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信仰,天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有什麽信仰,從上輩子開始天閑就知道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無神論實際主義者,如果真有信仰的,那或許就是信仰自己吧。


    “一個假扮神使,妄圖抵抗神靈的瀆神者,你的信仰在哪呢?”騎士笑的很是不屑。


    天閑慢慢轉過身,盯著騎士,眼神慢慢變的奇怪,變得多了幾分被炙烤岩石一樣的色彩,一股莫名的東西在心中亂撞,天閑不知道為什麽,感覺騎士的這句話十分刺耳。


    騎士繼續說道:“在諸神隕落,人類自以為可以取代神靈的今天,你,一個徹頭徹尾的瀆神者,你的信仰來自於哪裏?你卑鄙的私欲還是狂妄的野心?我已經默默的看著人類在這片大陸上瘋狂了兩千年,從來沒有看到過什麽信仰,虔誠的信仰已經隨著諸神時代結束而徹底消失了。”


    “那麽您覺得信仰是什麽呢?”天閑輕輕的反問。


    騎士的眼神緩緩落到插在地上的長長騎士劍上,手撫劍柄,“對我來說,信仰就是手中的劍,當我許下誓言,以我的劍奉獻一生時,我的信仰就是這把劍。”


    天閑忍不住再一次仔細打量那把古樸別致的騎士長劍,它太過古老,劃痕斑駁,劍鞘上有無數搏鬥留下的傷痕,劍柄握手部分光滑發亮,它就像騎士本身,曆經歲月洗煉,依舊挺立。


    兩千年的古物,和騎士一樣見證了整個人類的發展和擴張。


    天閑緩緩抬起手,指向空空的街道,“我的信仰,就在那裏。”


    騎士抬起眼來,冷笑:“空空如也嗎?”


    天閑淡淡一笑,隨手拿起茶杯來,看了兩眼說道:“其實先生,您看這隻茶杯,雖然它不過是一家小店鋪外招待歇腳人用的,但它的材料不是普通的泥土,它是用南部大陸純正的紅土燒製而成,混合了楠香國特產的香土,這種東西擺在其他任何一個城市的店鋪裏,都值一個金幣以上。”


    騎士瞧了瞧手裏的茶杯,顏色確實十分好看,拿在手裏也很舒服,但外型卻很粗劣,“那又怎麽樣?”


    “它是在火葉城燒製的,所以外表粗糙。”


    天閑笑笑,放下了茶杯,然後拿起了茶壺,“這隻茶壺和茶杯不同,它是用沙漠的細沙混合了北部高地天然的寒石燒製的,涼茶存在裏麵,雖然茶壺外空氣灼熱,但裏麵的茶水卻冰涼宜人。”


    不等騎士說話,天閑指著店鋪說道:“這間店鋪的木料應該來自西方貧瘠地帶的某一處森林,因為那裏土地貧瘠,樹林瘦弱,就算精靈們也沒有辦法在這些木料上催生出花朵。”


    騎士瞄了一眼這條街道,果然但凡是用木料的地方,大多生長著漂亮的花朵,而且毫不搶眼,點綴的恰到好處。


    指著腳下的石板地麵,天閑不無自豪的說:“火葉城的地麵大多數以石板為主,我們身後是一望無際的沙漠,前麵是荒蕪的曠野,周圍五百裏別說礦藏,連一座有石頭的山都沒有,這些石料來自大陸的不同地方,有北部高地的,有南方礦山的,也有西方地下岩層,甚至還有摩雲山脈的,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世界就在腳下。”


    “我們的店鋪,有一部分是我們自己搭建的,但大部分卻是商人們自己籌集材料建立的,我們隻能供給一個位置而已,因為我們實在拿不出那麽多的建築材料蓋房子,您看……”


    天閑手指劃過半個城市,“這裏沒有什麽樓閣,幾乎都是一層和兩層的房子,唯一算得上高大的建築隻有城鎮大廳,但那還不如一般城市的神殿來的宏偉壯麗,這裏的資源並不充裕,甚至是十分貧瘠,您知道火葉城剛剛建成的,是什麽樣子嗎?”


    騎士緩緩搖頭。


    天閑不由笑著站了起來,指著對麵的路口說道:“就到那裏的這段距離,這就是我們的城牆長度,而且為了節約城牆的土料,我們隻有三麵牆壁,城裏一無所有,隻有幾千難民和破舊的毛毯,我們的城牆高度,厲害一些的戰馬恐怕都可以跳過來,當時……就像一個躲風的大土窩。”


    騎士眼中閃過驚訝的神采,這座城市是天閑一手建立起來的,可是天閑才多大年齡,十七歲?十八歲?總不過二十歲?這樣一座城市在這種建起來又要多少年,十年,二十年?


    望著這座奇怪但又似乎無比合理的城市,騎士似乎有些明白它為什麽叫做奇跡之城了。


    “三年!”


    天閑伸出三根手指,長長歎息,心中不由感慨萬千,“三年時間,這座城市從隻有三麵土牆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有時候都無法相信這是事實,在我的記憶中,有些大房子一蓋就是好多年,簡直無法想象。”


    三年……


    騎士有些震驚,三年的時間,在這一無所有的沙漠邊緣,竟然建成了這樣一座城市!


    “這座城市不是我建起的,我甚至連一塊石板都沒有搬過,也不是我的同伴們,而是這座城市裏的所有人,那些從天南地北而來的人們,旅行者、農夫、商人、工匠、腳夫、士兵、傭兵、冒險者、術士,各種各樣的異族,甚至是密探、小偷、盜賊,無數人從大陸各地匯集到這裏,他們親手建起了這座城市,用他們的信仰和忠誠在這個不毛之地建起了這樣一座幾乎不可能存在的城市。”


    “這裏每一天都有幾百上千人前來定居,每一天城市都在向沙漠的方向擴張!這個不產出任何有價值物品的城市,每天的交易額以十萬金幣為單位計算,無數人不遠萬裏來到這座城市,沙漠裏的黃沙都要被踩出道路,這座城市從不休息,白天交易市場喧鬧不休,夜晚酒館和賭場通宵達旦,我們的士兵沒有夜崗,隻有輪值,白天和黑夜沒有任何區別。”


    手指城市的盡頭,天閑朗聲問道:“騎士先生,您看到的是空空如也的街道,但您知道我看到的是什麽嗎?”


    騎士深深的看了一眼那歪歪扭扭的道路,搖頭,“什麽?”


    天閑深吸一口氣,“是和平!還有自由!”


    騎士身體頓時微微一震。


    和平……自由……


    騎士握在劍柄上的手不自覺慢慢收緊,因為用力而顯得更加蒼白。


    天閑仰望著天閑,喃喃說道:“我從未想過要有什麽轟轟烈烈的大事要做,我當初離開家鄉,僅僅是想要一枚聖痕,讓我的父親可以為我驕傲,可以告慰已經死去的母親,現在……我已經不是那個剛剛離開家鄉的懵懂孩子了,但我要的依舊不多。”


    回轉身,天閑望著騎士:“騎士先生,您手中的劍,可是為了和平而生?您付出生命的代價,把靈魂捆縛在無盡的歲月中,可是為了更多人得到自由?”


    騎士默默無言,隻是望著自己的劍,神色複雜。


    這座城市,確實是兩千年來前所未見,這裏的一草一木都那樣強烈的跳動著生命的力量,沙漠的風好像城市在呼吸,從未見過這樣的城市,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們,從未被人追著兜售棺材和陪葬品……


    騎士抬眼看著站在那裏的天閑,心中更多的明白了幾分,自己的老朋友為什麽會選擇這樣一個少年。


    “其實,我並沒有什麽挽救人類的覺悟和心念。”天閑坐下來,笑了一笑,“我到現在想的也就是身邊的人能好好的生活,可是如果那些神靈回來了,或者發生類似的事,我們又能躲到哪裏去呢?作為弱小的人類,我們根本無處可躲……我也明白,隻是想著我們極少數人好好活下去是不可能的。”


    擺弄著手上的杯子,天閑淡淡的說:“就像這杯子,一小撮土是不行的,但就算來自不同的地方,隻要聚集了足夠的力量,也能好好的捏成一個杯子。”


    “就像這座城市一樣嗎?”騎士終於開口問道。


    “是的,就像這座城市一樣,但隻是這座城市還遠遠不夠。”天閑放下茶杯,倒了杯茶,目光又投向遠方,“從前我就知道要想和神靈對抗,必須集結一切能集結的力量,而現在我所了解的情況,已經比當初還要惡劣了。”


    騎士望著天閑手裏的杯子,“明知道機會渺茫,為什麽還要堅持呢?”


    天閑哈哈的笑了,“這就是我的信仰啊,騎士先生!隨隨便便,不用付出代價每個人就能輕易做到的事,怎麽可能成為信仰。”


    目光落到騎士的劍上,天閑輕輕的問:“您的劍……一定做過許多困難到讓人難以置信的事吧?”


    “的確,曾經有一些事我自己都無法相信。”騎士放開了自己的劍,目光專注的望著它,好像望著自己心愛的情人。


    “但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我都沒有背棄過誓言,更沒有說過不該說的話。”騎士看了天閑一眼,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天閑望著騎士,心中一時有些雜亂,本來和四姑娘商量好的,利用這個騎士信守誓約和原則的特點製造一些機會讓他開口,甚至四姑娘是手把手教給了自己幾種辦法,天閑不得不承認,那些說辭對於具有榮譽感和使命感的騎士是很厲害的殺手鐧。


    可……剛剛一時激動,話題全帶偏了。


    那說的並不是四姑娘的計策,而是自己的想法,天閑望著騎士,對方最後一句話已經轉了回來,擺明了不會隨便開口了,現在如果再不好好執行計劃的話……


    可是有些話說出來,就不好再改口,而且沒有合適的鋪墊也太突兀了一些,看騎士那種古怪的眼神,天閑總覺得他似乎是猜到了什麽。


    但,現在似乎再按照四姑娘的布置去進行的話就太過痕跡了。


    心中一橫,天閑索性也不去想原來的布置,直接對騎士說道:“騎士先生,我從未想逼迫誰背棄誓言,或者說他不願意說的話,今天請您看火葉城的景色,是想讓您看一看我的信仰,在這個不被神靈幹擾,隻有自我本心的地方,看一看我心中的所想。”


    手指西南方,天閑說道:“龍淵帝國的軍隊在那裏,虎視眈眈,巴巴洛特不知道又在搞什麽鬼,瑤瑤今天離去了,回來的時候恐怕又會是一場巨大的麻煩。”


    指向另一側,天閑繼續說:“東南方,聖靈殿的大軍盤踞在那裏,或許我這樣說有些不妥,但教皇的圖謀或許和巴巴洛特的野心一樣危險,您看……您坐在這裏其實就說明了很多事情。”


    騎士再次默然,接受教皇的召喚來到這裏擊殺天閑,這件事可是怎麽賴都賴不掉的,而到了今天,騎士心中對此也開始產生了許多疑惑。


    “兩千年過去,神靈力量的複蘇讓人類大陸麵臨一場災難,其實我幾次向聖靈殿暗示,但都毫無回音,最後……還惹來了殺身之禍,我發現人們似乎更加看重眼前的利益,這讓我疲於奔命,現在又腹背受敵,我真的很想窺探到一些秘密,能讓我在重重迷霧中看清前進的路,而不至於萬劫不複。”


    “所以……”


    天閑起身,對著騎士鄭重的施了一禮,“在這上不為神靈知曉,下不愧對本心的地方,我真心向您求教,靈官大人和前輩他們現在執著於對我的考驗,但我想要的,遠遠比他們想的更多。”


    騎士笑了,這次笑的自然而隨和,他把手搭在自己的劍上,略有疑惑的問:“為什麽最後是向我請教,我沒有預料錯的話,你把我帶到這種地方,原本應該有什麽奇怪的手段等著我才對,特別是在這上不見神靈,下不愧本心的地方。”


    說著,騎士的眉毛揚了揚,“哦對了,曾經有一些家夥做過和你類似的事,而且比你更聰明,他們懂的利用我的信仰和虔誠脅迫我,你知道他們後來怎麽樣了嗎?”


    天閑頓時腦門上就沁出了汗珠。


    騎士摩挲著自己的劍,淡然說道:“他們的靈魂,永遠留在了我的劍中。”


    天閑心中一跳,看著騎士劍的眼神中流露出幾分駭然。


    騎士放聲大笑,笑聲洪鍾般轟鳴不已,震的天閑耳膜一陣生疼。


    “年輕人!我是個愚蠢的戰士,但我有兩千年的時光來接觸無數個比你還要聰明的人,嗯……比給你出主意的那幾個小姑娘還要聰明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天閑頓時心中叫苦,恐怕騎士第一時間就識破了自己的計劃。


    忙深深彎下腰,天閑苦笑的說:“慚愧。”


    騎士再次哈哈大笑。


    “好吧!”


    騎士忽然放開了他的劍,好以整暇的坐在那,拿起那杯涼茶左右看了幾眼,說道:“今天我已經吃了一次霸王餐,你請我喝茶,我這次應該有所回報,而且……算是為了紀念一位離去的老朋友吧,我就……接受你的求教。”


    天閑頓時抬起頭,瞪大眼睛看著騎士,滿臉喜出望外,“真的!?”


    騎士輕笑:“其實這本來就沒什麽神秘的,但是那兩個家夥滿肚子鬼主意,就喜歡弄出一些奇怪的東西出來,我並不喜歡陰謀詭計,有些事……本就不應該思考太多。”


    天閑歡喜的坐回來,正想開口詢問,忽然微微一怔,“您剛才說……為了紀念一位離去的老朋友,難道是聖靈殿秘密寶庫中的那位?”


    騎士看著天閑,眼神多了幾分歲月沉澱才會有的蒼涼,他搖搖頭,“不,他並沒有離去,隻是永遠留在了那裏而已,我說的是另一位。”


    天閑肚子裏忍不住嘀咕起來,能被這位騎士稱為老朋友的可都是怪物級的人物啊,可自己和那種人物有什麽關係嗎?


    搜腸刮肚,天閑發現那樣級別的人物自己似乎也就知道白和靈官,非要說的話還有迷霧小鎮的渡婆婆,可是這些家夥可都活的好好的呢!


    “不用猜了。”騎士看出了天閑的想法,抬手把茶一飲而盡,然後對天閑伸出了茶杯,天閑趕緊為他再滿上一杯茶。


    望著清涼的茶水,騎士感覺到了口中淡淡的酸澀味道:“這個人你自然認得,而到了時候,你自然就知道我說的是誰了。”


    天閑呆了呆,卻是想不出所以然來。


    騎士把茶水再次一飲而盡,這才吐了口氣,“好吧,喝了你請的茶,自然要回答你的問題,你是想問,自然形成的神域是怎麽回事,對嗎?”


    天閑正襟危坐,大聲回答:“是的!”


    騎士嗬嗬而笑,“你果然和那個家夥十分相像,在這上不見神靈,下不愧本心的地方,卻問出這麽滑頭的問題來。”


    天閑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知道騎士在說自己和白一樣狡猾。


    “這個問題其實有一個絕好的答案,隻是恐怕你自己也想不到會有那樣的答案。”


    天閑立刻問:“什麽答案。”


    騎士微微一笑:“自然形成的神域,過程就像惡魔慢慢的蘇醒。”


    天閑愣了一下,隨後猛的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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