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陣娶妻,天大的身份也免不了死罪,更何況那異族女子實在稱不上是‘妻’,將軍思來想去,還是將已懷有身孕的異族女子留在了西北,自己則帶著親信隊伍奉命返京,受封領賞,從此以後富貴榮華自不必說,可那異族女子實乃人間絕色,又懷有將軍的後代,將軍對那女子倒底有幾分喜愛誰也說不準,但他也並非始亂終棄之人,心裏想著過個三年五載,他在朝中地位穩妥後便把身在邊疆的母子接回京城安置,卻不想這一念頭,竟害了兩條人命。”


    “異族女子為將軍生下的兒子壯實異常,自小便聰慧過人,懂得照顧娘親,隻可惜長到四歲還不知他的爹爹是誰,更荒唐的是,那男童連個漢人名字也沒有。”


    “那日夜裏,禍從天降,一幫流匪闖入母子家中,財與色他們自然都不會放過,異族女子帶著兒子逃跑不成,不願受辱便隻能自盡,流匪見邪念不成怒意頓生,將男童勒死後便一把大火燒了母子兩人的安身之所,之後遁跡而去,無從找起。”


    “天妒紅顏,那般絕色的女子必定是薄命的,隻可惜她的兒子還未見親爹一麵便隨她而去……其實見不與不見並無差別,母子二人在西北那個不毛之地又怎會知曉,將軍在回京兩年後便已娶妻,母子二人命喪黃泉那日,正是將軍在府邸為其正室夫人生下的嫡子大辦百日宴之時。”


    “不棄,不棄,可到了最後,還不是始亂終棄?聽多了才子佳人的故事,不知王爺對小民新編的這則‘將軍棄’有何看法?小民總覺著,花好月圓那樣的結局實在是落了俗套。”


    榮親王早在陸行遠講到流匪入宅那處便閉上了雙眼,此刻坐靠在椅子上的身影也顯得佝僂異常,完全失了體麵,而此時他才明白,陸行遠絕對是有備而來。


    當年得知母子遇害時已是一個月後,他顧不得暴露匆匆趕去西北時見到的隻是一片殘垣,幾十年來每當午夜夢回,他依然能清晰憶起那人明豔絕麗的模樣,從不曾忘卻,若不是真心喜愛,他當年又怎會冒著必死之罪也要將她留在身邊?卻不想他的貪念竟害她至此,一夜之間妻兒皆命喪黃泉,他怎會不痛?可他萬萬沒想到,當年幕後之人竟是為他生下嫡子的枕邊人,如今宋敬雲與他不親近,王府裏烏煙瘴氣是非多,若不是兒媳生下儒兒,誰又想得到他堂堂榮親王之前不過是個可憐的老頭子?


    “王爺這是怎麽了?難道覺的這故事不夠精彩?”陸行遠嘖嘖道:“也是,這故事既無兒女情長,也無家國大義,講的隻是個不敢擔當的男人拋妻棄子的事,實在是俗了點,難怪王爺不喜,虧小民還自作聰明,妄想編個不俗的結局。”


    榮親王緩了緩心神,睜開雙眼看著一旁頗為得意的陸行遠,再一次折服於他的膽量,竟敢當著他的麵揭這塊早已腐爛的傷疤,看來陸行遠早做好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了,不過有一點榮親王甚是詫異,這件陳年舊事當年便隱秘的很,如今更不該有人知道才是,陸行遠究竟有什麽樣的本事,竟將此事探聽的一清二楚?


    “你在威脅本王?”榮親王道。


    “王爺這話是從何而來?小民聽不懂。”


    依榮親王如今的地位,真要跟他翻陳年舊賬才是笑話,不過見榮親王麵色平靜放在書案上的手卻隱隱發抖,陸行遠便知這老人心中必定不若麵上這般不在乎,這故事還是觸及了他的傷處,這樣便好,隻要榮親王對當年的事哪怕有一分愧疚,他的目的便達到了一半。


    “小民不過是想說個故事博王爺歡心,王爺若聽得盡興,也會高抬貴手饒過小民一命不是?看來是小民愚昧了,這本就是個俗套的故事,若硬編個小民自以為不俗的結局才是畫蛇添足,這樣好了,王爺再給小民個機會,容小民想個別的結局?”不等榮親王反應,陸行遠又接著道:“故事就從將軍為嫡子大辦百日宴,異族母子遇流匪那裏重新來過。”


    “那夜異族母子命懸一線之時,忽有俠義之士從天而降,拔刀相助,將那對母子救出火坑,原來那把大火燒的都是流匪的屍身,難怪官府怎麽都尋不到那夥流匪的蹤跡,而那異族女子經過此事也對遠在京城的將軍心灰意冷,如今安身之所已失,索性就跟著救命恩人離開西北,從此隱姓埋名,對兒子的身份絕口不提,可那女子有個不能對外人道的秘密,這秘密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女子,終於,女子還是在兒子弱冠之年將秘密說出,同時也將兒子的身世如實相告。”


    “得知身負族人血海深仇,將軍的兒子又怎會無所作為?他遠赴西北,四年間從騎射教頭一路升至都尉,親手鍛造出白虎營二百鐵騎兵,隻為有朝一日能帶著親信弟兄手刃滅族仇人,而他確實做到了,可也觸犯了軍規,之後的事便順理成章,都尉怎會讓整個白虎營為他所累?認罪伏法,斬首示眾才是他應得的下場,至於他那素未謀麵的親爹,他到死也未曾放在心上,何談開口求救?故事換成這個結局怎樣?小民以為,這個結局還是俗了些,將軍的長子並未死於非命,而是死在刑場之上,王爺說說,將軍若是日後得知真相,是否會恨自己當初的見死不救?”


    榮親王此時心神早已大亂,呆愣在椅子上不知今夕何夕,陸行遠見時機成熟也不再久留,而是趁著榮親王方寸大亂之際退了出去,外頭有潘竹兒的人接應,直至陸行遠離開莊子也未遭到阻攔,回到農家偏院時福佑與魯家兄弟早已坐立不安了好些時候,見陸行遠安然無恙的回來也不敢多問,手忙腳亂的伺候陸行遠吃飯,之後便守著房門不肯離開,看的陸行遠暗自好笑。


    其實今日給榮親王講的故事是真假參半,陸行遠所知並不多,故事有一半是靠著猜想編出來的,不過有一點他雖未向霍衍求證卻也敢萬分肯定,便是榮親王與霍衍的父子關係,這也是霍衍真正的保命符,三眼火銃與霍衍的長子身份,雙管齊下,若榮親王還是沒有動作……陸行遠閉了閉眼,腦海中出現另一個男人的身影。


    ……


    外頭正是晌午時分,天牢中卻昏暗如同黑夜,有些淩亂的腳步聲遠遠響起,在草席上靜躺的身影忽然微微側頭傾聽,不過一瞬,那躺著的人便坐起身,一雙鷹眸也亮了起來。


    “有勞了。”似曾相識的對話響起,接著一道高瘦的身影伴隨著鐵鏈的嘩啦聲走了進來,也帶來了久違的光亮。


    陸行遠將燈籠掛在牢房門上,提著籃子走到霍衍身邊,道:“怎麽這副神色?想不到我能進來這裏?”


    霍衍點頭又搖頭,道:“你怎麽進來的?”


    聲音嘶啞刺耳。


    “是沈叔父安排的,”陸行遠拿出水壺遞給霍衍,道:“是溫水,潤潤嗓子吧。”接著手腳麻利的將食物擺了出來,邊動作邊道:“這情景還真熟悉,你在寧州大牢時我也是這麽進來看你的。”


    陸行遠其實早就聞到了霍衍身上的血腥味,不過此時不是心疼的時候,更何況陸行遠心中多少有些氣,對霍衍的傷勢自然就不聞不問。


    霍衍幾個月來過得如何隻有他自己知道,現在看著陸行遠帶來的食物,一向自製力極強的人也難免有些意動,不過陸行遠倒是沒想就這麽便宜霍衍。


    從懷裏拿出一把小刀,陸行遠扶了扶霍衍的頭,道:“別動。”


    接著便仔細的給滿麵邋遢的人剃起胡須來,霍衍棱角分明的一張臉也漸漸露了出來。


    一刻鍾後,陸行遠滿意的放下刀子,從籃子裏拿出一塊濕巾布,把霍衍的臉和頸項擦了個幹淨,那模樣就像對待什麽奇珍異寶一樣小心翼翼。


    微微俯身湊到霍衍眼前,陸行遠看著霍衍的臉漸漸露出笑意,最後竟出其不意的在霍衍的薄唇上輕啄一口,笑道:“你這張臉長得真是恰到好處。”


    霍衍不知陸行遠是何意,心中卻為剛剛的一吻柔軟不已,見霍衍不明所以的模樣,陸行遠將原本的話壓了下去,改口道:“我有沒有說過,其實我很喜歡你這張臉?”


    霍衍搖頭。


    陸行遠伸手拍了拍霍衍的臉,歎息道:“你這臉吧,和英俊瀟灑挨不上邊兒,還有些凶神惡煞的,不過男子氣概十足,女子多數不會喜歡,我倒覺得這樣陽剛硬朗的臉沒什麽不好,家裏有你這樣的,既能防賊也能防盜,用起來倒是方便的很。”


    一聲悶笑突然從旁邊的牢房裏傳來,陸行遠與霍衍皆沒理會,霍衍拉下陸行遠的手,忽然有些疑心陸行遠的樂觀。


    陸行遠另一隻手的指尖劃過霍衍額角的疤痕,隨即不甚在意道:“吃飯吧,過了今日,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進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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