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小廝沒主意,愣愣怔怔杵在當地,都去看藍澤。(.)藍澤比他們更沒主意,坐在地上一直就沒起來,半張著嘴盯著如瑾,仿佛養了十多年的女兒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簷下紅綾燈籠在微風裏輕輕晃著,投下一道道暈紅的光圈,和四麵屋中透出的燈光交錯著,將不大的小院照得明亮。如瑾站在房門口青石階邊,藍澤坐在不遠處的地上,父女兩個默默相對,一個吃驚難言,一個不屑多談。


    散去的仆婢們各自做事,卻無一不抽空就朝這邊瞟兩眼,院中氣氛頗為怪異。


    於是,董姨娘突然冒出的哭聲就更顯刺耳。


    “……三姑娘你未免太霸道了些,哪有唆使奴才對父親動手動腳的,還要動刀……這個家可是侯爺的啊,不是你的。你們這些奴才快放開我……”


    如瑾側目看飛雲:“怎麽,我讓堵了她的嘴丟回房裏去,這許久還未做成麽,容得她在此聒噪。”


    飛雲幾人剛才去拽董姨娘,卻不想她看起來嬌弱其實頗為難纏,被她拚命掙紮著半日沒捆成,又夾著藍澤在一邊恐嚇訓斥,幾人也不敢太放肆。待到後來如瑾出門行了這一番事,飛雲幾個更是被嚇呆了,一時忘記手中的差事。


    此時被如瑾一問,飛雲醒悟過來,帶著幾人又趕緊忙活起來,拽的拽,捆的捆,也不顧忌藍澤了,隻比方才又用了許多力氣,董姨娘掙紮了幾下隻得束手就擒,被捆得結結實實。


    她不免哭得更悲慘:“侯爺……侯爺救救妾身,妾身被奴才如此羞辱,您說句話啊……”


    藍澤猶自坐在地上發愣,聽見她喊,隻轉頭看了一眼,似乎還處在震驚過度的迷惘狀態,又愣愣的將頭轉了回去。


    董姨娘急了,見這邊不奏效,改為衝著如瑾喊:“三姑娘,我好歹是你庶母,你怎可……”


    如瑾冷笑一聲打斷她:“就憑你,也配讓我稱一聲‘庶母’?”


    揚臉看一眼飛雲,飛雲醒悟,連忙掏帕子堵了董姨娘的嘴,讓她嗚嗚咽咽再說不出話來。如瑾這才接著道:“庶母可不是你自封就能成的,得看看你自己有沒有這個體麵,夠不夠這個斤兩。好端端的主子你不願意當,整日陰損抽冷子害人,還敢來我跟前充庶母?若不是念著四妹和三弟,今日在這裏我就替母親打了你,你又能奈我何?”


    董姨娘瞪著眼睛,嗚嗚嗚含糊不清說著什麽,如瑾一揮手:“扔她回房,好好的看住了,別讓她再出來聒噪。”


    飛雲幾個推推搡搡的將董姨娘弄回了廂房,留下兩個人看著,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如瑾轉過頭,無意間卻看見通向前院的小門黑影裏,藍如琦孤身一人靜靜站在那裏,不動不言,恍若一尊雕像,也不知站了多久,看見了多少。看到如瑾望過來,藍如琦輕輕轉身走回了前院,幽魂似的。


    如瑾知道方才處置董姨娘一定傷了她的心,但事急從權,卻也顧不得那麽多了,便丟開手不去管她,又朝那幾個小廝看了看。“你們還不出去,留在這裏等著我親自動手?”


    她手裏帶血的尖刀尚未丟掉,脖子上仍在淌血,這樣冷森森一句話立刻將幾個小廝嚇了一跳。如瑾皺眉指了幾個婆子:“去,將他們轟走。”


    幾個婆子不敢怠慢,紛紛上前推搡著小廝們出去。幾個小廝此時也不似來時那麽氣勢洶洶了,看看地上藍澤不理會,就半推半就地裝作被婆子推了出去。


    於是就隻剩藍澤愣在地上坐著,賀姨娘看不像話,趕緊上前扶了他起來,又柔聲勸他暫且離開。藍澤打眼看了看秦氏房中明亮的燈火,又看看房門口持刀而立的女兒,半晌一聲苦笑,長長歎了一口氣。


    “家門不幸啊,家門不幸!”


    一甩袖子,他連聲哀歎著邁步朝外頭走了。賀姨娘連忙勸慰著跟了上去。


    院中這算暫時清淨了下來。何剛轉頭問:“姑娘?”


    “你且在此守著,暫不要走。”如瑾吩咐丫鬟端了一把椅子堵在房門口,自己坐了上去,手中尖刀仍是不肯放下,是要一直守著。


    碧桃孫媽媽幾個急忙圍過來,細看了看如瑾脖子上的傷口,趕緊打熱水找藥膏忙活著給她清理。“姑娘且忍著點,我把血跡給你擦幹淨了好上藥包紮,會有點疼,你要是忍不住就掐我的胳膊。”孫媽媽輕輕拿了蘸熱水的濕帕子擦拭如瑾脖頸,又拿酒來擦了一遍。


    碰到傷口的時候的確是疼,如瑾卻笑了笑:“有什麽忍不住的,割都割了,還怕上藥?”


    孫媽媽心疼不已:“姑娘以後可別這麽幹了,嚇死人了,你看看這傷口多凶險,要是再往裏……姑娘你可愛惜著點自己罷!”


    “再凶險也險不過母親。”如瑾叮囑幾人,“一會吩咐下去,方才的事不必讓太太知道詳細,免得她又擔心我。”


    幾人答應了,碧桃又忍不住道:“姑娘要是不做這些危險事,太太哪用擔心。”


    “我不做這些,難道任著母親在那裏受苦麽。”如瑾看看前頭何剛持刀挺立的背影,無聲歎了一口氣。


    她能用的人還是太少了,尤其是外院,否則何至於自己以身犯險。


    在青州時,外頭就隻有小三子和品霞的表哥,暗暗查探事情還可以,大事上全不頂用。此番上京那兩人卻又未得跟來,要不是路上偶然發現何剛,剛才又讓誰來幫她?


    “好了,姑娘,包上了可別再亂動,好好的養著。”孫媽媽手腳利落將如瑾脖子纏了幾圈白紗,如瑾抬手摸了摸,不免失笑:“真嚴實,要是冬天正好擋風。”


    孫媽媽幾個想笑卻又是心疼,皆是皺眉。如瑾抬眸看見端水的碧桃,想起方才打發她去做的事還未得結果,便揮手遣散了其他人,獨叫她到跟前低聲細問:“可曾在淩先生那裏打聽到什麽?”


    碧桃看看四周,低語回稟:“先生說,從太太脈象看來,若不是日積月累凝成的病症,就是突然用了與胎有損的東西。”


    如瑾握刀的手緊了幾分。


    日積月累自然不是,母親一直好好的,至於突然用了與胎有損的東西……如瑾將孫媽媽叫到跟前,“這兩日母親都碰過什麽,吃過什麽,您仔仔細細回想一遍,一定不要放過每個細微處,都要一一核實了來路。”


    孫媽媽鄭重點頭,叫了飛雲過來,兩人開始認真回憶。


    如瑾坐在椅上,等候著孫媽媽的結果,也等候著屋中的結果。一番鬧騰已經過去了許久,淩慎之那裏卻依然沒有動靜。院中燈火通明,抬頭看去,天上無星亦無月,從下午起就沉著的烏雲依然掛在那裏,夜風偶爾吹動了燈籠,帶著些微的水氣。


    院子裏是平靜的,雖然經過那樣的鬧劇之後,這份平靜有著人人心知肚明的虛假,但所有人也都自願或被迫地努力維持著。侍立的,做事的,下值休息的,丫鬟婆子們俱都安分守己。東院和前院乃至外院,自然也都是沒有什麽聲音。


    於是如瑾就聽見外麵街上更鼓響。一聲接一聲,遠遠的傳近,又漸漸走遠。


    “是子時了。”如瑾回頭看看母親房中依然明亮的燈火,擔憂漸甚。淩慎之說過約要小半個時辰,可是已經一個時辰過去了,怎地還不曾見人出來。


    孫媽媽知道如瑾的擔心,她自己也是擔心,終於忍不住道:“我去看看。”說罷輕手輕腳開了門,掀簾走了進去。


    如瑾不能去,她還得在門口守著。尖刀上的血跡已經幹涸,她捏在手裏,一刻也不曾放下。


    京城裏的更鼓在每條街上敲著,傳進一家家一戶戶,也傳進皇城正中心高高紅牆圍起來的宮城。宮裏自然也有司夜內侍打響的更鼓,比外麵的更穩更沉,多了幾分皇家雍容睥睨的氣度。


    聲音傳進勤政殿中,禦前侍立的老太監康保抬了眼皮,看向仍在伏案批折的主子。一身明黃團龍繡袍的皇帝眼睛微微眯著,飛快瀏覽著每一道奏折,有的嗤笑一聲就丟到一邊,有的卻要捧起來反複看好久。


    “陛下,子時了,奴才伺候您歇著?”在皇帝又將一道折子扔掉後,稍微停頓的間隙,康保試探著出聲。


    皇帝咳了一聲,康保連忙將案邊溫熱的燕窩粥奉上:“您歇一會。”


    皇帝多年勞於政務,患有咳疾,太醫署想了一些滋補的藥膳藥食,這燕窩粥就是每日必備的東西,補肺養氣最是平和。皇帝接了,兩口飲盡,將碗放在一旁又拿了奏折。卻與適才那些不同,是本藍絨素麵的,康保掃了一眼低下頭去,知道這是政奏之外的密報。


    “這藍澤卻也並沒有愚蠢透頂,朕還以為他是個愣頭青。”皇帝掃了折子兩眼,嗤笑丟開。


    康保不敢接口,皇帝卻伸個懶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隨口吩咐道:“罷了,去傳旨,明日一早賜他上朝謝恩。”


    “是。”康保應了,見皇帝有休息的意思,連忙招呼殿中侍立的小內侍們上前伺候,又殷勤稟道,“陛下,雲美人在外候著哪。”


    皇帝一愣,這才想起今晚似乎是召了人過來侍寢,後來看折子一時忘記了。“雲美人……”他想了一下,隨手翻的綠頭牌,當時並未注意到底是誰,此時努力回憶,卻怎麽也記不起來,遂問康保,“她是哪一個?”


    康保賠笑:“是上次選秀入宮的,平臨府一名百戶家出身,您還未曾召見過哪。”皇帝當政多年,三年一選秀,宮中妃嬪無數,有許多都沒有召幸過,眼看著下輪選秀就要開始了,上次選進宮裏的雲美人卻連龍床的邊還未沾過,卻也不是奇事。


    皇帝一笑,不甚在意,隻道:“讓她去西殿候著。”


    康保打發小內侍去了,見皇帝心情似乎不錯,笑著湊趣道:“您今兒高興,雲美人算是走了運,總算熬出來了。”


    皇帝看看他:“你怎知她就能熬出來。”


    康保賠笑:“雲美人小家碧玉,興許能入陛下的眼。”


    “嗬,你收了人家多少禮,敢在朕跟前下這個保。”皇帝邁步朝西殿那邊走。


    康保連忙跟上告罪:“奴才可不敢做這些事,看陛下高興哄你您幾句開心話罷了。”


    皇帝一笑:“那你還不如去哄襄國侯。”


    康保眼珠一轉明白過來,口中卻道,“襄國侯做了什麽事讓您龍顏大悅?奴才可真要去謝謝他,陛下高興可是奴才心心期盼的。”


    雖然燕朝祖宗定下的規矩,內官不得幹政,但皇帝偶爾興之所至也會隨口跟身邊人聊上一兩句,畢竟外臣不似內侍日日隨在跟前,想開個心或者發個牢騷,若還要去宮外傳人進來說,那等人進來,什麽興致也都沒了。


    見康保問起,皇帝知他口風嚴謹,也不隱瞞,就道:“明日他上朝謝恩,朕怎會不悅。”


    康保日日伴駕,大略知道一些底細,也慣會揣摩聖意,遂笑著接口道:“奴才似乎是有點明白了……襄國侯爺越是風光得意,幾位閣老越是看不過眼。”接下來的話他卻識趣沒說,隻這些已經讓皇帝誇他了。


    “你很靈透,若是外臣,朕一定讓你入閣輔佐。”


    “陛下謬讚,奴才不過是日日耳濡目染,學一些小機靈罷了,哪裏及得上陛下您一根頭發絲兒。”康保順勢拍一記,見皇帝有談性,又湊趣相問,“隻是這些日子您冷著藍侯爺,怎地突然又要召他上朝了?”


    皇帝笑道:“他這幾日在京中所作所為甚得朕意,今夜他家夫人懷胎凶險,他卻不敢進宮請禦醫,如此之良臣,朕怎可不加禮遇。”


    康保嗬嗬賠笑,說話間已是走到了西殿門外。


    一重重輕紗幔帳逶迤垂地,碧波萬頃燈台上明光點點,瑞腦銷金,甜香欺近,環佩叮咚中鵝蕊宮裝的女子回眸盈盈一笑,俯身跪拜下去,金英翠萼的柔光晃了皇帝的眼。


    “瀲華宮美人雲氏叩謝天恩。初承恩澤,萬乞陛下垂憐。”


    康保看看皇帝臉色,朝著一眾小內侍輕輕招手,無聲退了下去。


    春恩殿內,錦綾紅浪,高天夜幕,鉛雲四合。第一聲悶雷隱約響在天邊的時候,宮牆外數裏之遙的長平王府內,絲竹管弦正在徹夜而鳴,蓋過遠天雷音。


    長平王敞著衣襟,以手支頤,斜倚在露天涼棚之內。湘妃榻上枕屏靜立,玉盞清酒微漾波光,幾名少女或撫琴或吹笙,紗衣飛揚,在榻前千嬌百媚地施展技藝。佟秋雁跪在一旁,做的仍是她最拿手的烹茶之事。


    長平王聽著絲竹,半眯了眼睛,昏昏欲睡。夜風一陣急似一陣,卷過花木竹影,簌簌而響。風裏的水氣越發重了,該是雨落在即。


    “王爺,可要回屋休息,夜裏風雨無定,莫要受涼才是。”佟秋雁捧茶近前,輕聲勸告。


    長平王隻接了茶,不理會她的言語,佟秋雁隻好靜靜退下。片刻之後,青衣小帽的隨從賀蘭卻匆匆跑進涼棚之前,未待稟報,長平王已經抬眼,揮手召他進來。


    佟秋雁跟在長平王身邊幾月時間,仍是不太習慣他的做派,輕易就讓男仆進內院跑來跑去,一見賀蘭進來,連忙側身稍作回避。


    長平王對此不以為意,斜睨她一眼不做理會,用目示意賀蘭開口。


    賀蘭壓低了嗓子,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稟道:“襄國侯藍家夫人有胎漏之象,藍澤滿街找大夫,後有青州故舊進內診治,藍澤為此與嫡女衝突,被轟出內院,現下藍夫人情況不明。”


    長平王眉目一挑:“什麽衝突?”


    賀蘭將事情細細回稟一遍,長平王半晌不語,最終笑了笑:“好烈的性子。”又道,“功勳卓著的襄國侯爺竟然滿街找大夫,嗬,他不曾遞牌子請禦醫麽?”


    “不曾。”


    “他這膽子真是小得可憐。”長平王隨口評價一句,用杯盞敲了敲竹榻,思量片刻,點頭笑道,“行事沒有章程已是無謀,再加上膽小如鼠,父皇的疑心也該淡了。”


    賀蘭皺眉思索,“王爺是說接下來……”


    “接下來該是他襄國侯家風光無限的時候了。”長平王坐直了身子,將杯中清酒一飲而盡,隨手丟了玉盞在地,突然歎一口氣,“他越是風光,我越是不能啊。”


    賀蘭沒明白這“不能”是什麽意思,卻也不敢多問,長平王揮手遣退了他:“去吧,藍夫人那裏有了消息隻管來報,無論何時。”


    賀蘭躬身而退,須臾轉過廊角不見了。樂伎們一曲奏畢,再開一曲,卻是《關雎》。長平王一皺眉:“都下去。”


    樂聲戛然而止,少女們抱著樂器匆匆退下,不敢多留。佟秋雁乍著膽子試探相問:“王爺您……可是要歇了?”


    長平王狀若未聞,默默盯著涼棚下懸掛的四角流蘇宮燈出神。遠方天際一聲悶雷清晰傳了過來,風卷落紅,雨點滴滴終是灑落在地。


    劈劈啪啪的雨聲響在涼棚頂端,長平王抬頭看了看,和衣倒在榻上。


    “王爺?”佟秋雁開口。


    “你也下去。”


    長平王閉了眼,聽著雨打竹簾稀稀落落,就這麽睡了。


    ……


    池水胡同藍家小院,第一顆雨點滴落在地的時候,如瑾叫了何剛退回廊下,“別淋雨。”


    何剛感激躬身:“多謝姑娘體恤。”


    “這點事算什麽體恤,好好跟著姑娘做事,以後好處多著呢。”碧桃在一旁說道。


    何剛沒答言,如瑾製止了碧桃,隻道:“他不是隻看好處的人,否則今夜也不必在這裏了。”


    何剛看看如瑾,又守禮別開了眼,悶聲道:“姑娘慧眼。”


    碧桃朝他皺眉,欲待要教訓他無禮,看了看如瑾臉色,終究沒敢開口。如瑾再一次問道:“什麽時辰了。”


    碧桃掀簾看了看屋中銅漏,回說:“差一刻醜末。”


    “快兩個時辰了。”如瑾盯著屋中燈火,焦慮無比。從淩慎之開始施針已經過去這樣久,卻依然沒有結果,孫媽媽又帶了飛雲進去幫手,還是不頂用麽?簷下劈劈啪啪落著雨,聽在耳中,隻讓她更加煩躁。


    “姑娘別著急,淩先生做事有分寸,他說能救就一定能。”碧桃輕聲安慰。


    如瑾怎能不急,看著母親房間的窗子隻不出聲。窗欞上是綿延不斷的萬字曲水紋樣,寓意著吉祥不斷,福壽綿長,可也隻不過是圖個安慰罷了,若真能延福納吉,為何窗內之事如此凶險難料?


    雨聲淅瀝不停,卻總是稀疏模樣,也不曾下大,更讓人煩悶。如瑾隻覺得這場雨纏綿得讓人頭疼,這個夜也是那樣的長,長的讓人以為天永遠不會亮。


    “姑娘!”孫媽媽從屋裏匆匆而出。


    “怎樣?”如瑾聲音發澀。


    “成了!成了!淩先生說可以了!”孫媽媽一臉喜氣,幾句簡短的話聽在如瑾耳中卻如天籟奏鳴。


    她抬腳就朝屋裏衝,進了堂屋卻恍覺自己手中還握著帶血的尖刀,忙忙丟到屋外,提著裙子朝內室跑去。


    “母親!”如瑾撲到床前,秦氏卻仍然閉目未醒,妝花藍錦的繡被蓋在她身上,被子似乎太大了,襯得她那樣瘦小。


    如瑾撫著母親蒼白的臉,轉頭去找淩慎之,“先生,可以了麽?母親她怎地還在昏睡?”


    淩慎之額頭有汗,一襲本是潔淨的青衫沾著血跡,眼窩有些青,下巴上也透著點點胡茬,顯是累倒了極點。然而他的雙眼依舊幹淨澄澈,看住如瑾包著白紗的脖頸,以及她衣領上染了鮮血的披葉蘭,眸底閃過一絲觸動。


    “針已施完,且待上一個時辰,若無有漏血出現,那便是切實保住了。”他溫和作答,又解釋道,“夫人腹痛時候過長,失血疲倦,一時難以醒來,且喂些溫補的湯水給她。我再去開個固本養氣的方子,盡快煎好請夫人服下便是。”


    如瑾感激不盡:“有勞先生。”


    淩慎之道:“小姐以命護母,我做這些又算什麽。”


    他轉身離開內室,如瑾回頭握住秦氏的手,緊緊貼在自己臉上,“母親,您好好歇著,什麽事都沒有,女兒陪著您呢。”


    一個時辰……如瑾叫人拿了滴漏進來,親自看著那水滴一點點朝下淌落,緊張而焦慮地等待著。丫鬟們早已拿了染血的被褥下去,秦氏身下鋪著雪裏的新褥子,如瑾每隔一會就輕輕掀開被子去看一看,見沒有血色浸出才能放心。


    湯水和藥汁先後來了,如瑾親自拿著羹匙喂進秦氏口中,秦氏昏睡之中不能自動吞咽,一碗湯喂下去灑落的就有大半。如瑾不厭其煩的喂了一口又一口,一邊拿帕子擦拭灑下的湯汁。


    滴漏內水珠又掉了一滴,啪的一聲,極其輕微的聲響,如瑾卻第一時間聽到,轉頭看了看,臉上頓現驚喜。


    “一個時辰到了!”她喜極而泣,“孫媽媽你看,一個時辰,母親沒再流血!碧桃快看,青蘋,一個時辰過了呀!”


    “是是是,一個時辰了,姑娘,太太沒事了!”孫媽媽也是老淚縱橫,合掌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屋中眾人無不欣喜,如瑾緊緊握住母親的手:“您沒事了,小家夥也沒事了,咱們一家三口好好的都在這裏呢!母親您睡吧,養足了精神再醒來,女兒陪您。”


    說著又想起了淩慎之,連忙吩咐丫鬟:“快去告訴淩先生母親沒事了,讓他就在西間後閣裏歇著罷,他累了一夜,給他備些湯水飯食,我剛才竟然忘了。”


    兩個丫鬟忙忙而去,須臾卻又進來,稟告道:“姑娘,淩先生走了,奴婢們留不住。他寫了一個方子給姑娘治脖子和臉上的傷痕,說是不留疤的。他說近日都在南街盈門客棧住著,若是有什麽事盡管去找他。”


    如瑾愣住,“走了?這麽快。”


    丫鬟道:“他聽說太太沒事就立刻離開了。”


    如瑾不禁愧疚,這是他避嫌的緣故了。沒想到他這樣細心,還給她留了方子。脖子上的傷也就罷了,她臉上的傷還是當日在客棧遇匪的時候被老太太指甲劃的,到現在已經隻剩了一道淡粉色的痕跡,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接過丫鬟遞過來的方子,看了看,她並不太懂藥理,隻覺得那墨香撲鼻,字跡雋秀圓潤,似他的人一樣溫和。


    當日在青州家裏時,她曾拿了他寫過的方子模仿筆跡,是為了造那桃色的花箋,本以為已經熟悉了他的運筆,卻不想此時再次看到,才發覺這字裏行間的細致溫潤處,她是學不來的。


    他走得利索,她卻還有一句話未曾問他。


    他該是明知行針之事會有多少忌諱的罷,且如此凶險事容不得半點差錯,若是最終未成,他可有想過該如何收拾,又如何麵對或許會出現的,別人對他醫術和德行的指摘,以及,藍澤的怒火。


    襄國侯再不濟也是一朝侯爵,他隻不過一介升鬥小民,這其中的險要關竅,他是否想得清楚?


    如瑾看向窗外,因著為秦氏防風,所有窗扇都是緊緊合著的。她這樣看去亦看不見什麽,何況人已出了院子,即便開窗也是什麽都看不到的,隻徒勞看向院門的方向罷了。


    她對著虛空想起他潤澤幹淨的眸,溫和有力的捏針的手,還有染了血跡的青衫。她有一種錯覺,仿佛那點點血痕像是開在青石牆邊的梅花,是不是唯有他這樣的人,穿了沾血的衣衫也不顯得邋遢。


    如瑾在這裏出神,一個傳信的丫鬟卻近前低聲附耳道:“姑娘,淩先生另外寫了條子,讓姑娘避著人看。”


    丫鬟用身體做擋,避開屋中其他人,從袖子裏掏出一個小紙條,臉色有些古怪,又忙忙補了一句:“奴婢不識字,不知道上麵寫的什麽。”


    如瑾疑惑,知道丫鬟是誤會了,卻也懶得解釋什麽,直接拿了紙條過來。


    “侯爺立功一事似有內情,萬請勸其慎重行事。”


    如瑾凝眸看完,臉色沉下去,將紙條緊緊捏在手中揉碎了,碎片也籠於袖內。“下去吧,慎言。”她打發了那丫鬟。


    丫鬟凜然應了,閉緊嘴巴提心吊膽的出了內室。


    “淩先生好像還沒拿診金吧。”碧桃突然想起來。


    如瑾隻道:“救命之恩,些許診金怎可報答。”


    雨打窗欞,簌簌浸濕了糊窗的雪紙,一點一點留下灰色的印子。是風轉了方向,吹著雨飄到廊下來了。如瑾突然想起站在簷下的何剛,連忙問:“何剛可走了?”


    “聽說太太無恙,早就走了,他還挺有分寸的,知道不能再內院多留。”孫媽媽道。


    如瑾這才放心,囑咐道:“媽媽抽空去囑咐外頭管事,別苛待他。隻要我在一日,他就不能有損。”


    “是,姑娘放心,他這樣護著咱們,咱們怎能讓他因此受牽連。即便是侯爺親自下令責罰,咱們也得保住他。”


    提起藍澤,如瑾皺了皺眉頭,不再多說什麽。


    賀姨娘突然帶著丫鬟匆匆進門,看了秦氏躺在床上,一臉歉意低聲說道:“太太這樣,我未能服侍在側,實在是對不住了。姑娘,太太可是好了?”


    “姨娘不必自責,若無姨娘安撫著父親,還不知又要鬧出什麽事來。”如瑾請她坐,點頭道:“胎兒算是保住了,但要好好養著才行。”


    賀姨娘道:“這就好,這就好,隻要能保住胎兒就是萬幸,至於調養,咱們家什麽都不缺,人參燕窩盡著用就是了,還有什麽調養不來的。”


    “姨娘說的是。”如瑾輕輕為母親拂去披在臉頰的幾縷頭發,坐在床前腳踏上,握著母親的手一直未曾鬆開。


    賀姨娘默默陪坐,不言不語的。過了一會,如瑾抬眼看她:“姨娘此時前來,而沒有陪在父親身邊,可是有話要說?”


    賀姨娘看看床上昏睡的秦氏,欲言又止。如瑾站起身來,輕輕放下了床帳子,“姨娘跟我來。”


    說著走到了外間,賀姨娘跟上,如瑾道:“有什麽話盡管說罷,是不是父親又出了什麽幺蛾子,經了方才那樣的事情,還有什麽事怕我承受不住麽。”


    賀姨娘勉強笑了笑,不好多說藍澤什麽,隻輕聲照實說了事情:“剛才外院來了宮裏的人,傳旨讓侯爺上朝謝恩去。”


    如瑾一愣:“上朝謝恩?哪天去?”


    “就是今日早朝。”


    如瑾這才醒悟過來,此時已經是新的一天了。卻又突然想起早朝的時辰,忙問:“難道父親已經走了?”


    賀姨娘點點頭,不免回頭看一眼內室。秦氏那裏狀況不明,藍澤卻不管不顧的上朝去了,而且走時十分歡欣鼓舞的樣子,直讓人幫他查看朝服是否妥當,冠帶是否鮮亮。這等事情連她在一旁看著也是心寒,又怎敢跟如瑾說起。


    如瑾卻似並不曾在這上頭想,似乎已經是習慣了藍澤的作態,隻皺眉疑惑道:“宮裏來人傳旨,怎地未曾聽到動靜?”她還記得青州宣旨的時候內院諸人是如何騷動,此時院子小,外院隔得又不遠,怎會安靜的連她都未曾察覺。


    賀姨娘答道:“隻是一個小內侍匆匆過來帶了口諭,說完話就走了,是以沒有驚動內院,連外院有些睡著的下人都不曉得呢。”


    “姨娘當時可在一旁?是否看見那傳旨的人臉色如何?”


    賀姨娘想了想,“似乎麵色如常,沒見有什麽異色。”


    如瑾搖搖頭,知道自己多此一問。傳旨的內侍雖不是什麽高品太監,但也需曆練一番得了上頭賞識才能接此差事,豈會讓人從臉色上揣摩出什麽內情來,自然都是千篇一律的死板麵孔。


    若不是外麵陰天下雨,此時已經是初曉天明的時候了,早朝想必已經開始了許久,父親該是已經入朝。


    她想起淩慎之的紙條,又想起父親不肯請禦醫的推三阻四,以及來京這些日子一直遲遲未到的聖意,心便漸漸沉了下去。牽連了天家之事總不會有什麽好處,此番功業來得太急太虛幻,若是沒有內情反而怪異了。


    隻是這內情到底是什麽,又會給藍家帶來什麽樣的福禍,如瑾緊緊攥著袖子,心裏一點底都沒有。父親入朝會發生什麽呢?


    也許藍家上下所有人裏,也隻有她最明白什麽叫天威難測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息之間天地變換。瀲華宮裏那個深秋早晨的血色漸漸彌漫在心頭,那一次,也是大約這個時辰發生的事情……


    如瑾看向外頭依舊黑沉沉的天空,忐忑不安。


    “姑娘……侯爺不是不惦記太太,臨走時還曾問起,這不還打發我過來伺候。”賀姨娘看如瑾臉色不好,誤會她是為藍澤的涼薄不悅,直接扯了個謊。


    如瑾苦笑著搖搖頭,轉身走回內室去了。


    她沒有什麽辦法,唯有等。等母親醒來也是等,等父親那邊傳消息也是等,父母兩人的事她全都插不上手,她隻覺自己力量實在微薄得很。


    ……


    皇城,外宮,天玄殿。


    恰是大朝會的日子,除了每日上朝議政的內閣大臣和幾位重臣之外,文武百官也都悉數到場,京裏隻要夠品級的全都冒雨站在殿外廣場,按著文武分列兩邊,依照衙門和品級一個個順次排開。


    夜雨未停,天光不亮,卻沒有一個人抱怨,更無一人撐傘,俱都垂手站著,偌大廣場上黑壓壓一片人,卻是鴉雀無聲。


    百官之外,兩列內侍提著琉璃宮燈伺候在側,照亮一方天地。從高高禦階上朝下望去,能看見明晃晃兩道燈火筆直延伸,璀璨奪目,在這飄雨的昏暗之中更顯光亮。


    皇帝站在九龍階最高一層,錦繡龍袍,冕冠高聳,頭頂上是明黃色的蟒龍華蓋,在十二盞大琉璃燈映照之下金光輝煌。


    這種朝會本不是議事用的,隻定期讓百官過來感受一下天威,唱禮行禮畢,略微訓幾句話,也就散了。然而今日卻是不同,冗長繁雜的禮節套路走完,唱禮官卻未讓百官散去,而是站在玉階之上又喊了一嗓子:


    “襄國侯入朝覲見――”


    底下一溜隨禮內官跟著高喊,“襄國侯入朝覲見――”


    一聲一聲的通報下去,傳到天玄門外,全套禮服的藍澤精神一振,整了整衣冠,昂首挺胸走進宮門。


    兩道璀璨琉璃光陣,雨水中肅立的百官,以及遠處明晃晃的那一團光亮,高高在上,卻又似觸手可及。藍澤甫一走進天玄殿外的廣場,就被眼前這樣的場景震撼了。


    也不是未曾入過朝,也不是未曾見過皇帝與百官,但這樣大朝會的陣勢他真是生平第一次見著。久居青州偏遠地界,他知道自己與京城勳貴公卿沒得比,所謂山高皇帝遠的逍遙,那隻不過是封疆大吏才能享受的,之於他,就是不能沐浴天恩的困擾。在一個多月之前,他還從未曾想過自己能有這樣光鮮入朝的一天,就算是今晨驟然得了宣召的聖旨,亦是從未在腦海中勾勒過這個陣勢。


    筆直的甬路,這一頭是他,那一頭是皇帝,而甬路兩側所有肅立的百官,所有持燈的內侍,以及所有披甲挺立的軒昂兵衛,全都像是一個個陪襯的擺件,專為襯托他此時的榮耀而設的。藍澤眼圈一紅,加快了腳步,要快一點離遠處那團明黃更近。


    昏暗的天光,飄忽的風雨,他匆匆走著,還要努力讓自己的步伐顯得端方,所以他並不曾注意到百官最前列幾位老臣陰沉的臉色,也未曾注意到禦階之上皇帝晦暗不明的目光。


    官員之前,禦階之下,太子與兩位郡王端然而立。


    藍澤經過幾人的時候,太子微微眯了眼睛,六皇子永安王一如既往溫和含笑,七皇子長平王側目斜視,繼而舉袖掩口,打了一個嗬欠。


    永安王唇形不動,聲音低低傳過去:“七弟昨夜又是軟玉笙歌?端穩些,小心父皇看見。”


    長平王輕輕一笑,放了袖子。


    “臣藍澤叩見陛下,祝陛下聖體安康,威加四海,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前頭藍澤一撩袍子,跪倒在地三叩九拜,大禮參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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