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王爺的衣冠塚被掘了…”


    “你說什麽?是什麽人做出這樣的事?”


    “是…是流亡百姓…”


    “百姓?”


    “他們都罵…罵王爺為了一個女子,亡了一個國家!所以…”降珠無語凝噎。


    因弧月與卓爾落下的那一帶危峰兀立峭如刀削,崖深萬仞深不可測,士卒幾番下崖無功而返。墨柔然與降珠特取來弧月與卓爾衣冠佩玉等物葬於嶺下,以示紀念。豈料一早…


    墨柔然趕至嶺前,整個塋塚已被人毀成一片廢墟,葬於塚中的衣冠被掘出,撕成碎屑,丟擲得滿地都是。


    墨柔然踉蹌著步子走到跟前,癱跪在地,噙著淚,俯身將滿地衣冠碎屑一片一片揀入懷中,心如錐痛…


    那邊,已有士卒將掘塚之人盡數縛來。


    “跪下!統統給我跪下――”


    “正是這一群掬月刁民,將王爺的衣冠塚掘毀,小人已將人盡數拿來,請…”


    墨柔然抬頭望了眼麵前被縛跪在地的百姓,他們滿身髒汙,衣衫襤褸,身上被鞭出的道道血跡未幹,目光流露的憤慨與痛恨沒有絲毫減弱。她該如何處置這樣一群可恨之人,統統殺掉麽?


    “放了他們…”墨柔然收回眸光,麵色蒼白而無力,小心將地上那塊殘碎的玉佩碎片在手心拚湊。


    “啊?”


    “我說…放了他們…”


    “姑娘…”降珠潸然,挨墨柔然身邊跪下,和她一起俯身拾揀著滿地的碎布。


    “回去告訴皇上,不必再命人下崖搜尋弧月屍身了…就讓他們靜靜躺在下麵,至少…永不會再有人去侵擾…”


    “然兒…”


    龍宣赫匆步趕來,見墨柔然淚若連珠跪在地上,忙上前扶起。


    墨柔然見龍宣赫立在身前,忽推開他手臂,盈盈後退了步。麵對著他鄭重拜倒在地。


    “然兒?”龍宣赫不解。


    “然兒有事相求…”


    “有什麽事先起來再說。”


    墨柔然推開他相扶雙臂,跪請道:“請陛下饒恕掬月被俘的臣子及百姓。”


    “你說什麽…”


    墨柔然跪地哽咽:“他這一生,原本可以過得安然,卻為了我…冒天下之大不韙。受百姓唾罵…而我…我唯一還能為他做的,就隻是將他屍身丟棄在無底深淵,以免再遭後世挖墳掘屍之辱…”


    她原本想找回他屍身帶回龍祈安葬,因為他曾願與她留在龍祈,尋一綠水青山地靜度一生。而今看來,她若真帶他回龍祈,必然落實了他投敵叛國的千古罵名。


    在這一場戰爭中,她或許對得住所有人,卻唯獨對不起弧月。墨柔然語聲哀婉淒傷,令聞者感泣。龍宣赫不忍再聽,緊緊將她攬在懷裏。


    “是我…是我讓他背負上千古罵名的啊…”墨柔然倒在龍宣赫懷中痛哭失聲,“他生前受的折辱已經太多…我不想他在地下魂魄受咒不得安寧…”


    “朕知道…然兒朕知道了…”


    峰崖邊,一場盛大的超度法事舉行過後,墨柔然方扶著降珠回帳歇息。而龍宣赫與諸文臣武將商議政事,直到黃昏方才議定。


    日落黃昏,太子龍風真未似先時那樣忙碌於軍務,而是立身在殘敗城堞之上,垂手望著西天夕陽發呆,背影長長的拖在身後的廢墟之中,顯得心思沉重。背後。降珠將墨柔然扶至廢墟旁,退下身去…


    “是你…”聽到身後沙沙腳步聲響,龍風真略微回頭。


    落日餘輝,映得雲山城中斷壁殘垣更顯淒蕭。墨柔然走近他身邊,淡淡地開口:“太子殿下,不是應該在軍中整飭掬月殘軍嗎。如何竟有空閑站在這望著夕陽發呆。”


    龍風真麵上勉強牽出一絲笑意,寒暄道:“你身子可好些了麽,怎麽身邊也不帶個人伺候著?”


    墨柔然轉目注視著他唇角微揚:“太子殿下,亦會關心然兒嗎?”


    龍風真麵色微愕,略擰眉問:“你怎麽會這麽說呢?我和父皇一樣。一直都很牽掛你的安危。”


    “是嗎?”墨柔然冷冷一笑,輕步移至龍風真身左側,與他並肩望著天邊那輪如血殘陽幽幽然道,“每逢看到這暮日西沉,然兒的心裏就覺得不痛快。因為,也是這樣的黃昏落日,太子哥哥親自將我與弧月遣送出境,從此,便開始了我與他在掬月顛沛流離的逃亡日子…”


    “你知道的,我那時亦是皇命在身,不得不將你們遣回掬月。然兒,我也是逼不得已…”太子眉頭團蹙,切聲解釋,語聲無奈綿長。似乎逐她出境,曾是多麽令他痛徹心扉的抉擇。


    “逼不得已…”墨柔然凝淚望著他麵無顏色。有多少次,她就樣麵對著他,靜靜看著他在自已麵前做戲,一舉一動、一顰一蹙…那麽認真,那麽專注…叫人都不忍心去拆穿。


    望著眼前這一張臉,墨柔然耳畔回響起降珠瀝瀝如雨般的哭訴…


    她不該讓無風先下山去救弧月,令他親眼目睹了,龍祈太子親率軍馬攻入掬月後的那一場殘忍殺戮,害他滿心負疚萌生絕念。


    怪她太心急於償還欠他的,便好似冥冥中已料定了他不會再有以後的那樣…


    “那麽…皇上聖諭在先,行軍所至,不得焚蕩廬舍,驅逐民吏,凡克城寨,不可濫殺俘虜,殘害無辜…可太子殿下呢?”墨柔然目不轉睛的注視著龍風真雙眼,“攻入雲山城後,連雞犬都不能幸免…”


    “你…這是再向我問罪麽?”


    “我豈敢向皇太子殿下問罪…”墨柔然眸光黯然垂下,盡管弧月的慘死與龍風真有莫大幹係,可就此事問罪於他,在世人看來終究牽強。(.無彈窗廣告)


    “可還有一件事,令然兒一直痛在心裏難以釋懷,今日,要向太子請教。”


    她再抬起頭麵對他時,眼裏充滿的憤恨令龍風真心中震驚,隱隱不安。


    “倘若將我驅逐出境是因為迫不得已…那鬧鬧呢?”


    “鬧鬧?”


    “那時龍祈上下倍受蠱疫之苦。我一心想將治蠱秘方送過邊界,可那時邊城守衛森嚴,幾經周折,我隻得將秘方綁縛在鬧鬧身上。望它混出城後能將秘方順利送入龍祈軍營,可是…”


    “眼見著它便要走過沙漠的時候,卻被你,狠狠的射出箭去。”


    龍風真腦中恍然間憶起那一幕。他那時並不知道,鬧鬧身上竟有那麽重要的東西…


    龍風真眉宇略顯得慌亂,他努力讓自己鎮定,看向墨柔然方待替自已脫解,卻一眼瞧到她舉在手心的一截殘箭,霎時間緘默。


    “太子…真…”墨柔然咬牙念著箭上的刻字,將殘箭重擲在龍風真腳下。


    低頭看著腳下那截殘箭上鐫刻的三個小字。龍風真知道自己再抵賴不得,仰麵道:“是我射的!可那又怎樣?”


    他睨了眼墨柔然憂怨雙眸,冷冷道:“它隻是一條狗而已!”


    墨柔然大怒,痛聲質問:“它隻是一條狗而已,還是一條年漸遲暮的狗。到底為什麽,你就是容不得它――”


    “你可知道它死得有多慘嗎,它帶著你射的傷蜷縮在沙漠裏,卻被人捕去活生生剝去皮毛,血淋淋架在火上炙烤…”


    回想起沙漠裏那個令人驚悚淒絕的夜,墨柔然心痛難忍,一隻大手自背後將她扶定。


    “父皇…”龍風真失聲。不知何時。龍宣赫已一聲不響來到他們跟前,還有降珠側立在後。


    墨柔然回身,淚眼埋入龍宣赫肩頭痛泣:“他們一刀刀將鬧鬧的血肉割下,而後強行塞入我口中啖食…”


    龍宣赫但覺心中悚然,緊緊將墨柔然抱在懷中,緊緊地抱著…


    金波淡。玉繩低轉。


    夜色闌珊,燈火通明的軍營禦帳內,龍宣赫爺兒倆牽扯出前塵舊事爭執難休…


    “您滅了我母妃全族,賜死唯一待兒臣至親的媚妃,又將兒臣受業恩師張太尉降職貶罪…您所做的一切。何曾顧及過兒臣的感受,何曾是將兒臣當回事過?”


    “朕滅賈妃一族是不想日後後宮弄權,賜死媚妃因為她心懷邪念,降罪張太尉,因為他與禦史四人勾結欲結朋黨。朕處置這些人,為的是將後宮前朝都肅清得幹淨,朕不想你日後治理朝政時再為前朝與後宮瓜葛不清而憂心勞力。朕這麽做,難道不是為了你好嗎?”


    “難道兒臣自已就做不好這些嗎?兒臣亦深諳帝王權術啊!”


    “你的確已深諳權術,可你都用這權術做了些什麽,你自已心中最為清楚,朕不願多言。朕一直在想,到底是朕對你疏於管束,還是朕對你管教太嚴,才使你變成今日的樣子。”


    “從小到大,兒臣無論將自己變成什麽樣子,都無法成為父皇心目中喜歡的兒子。有時兒臣想,既然無法成為父皇中意的兒子,不防努力成為父皇看得起的太子。所以兒子分外努力的想要在父皇麵前建功立業…”


    “可朕不需要你努力去做什麽!朕說過,隻要你安守本分,朕擁有的一切都將是你的。”


    “就是這樣…您一邊替我安排好一切,又一邊譴責兒臣的懦弱無能。”


    這,或許好是大多數父母都會犯的錯誤。總之,龍宣赫一襲話很傷龍風真的心。


    在世人眼裏,龍風真能做上這個太子全憑運氣,因為他是龍宣赫的嫡長子又是他唯一的兒子,所以無論龍風真日後是否成器他都是龍祈皇朝唯一的儲君。在龍宣赫心中亦何嚐不是這般想的,髒活累活老爹來幹,老爹替你擺平一切,你隻管揀現成的做個守成之君就行了。


    可龍風真不願一直躲在龍宣赫寬闊堅硬的羽翼下避風乘涼,因為他覺得那樣子很沒出息。為什麽呢?這也是他從小自龍宣赫看他的眼神中讀到的。


    從小他看著龍宣赫時需要仰望,踮著腳尖兒卯足了勁兒的仰望,仿佛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他從來看不懂龍宣赫,更慘的是看不到龍宣赫作為他老爹的樣子。在他幼小的心靈裏,龍宣赫他就不是個人,他是個神,一個永遠高高在上令他抑住鼻息膜拜的神,雖然這個神還有個稱謂叫親爹。然而更令他心靈無法承受的,是不管他有多努力,這個神一樣的親爹對外素來都隻是用一句“太子溫儒”來形容他。


    溫儒?嗬嗬。溫,和也;儒,柔也。這詞不該用來形容女子更合適麽,這不變著法兒說他沒出息麽?這令他內心一直惶惑難安。


    譬如,老爹在前麵大刀闊斧的打天下,回頭橫刀立馬在兒子麵前擺話。喂,兔崽子,瞧瞧,你這輩子生得多幸運!天下老子都已給你打好了,金光大道老子也都給你鋪順溜了,你還有什麽不高興的?你隻管乖乖跟在老子屁股後麵別走丟,等老子眼一閉腿兒一蹬,這些就全都是你的了。


    兒子說,爹,您快別忙活了,我想自已幹。老爹劈頭蓋臉的罵,你自已能幹好個屁。


    若遇到稍有血性的兒子,非卷鋪蓋卷兒鬧離家出走不可。然而,在威嚴霸氣的龍宣赫麵前,龍風真一直將卷鋪蓋卷兒的衝動壓在心底。


    龍風真夙性好高,這當然是極好的得了他老爹的真傳,畢竟親爺倆的心性多少是有幾分相似的。然隨著年紀漸長,梅兒及他受業恩師的孜孜教誨,再加上在墨柔然那裏時不時受到的刺激,使得他年少時便屈抑在心的怨氣漸化作野心膨脹。俗語說不蒸饅頭爭口氣,他決意要成為一個像他老爹那樣高高在上連親生兒子都得頂禮膜拜的神。


    但不可否認,龍宣赫的確是為了兒子好呀,隻不過他忽略了龍風真的感受。他從不曾似尋常百姓家那般,與兒子盤膝對坐,幹著碗裏的酒交著心裏的話,而是用一句“朕不願多言”將兒子所犯的錯及對兒子的不抑埋胸口。他覺得這是父對子的包容,他覺得兒子自會領悟,其實不然。兒子畢竟是兒子,他若事事都看得開,悟得透,還要老爹有什麽用。


    龍宣赫是需要反省的,因為厭惡賈妃,多多少少波及到他對兒子的感情,因而龍風真的成長是孤苦的(要不說沒媽的孩子是根兒草呢)。而反過來對墨柔然,龍宣赫則是愛烏及屋。他顯然是忘記了,老婆是別人的,兒子才是自個兒親生的。


    總之,這爺兒倆之間似牛郎織女一樣橫著迢迢一條名喚銀河的隔閡,不是兩三步便能跨越的。他們之間需要有隻鵲兒,搭個橋兒…


    “朕會封你為憫農王,食邑嶺南三郡。”


    “嶺南地氣卑濕,又多瘴氣。父皇…”


    “你當明白朕的苦心,朕並非要將你罷黜,你是朕唯一的兒子,待你真正學會為君之道時,朕自然將一切賜還給你。”


    “隻怕在父皇心中,早就想讓兒臣將儲君之位讓出,另立賢良了罷。”


    “那你呢,朕的兒子!在邊疆這一年多來,你克扣軍資在後山募兵鑄器…這般的厲兵陌馬,不就是等著有朝一日與朕翻臉嗎?”


    在距禦帳十步之遙的地方,墨柔然駐身靜立著,仰麵望著夜空疏星渡銀漢,吃驚聽著帳內傳出的這一句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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