙小姐,你很無知你知道嗎?我和銘遠訂婚是合法的,你中間插回來隻是幼稚——”


    她話還沒說完,李銘遠突然插了句:“玲玲,你先出去。”


    玲玲站著也沒動,眼淚掛在睫毛上簇簇發抖。李銘遠加重了聲音:“你出去,我來處理。”她才轉身走了兩步,仿似心有不甘,她最終顫著嗓子喊:“銘遠,我這次選秀是正經事,是有關整個新加坡的榮譽!她反反複複招惹你,不就是想我落選嗎?現在好了,再過五天就是我們訂婚禮,她弄得我一點心思也沒,更不說什麽‘五強晉級賽’!”


    沙小弦還是冷淡地扯扯嘴角,把手上的流氓兔腦袋丟來丟去。


    李銘遠回頭看了後麵一眼,向玲玲嗚咽著跑了出去。


    偌大辦公室隻剩下了兩條人影,微風攪得紙張沙沙飛卷。


    李銘遠伸手摸向西服口袋,才觸及火柴匣麵,手指又縮了回來。他靠在木桌子邊緣問:“沙小弦,你到底回來做什麽?”


    “獅子宴。”流氓兔爽快地說。


    李銘遠頓了頓:“那就好好和李家比一場。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麵前了。”


    沙小弦站了起來,呼地丟一圈卡通腦袋,冷笑:“你真以為你香得像朵花,個個都要趕過來采?”


    他不怒,反而微微笑著說:“那就好。”轉身也要走出去。


    沙小弦叫住了他:“我問你幾件事。”


    李銘遠不回頭:“終於忍不住要問了?”


    她走到他麵前,直對他的眼睛:“魚尾街的地你做了手腳吧?怕獅子宴輸了,先向政府申請到了土地征發權?”


    李銘遠微微一笑:“是的。用舞獅定勝負屬於民間的方法,我覺得太不保險了。”


    沙小弦搶白:“所以你暗中疏通關節,拿到了授權書?”


    李銘遠退後幾步站定,不否認。


    她冷眼瞧著他。他還是波瀾不驚,微笑著問:“還有什麽事嗎?”


    沙小弦突然揮開了右手,抓住卡通腦袋狠狠砸了過來。李銘遠眼疾手快抓住了她:“有話給我好好說,女孩子別老想著打人,動作要斯文點。”說著,他丟下她的手腕看著她。


    這個時候,他表現得無比強硬,身子也站得筆直。


    沙小弦照樣冷笑:“小偉和綠毛也是你放跑的?”


    李銘遠抿嘴不語。


    “還有向玲玲呢?訂婚是真是假?”


    這下他開口了:“玲玲選秀的確有關國家榮譽,如果能讓她走出新加坡,我願意為她免費宣傳。”


    “那就是真的咯!”


    沙小弦慢慢走回沙發前,懶洋洋拋起兔子腦袋,等它落下又伸腿去踢,玩得是闌珊意興。她踢了會才抬頭說:“你走吧,我一個人靜一靜。”


    李銘遠卻動了動嘴角。快走到辦公室大門時,他拉住把手突然說了聲:“沙小弦,其實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說一句話。”


    一句話就可以改變現在的狀況,扭轉一切,隻要前提足夠純粹,隻要她真心實意地講出來。


    可就是在李銘遠駐足等待的這兩秒裏,身後啞然無聲。他拉開門走了出去。


    外麵媒體已經散去,餘下的都是自己人。向玲玲依在走廊玻璃前看樓下的花,身著警服的趙警司還坐在了塑膠椅中。


    李銘遠直接走過去吩咐:“好好幫我看住她。要什麽都給她。”


    “我知道,銘少爺。”


    他又彎腰低聲說:“別讓向家人‘打擾’到她,我去處理下麵的。”


    這一層樓好走,底下大廳就不是那麽簡單了:向家雙親等在了接待室內,李銘遠身份微妙,沒任何立場為沙小弦辯解,隻能安撫兩位情緒。


    “銘遠,希望你拿出明確態度。”向家家長語重心長。


    李銘遠笑著說:“我也為玲玲著急,先勸她放寬心才是正事。”


    雙親走後,玲玲捱到桌邊,眼角已經有了模糊水珠。她微微抬著頭問:“銘遠,你要反悔了嗎?”


    李銘遠拉開椅子坐下,摸出一根煙點燃。他吸了兩口,被煙霧熏到了眼睛,咳了一下:“我也在等。”


    “……你說什麽……”


    他放下大半截煙,靠向椅背說:“我也在等一個答案。”


    “那我呢,我怎麽辦?”


    他微微一笑:“我親自送你上t台,你要為新加坡爭一口氣。”他的耳廓接到了一點溫熱的淚水,他不由得站起身,退開一步說:“我還是那句話,能幫你的我都幫了,剩下的要靠你自己,玲玲。”


    玲玲哭喊:“你為什麽不回答訂婚的事?——我就知道是沙小弦!隻要她一回來,你就會受影響!”她伸出皓腕觸向前,極需要身前男人的憐憫。


    李銘遠走了開去,站在窗前抽煙,背抵塑金邊框。他看著淚眼婆娑的美女,還是吐出了幾句話:“當初我們就達成了協議——你幫我提議獅子樓,我幫你做兩期宣傳。現在時間也差不多了,應該到了我放手的時候。”


    玲玲的淚珠滾滾而下:“你果然是個狠心的男人,隻照顧我的身體,從來不給我想要的愛情。”


    李銘遠不再開口,轉過身留給她適當的空間。他等了一會,才說道:“今天沙小弦延誤了第二期宣傳,改天我再請那幾家媒體采訪秀場,你做下準備。”


    雖然被流氓兔推遲了和玲玲的分道揚鑣,餘下的路,他還得繼續走。


    現在是晚上八點十分,李銘遠洗漱一新後,終於可以坐下來休息會。他按照法律程序將沙小弦留在了警局,趙警司知道怎樣安排下麵的事,小美進來吵鬧一番,他不作理會。


    小公主差點將手機砸在了他身上,被他喝止著放了下來:“我在等電話!”


    難怪黑色steel躺在了玻璃桌麵,他的手邊。


    小美不滿地嚷叫:“你今天一定要把沙寶放出來,要不我跟你沒完!”


    李銘遠抬眼:“怎麽放?讓她出來好麵對記者和向家的質難?至少得讓我買斷她鬧事的視頻吧?”


    小美噘著嘴走了出去,他也等到了趙警司的電話:“銘少爺,畫麵已經切好了。”


    李銘遠用手提接收了所有訊號。這是警局秘密拍攝的同步視頻,因為銘少爺畢竟不放心。


    畫麵裏,趙警司依照李銘遠的吩咐,將沙小弦留在了辦公室,作為單獨關押。話雖這樣說,被囚禁的人待遇也不差:可以吹冷氣喝果飲,稍後還送來了她點餐的蛋糕冬菇麵。


    既然她說要靜一靜,那他就讓她靜一靜。


    可是她根本就不安靜,還一直折騰。


    “警官,你這裏沒電視看嗎?”


    “警官,我想喝橘子汽水。”


    “怎麽看不到live動漫秀?”


    前後兩小時都是沙小弦呼叫趙警司,像是傳呼服務台的侍應生,等到胖胖的警司敗下陣去休息,她踱到百葉窗前東看看西看看,趴在辦公桌上東翻翻西翻翻,抓過人家的圓珠筆在傳訊紙上亂畫,還把脫下來的兔子皮慢吞吞穿上……


    李銘遠透過鏡頭看這隻無聊的兔子,吸著煙陪她打發時間,淡淡的霧氣圍成了一圈,留下五個濕煙頭後,畫麵裏的沙小弦也有了動作。


    她翻開出警地圖,照著上麵一筆一劃地copy線路,很認真。她的位置正對鏡頭,李銘遠看得非常清楚,那上麵正是魚尾街到海濱路的平麵圖。


    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年前訂婚宴,她氣喘籲籲地跑來,說是迷了路……


    看來很有道理。對於一個方向感差、對數字不敏感的女人來說,能跑回天淘沙已經很不容易。


    可他最後還是責怪了她。


    公寓這邊的李銘遠撐住額頭,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清脆的響鈴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原來是沙小弦接到了楊散的電話,有些驚奇地叫:“你們投資團要來新加坡?”


    李銘遠銜著煙,仔細查看她的反應。


    她的表情帶了喜悅:“來了也好,幫我點開金獅吧!”


    就算知道五天後獅子宴和訂婚禮是同一天,她也隻表示出對“點睛一筆”的關注,他的婚禮她根本提都不提。


    電腦後的男人馬上陰沉了臉。有那麽一會,李銘遠察覺他是後悔的——當初在飛機上,他真的不該拒絕她的提議,拒絕為她出麵點睛。


    清晨七點,李銘遠從桌麵趴起身子,突然發現鏡頭裏沙小弦已經不見了蹤影,不由得大吃一驚。匆匆洗漱換衣服,他開車直奔警局。


    趙警司在內線裏緊張地解釋:“沙小姐懂法,說我不能扣押她超過24小時。又打電話強令要求朋友來保釋……”


    李銘遠加快了車速。車子剛拐進警局那條街,遠遠地就看見小丁背著沙小弦在走。她在他的背上睡著了,手臂越過他脖頸搭拉在他胸前,一下一下晃著。


    李銘遠緊緊閉了下眼睛。他來不及去想什麽,就一踩油門衝了過去。


    小丁連退幾步,差不多被抵在了花牆壁麵上。他的臉駭得死白:“喂!你他媽瘋了嗎!”


    沙小弦在巨大的響聲中驚醒了過來。她拍拍小丁的肩,有氣無力地說:“走吧,別管他。”


    可是小丁走不掉。因為李銘遠砰的一聲摔開車門,大步堵住了他們的去路,身上流淌出來的戾氣不容人忽視。


    他什麽都不解釋,就將一張燙金名片強硬性地拍在了小丁掌心:“李銘遠。有損傷致電。”


    小丁聽是聽懂了,不過叫他對著一雙冰冷徹骨的眼睛,他也的確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原來是……銘……”


    李銘遠直接從他背上剝下沙小弦,抱進懷裏,上了車絕塵而去。


    小丁站在原地傻了眼。愣了會才知道嚷:“我靠,犯得著嗎?開個車連命都不要,比顧哥還他媽恐怖。”


    沙小弦在警局吃壞了肚子,得了痢疾。她湊起全身力氣踢了李銘遠一腳後,服了藥就安安穩穩睡了一覺。昨晚擠在辦公室窄沙發裏,她翻來翻去總是睡不著,迷迷糊糊時還掉下來兩次。


    “還要喝水嗎?”李銘遠湊近她耳邊問。


    沙小弦勉強睜開了眼睛:“您做點好事吧,銘少爺,保持安靜就行,我想睡覺。”


    李銘遠走了出去,將臥室門輕輕帶上。剛吩咐完廚房熬粥,向玲玲的電話就打了進來:“銘遠,下午的定型設計你還來嗎?”


    李銘遠沉吟了下:“來。最好早點完成。”


    傍晚五點,他結束繁瑣的宮廷風格拍攝,驅車趕回公寓。薄薄的晚霞迎接著他的歸來,還有小美站在門庭下的身影。


    “沙寶退燒了,打車回了獅子洞。我打電話過去,阿汀說她要睡飽兩天才會醒。據說是她的老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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