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屋子雖然不大,但裏邊卻有一扇門連通著另外一間,緊緊關著,如瑾正是朝著那扇門說話。(.)


    就聽一聲低沉的笑隱約傳來,然後那門無聲滑開,一身玄袍的年輕男子含笑出現,伸手招了一招,示意她過去。房間沒有窗子,隻在屋角燃著一盞燭台,屋中光線微暗,男子臉上的輪廓便更顯深邃。他的長眉微微上挑,原本有著凜冽的鋒利,卻因臉上笑意而顯得線條柔和起來。


    如瑾心中已經料得八九分,知道能讓崔吉這般行事的沒有旁人,但是在他出現的瞬間,她還是恍惚了一下。


    隻因那張臉實在是太像皇帝了,連帶著讓她回想起不好的記憶,即便他在笑。


    “王爺出現的地方總讓人意外。”因記憶而湧起的不快讓她沒控製好情緒,上來就語帶雙關的暗諷了一句。除了寺廟還算說得過去,人家內宅和綢緞鋪子哪個都不是天家貴胄該出現的地方。


    長平王目光在如瑾臉上停駐一瞬,瞄向她交疊在腹前的雙手,並未理會她不太客氣的言辭,而是自顧自的說道:“這次袖子裏沒有藏東西,讓你進來也沒費多大事,看來瑾兒對本王的戒心已經消除了不少,可喜可賀。”


    他不著邊際的話和眼中莫名的情緒讓如瑾十分不舒服,尤其是那聲“瑾兒”叫得她頭皮發麻,將手往袖中籠了籠,如瑾壓了心頭騰起的惱意,秋湖般的眸子隔著帷帽輕紗注視了他,說道:“不知王爺這次找我所為何事,正好我也有事請教王爺,隻是這地方適合說話麽?”


    她朝外頭掃了一眼,進來的那扇門已經被老掌櫃退出時帶上了,但出了穿堂就是外麵客人絡繹不絕的店麵,一個王爺,一個侯府小姐,關在這隨時都可能被人闖進來的地方聊天實在是有點荒謬,何況地上還躺了好幾個丫鬟婆子。


    “原來是有事請教才來得這麽痛快,好叫本王失落。”長平王微微歎息一聲,這才回答如瑾的問題,“放心,這地方妥當得很。”他順手敲了敲牆壁,看起來平淡無奇的木質板壁卻發出金石之聲,“在這裏說什麽做什麽,外頭的人一概聽不到。”


    他再次招手示意她過去,如瑾想著心中之事,勉強按捺著不發作,隻當聽不出他言語裏的曖昧,提裙跨過東倒西歪躺著的下人,走進了裏頭的房間。


    裏間卻比外間狹窄不少,隻有一個小小的四方矮桌陳設在地,周圍鋪著蒲席,屋角一柄細長的銅質燈台和一個火盆,再無他物。長平王隨手關了門,盤膝坐下,抬手請如瑾。


    他束發的白玉冠瑩潤流光,一如麵上溫和的笑:“沒想到你對本王這般放心,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敢毫不猶豫的走進來。”


    火盆燃得旺盛,屋子狹小,隻站一瞬便覺得熱。如瑾除了頭上帷帽,將鬥篷也脫了墊在蒲席上,彎身跪坐上去,“王爺神通廣大,隨隨便便就能往內宅閨閣裏送東西,若想對小女子不利又何須大費周章。何況小女子現在行事多仰仗王爺送來的人,除了放心也別無選擇。”


    長平王哈哈朗笑,烏眸晶亮如寶石,伸手從矮桌下掏出一個茶盤來,裏麵熱騰騰放著一壺茶水,另有兩個小盞。他倒了盞茶放到如瑾麵前,眸光閃閃注視著她玉質清透的容顏,笑道:“原來你的放心是這般無奈。”


    “無奈的是我自己,對於王爺,我還要鄭重說一聲多謝。”如瑾接了茶,等長平王自己也倒了一杯,便舉杯抬手衝他敬了一下,然後掩袖喝下。


    方才的惱怒是認真的,現在的道謝卻也是真心的。


    雖然這位王爺言行輕浮,且生了一張讓她厭惡的臉,更不明所以的接近自己,但崔吉楊三刀的確給了她許多助力。自從得知了崔楊二人的底細,如瑾一邊用著他們一邊也在暗暗觀察品度,漸漸確定了他們沒有惡意,是真在幫她,這才一點一點放下戒心。靠著一個意圖不明的王爺派來的底細不清的護衛辦事,如瑾的確時有無力和無奈之感,然而她現在身邊還真缺不了他們。不說藍家現住的宅子需要他們帶人護著,如瑾出門也多得他們守衛,那日張七小姐當眾突然動手,若不是崔吉跟著,她可就要吃虧了。雖然崔吉不言語,自己不邀功,她也將這一點一滴的幫助全都記在心裏。


    長平王也仰頭喝盡杯中香茶,然後將兩個小盞又添上,“無需道謝,本王願意。”


    “可以告訴我為何願意麽?不知王爺意圖,雖心懷感激,但我心裏到底不能踏實。”


    “這個麽……”長平王想了一想,搖頭道,“現在說為時過早,本王沒有惡意,你放心。”


    他唇角的笑意雖淡卻愉悅,眼眸清亮,隻要忽略那極似某人的五官,神情是疏朗飛揚的,看不出半分陰謀算計,如瑾不敢說自己認人精準,但在這一刻,她的確從他身上體會不出任何善意之外的情緒。


    房間小小的,火盆或燭台裏也許添了某種香料,有極淡極淡的香味彌散著,偶爾鑽入鼻端。如瑾嗅到自己熟悉的清芬,酷似日常所用的寒梅香露,清淡到極致的氣味。這樣的氣氛中隔席對坐,看著麵前人玄色袖口上的金線雲紋,如瑾竟莫名生出踏實的感覺來。似是與舊友促膝長談,隻願時光走得再慢些。


    她為自己情緒的變化感到驚訝,忙微微咬了一下舌尖讓自己提神,然後似乎是為了掩飾情緒,她匆匆開了口:“既然王爺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今日來見您是有一事相詢,不知您能否賜教。請問戶部丁侍郎與首輔是何關係,是否表露過對家父的不滿?”


    長平王一直看著她,自將她方才眸中顯露的柔和看在眼裏,雖然隻有一瞬,他唇角也略略揚起,“你說的是丁家仆婦為你庶妹上門之事?”


    “王爺知道的好快。”如瑾下意識生出防備之心,然而轉念一想,身邊用著崔吉,什麽事也都瞞不過長平王了,不由暗暗自嘲一笑。


    “慚愧,也是才知不久。”長平王似有些懊惱,“說起來你們藍家姑娘膽子倒都大得很,你那大姐是那樣,這五妹也夠敢行事的。”


    “藍家的笑話多著呢,這些並不算什麽。王爺可否告訴我丁侍郎的底細?”


    長平王雙眼卻略眯了眯,挑眉道:“是為此事找本王?為何不去問你那淩先生呢。”


    如瑾覺得他麵色有些奇怪,眸色似更深些,她一時想不明白,隻直言道:“丁家人剛剛上門,還未來得及知會淩先生。而且他一介平民畢竟力量有限,興許打聽許久獲得的消息也不及王爺三言兩語,況且我其實對他心中有愧,並不想過多麻煩他,若是王爺肯賜教,我便不勞動他去跑腿了。”


    長平王聽完,眉目舒展,又笑了:“既如此,以後來麻煩本王便是。實與你說,那丁侍郎跟王韋錄沒什麽關係,與貝成泰倒是親厚一些,但似乎也沒有實質利益交情。因此前戶部尚書杜暉下馬之後,戶部左侍郎還有底氣爭一爭尚書位,他這右侍郎爭都沒爭,隻因沒有人扶持他。”


    杜暉是在藍家在池水胡同遭刺客之後被論罪下台的,因暗裏牽扯了藍家,如瑾對此人記得清楚,後來淩慎之傳來的消息是刑部左侍郎升調了戶部尚書,現聽長平王提起戶部左侍郎爭位的事,知道這又是朝裏一次波瀾,然而她也沒細問這無關之事,隻關注丁謨:“丁侍郎沒有倚仗怎會在戶部立足呢?”


    “是他本身有些才幹,幾次升遷之時又機緣巧合遇著王係和敵方對峙,誰都不想讓對方安插本係之人在肥缺上,他這無派係的倒是一路撿漏,一直升到了戶部侍郎。”


    如瑾聞言立刻道:“這便宜未免撿得太大了,世上有那麽多的機緣巧合麽,偏都被一人碰上。”能將戶部侍郎當便宜撿到自己手中,隻能說丁謨此人太善於鑽營了,能在王係和敵方的縫隙中活得如魚得水。若丁謨是這樣一個角色,那麽丁家人上門掛落藍家的臉麵,又出於何意呢?


    如瑾神色細微的變化落盡長平王眼中,那幽如深潭的眸底便閃過笑意,“你別擔心,丁謨雖然有些才學,人也頗精明,但卻是個懼內的,偏他夫人還是個跋扈潑婦,行事不論道理。”


    如瑾愕然,細想了一瞬眼睛不由微微張大了些,原本清沉的眸子因驚訝而消散了滿布的憂色,露出在她身上十分少見的少女稚真。


    “王爺的意思是……丁家婆子上門並非丁侍郎授意,而是他家夫人不管不顧的將潑撒到了藍府?”


    “正是。”


    “王爺如何這樣篤定?”


    “本王想知道的事,自然能知道。”


    如瑾瞬間就想起崔吉,想起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自己閨房的紙條,這位王爺溜人家內宅溜得過癮,能知道婆子是丁夫人派來的也在情理之中了。一個背著紈絝風流名聲的皇子,還似乎體弱多病,卻能隨便將眼睛耳朵放到每個朝臣的內宅裏去,有這樣的本事,他就不懷些別樣的心思麽?


    於是在對上那雙烏沉沉的眸子,如瑾心裏就有些發緊。她是在和一個居心叵測的人獨處對談麽……


    長平王很快感受到了如瑾的戒備,知道她在想什麽,不過也未作解釋。他其實沒有那麽大的本事滿朝遍布眼線,最多在想用力的地方用些力罷了。如瑾此時除了戒備,更多的是感到無奈。


    她大約是受皇帝幾次旨意影響太大,遇事總往朝堂風雲上頭想,因此丁家婆子一進府她就在盤算丁侍郎和父親藍澤是否有過節,乃至後來讓崔吉分人手去看著藍如琳,都是為了防止生變。此時驟聽這一切不過是一個刁蠻夫人耍脾氣,她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隻因她對京都了解太少,對外界了解太少,這才不能在遇事時作出有效的判斷。再想想進京以來處理與外界有關的事情上自己的所思所為,如瑾越發有些不確定,不知道自己以往自感精準的推斷是否站得住腳。


    “王爺,今日是否時間充裕,我有許多事想請教,不知能否……”她的確有太多事想問了,雖然眼前之人還不足以完全信任,但能從他這裏了解一些零碎也好,先問出來,過後再慢慢驗證虛實真假,這就比她一無所知從頭查起快得多。


    長平王答應得痛快,讓如瑾微微意外了一下。她弄不明白這位王爺為何有此耐心,然而既然他願意說,她便事無巨細的詢問起來。


    期間她出去外間看了看碧桃幾人,見屋子被火盆烘烤得熱乎,地上又有厚毯鋪著不至於受涼,她將碧桃躺倒的姿勢放舒服一些,便回去繼續與長平王請教。一方鬥室,一壺清茶,兩個人足足消磨了一整個下午的時光,如瑾問得認真,長平王答得也仔細。待得如瑾感覺時候太長,怕家中母親擔憂時,這才結束了對話。


    向長平王鄭重道謝,走出來時那店鋪老掌櫃已經候著了,手上捧了一匹流光溢彩的錦緞。“小店私販的上等織品,輕易不給人看的,貴客拿了可要好生使用。”


    如瑾瞧著那緞子就是一愣,近了對燈細瞧,又伸手撫了撫質料紋理,訝然道:“是流雲浣花錦?”


    這種錦在前朝雖然珍貴卻不難得,到了本朝,因著多年前蜀地一場叛亂,專產此錦的流雲坊毀於戰火,織錦藝人傷亡流離,這手藝幾乎失傳。到此時要想找浣花錦,其他織坊出產的還可,流雲浣花錦別說一匹,就是一尺半尺都不易尋到。如瑾當年在宮裏也曾受寵過,曾被賜過兩尺,因此認得。那兩尺錦緞什麽衣衫都不夠做,卻招了滿宮嬪妃嫉恨,此時驟然見了整整一匹在眼前,想起當年事,如瑾真不知該作何感想。


    長平王站在內間門口,廣袖舒展,眉目含笑:“銀子就不必付了,送你的生辰禮。”


    聽那掌櫃言語,如瑾還以為是對方為自己進內店找珍品的交代,暗忖即便要和家裏交代也不必用這樣好的錦緞,聽了長平王的話她才知了根由。


    “今日崔領隊引我來此,是為了這錦麽?”


    長平王沒說話,是默認了。他的眼睛像一池深不見底的湖水,被月色籠著,隻能看見湖麵的微波陣陣,讓人乍見時被光影所吸引,卻也不敢再往深裏看了。如瑾很快移開了眼睛,將目光重新落定在錦緞之上。


    碧青的底,灑落點點白梅,雅致圖案配了繁複精致到極點織紋,烘雲托月,明麗流光。前世給她流雲浣花錦的是皇帝,今生換了他兒子,這巧合讓她感喟。


    “多謝王爺,但這錦緞太貴重,我不能收。王爺不若送給陳嬪娘娘,她必定欣慰。”如瑾朝長平王福身行了一禮。陳嬪是長平王的生母,如瑾拿了她來推辭。


    長平王一笑:“這東西若進了宮,合給母妃招禍呢。”


    “藍家此時處境,我更不能用這東西。”


    “也好,本王替你收著,以後再用。”長平王沒再堅持,揮手讓掌櫃下去了。須臾老掌櫃換了一匹雲霞錦過來,也是質地上乘手法典雅的珍品,卻不似流雲浣花錦那麽紮眼了。這匹是天青的底,白薔薇的花紋,和方才那匹一樣是如瑾喜歡的色澤花朵。


    歸家晚了總要有個交代,為這一匹名貴錦緞耽擱了時候也說得過去,如瑾便沒有再推辭,謝過收下。臨別時如瑾問起佟秋雁,長平王道:“她過得不錯,你若願意可去王府看她,本王交代門上便是。”


    王府規矩大,妾室親友都不能隨便登門探訪,何況佟秋雁是連妾都不算的沒名沒分的侍婢,如瑾微笑著沒有接話,隻請長平王善待她。長平王聞言點了點頭,麵上笑意略濃了些,然而眼波裏星輝月色般的光亮卻似蒙了一層雲,讓人看不出他是不是真在笑。


    “方才你問本王為何願意幫你,現在想聽麽?”


    方才他還道此時說出為時過早,怎地突然變了主意。如瑾看著他的眼睛覺得有點發寒,屋裏燭台的光亮弱,火盆的光芒強,人影就隨著火焰跳動一晃一晃打在牆上。長平王玄色的衣衫似和影子融在了一起,臉上明明滅滅閃著光影,更讓人看不清深淺。


    “時候太晚了,勞煩掌櫃將她們弄醒,我要早點回去。”如瑾立即轉頭朝老掌櫃說話,彎腰下去半扶了碧桃坐起。


    誰知長平王卻不管她的閃躲,徑自說道:“本王願意幫你,是因為,想娶你。”


    如瑾手一軟,差點將碧桃摔在地上。她感到整個身子的血都凝固了,瞬間從頭頂冷到腳趾。她僵硬的轉過頭,驚悚盯住內室門口含笑而立的男子。


    她看到他眸底躍動的火光,卻分不清那是映照的火盆光焰,還是有什麽在燃燒。她以前讀過一本誌怪小說,裏麵說有一種來自冥間的火焰是用極冷極冷的冰霜淬出來的,雖然是火,卻能將人凍成冰雕。她感到長平王眸子裏的就是這種火,讓她整個人都冰透了。


    前世的記憶讓她將和皇家的任何牽扯視為洪水猛獸,沒錯,這個人是屢屢救過她們一家,是派人幫她,她也受了他的恩,承了他的惠,可她從沒想過再跟他有更深的關聯。她知道要報恩,但報恩的方式絕對不包括他口中所說的事。


    這個人名聲不好,她看不透他,他收了佟秋雁,他是皇帝的兒子,如瑾即便和他兩次獨處對談,心底還是有深深的抵觸和排斥的,她理不清自己的情緒,卻驟然聽到他說出這樣的話。


    怪道方才的流雲浣花錦他說要替她收著,以後再用。他一直以來的曖昧言語都有了答案,原來他存著這樣的心思。


    如瑾滿腦子的驚愕和恐懼漸漸被憤怒替代,她輕輕將碧桃放下,緩緩站了起來,盯著他正色道:“王爺,我不是綿和的佟秋雁,藍家也不是太守佟家,王爺救命之恩我沒齒不忘,日後定會努力報答。我今日與您相見的確不妥,罔顧禮法隻因心係家門安危,您不要誤會是我自輕自賤,藍如璿能登您的車烹茶談笑,我卻不是她那樣的人。若是讓王爺錯會了什麽意,小女子給您賠禮道歉。”


    她的聲音有些發顫,隻因心底驚慌太甚。說罷她朝著長平王端端正正行了一個福禮,算是賠罪。


    長平王臉上晦暗不明,火光映了明與暗交錯在上,光和影的分界漂浮跳動著。“你拿自己比那佟秋雁和藍如璿,的確是自輕自賤了。本王說的是娶,而不是收。”


    “王爺!”如瑾抬起頭來,緊緊盯著他,“不知您哪裏來得自信,敢越過皇上皇後和我說娶字。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直接站到我跟前說起嫁娶,不知是看重我還是看輕我?”


    長平王微微皺了眉:“不過先和你說一說心意,之後的事,本王自會安排。本王敢說,也就定會做成。”


    “王爺雄才偉略,天下沒有您做不成的事。隻不過小女子資質淺薄,配不上您,請您另覓佳偶罷。”如瑾又朝那老掌櫃說道,“麻煩您將她們弄醒,我們要回去了。”


    她將手中雲霞錦放在了黃楊小桌上,又道,“這些日子承蒙崔領隊等人護佑,一會王爺將他們留下來即可,新近的月銀改日我讓人拿過來。”


    老掌櫃看兩人言語不和,正站在一邊垂頭尷尬,聽見如瑾吩咐連忙抬頭看向長平王,不敢自己動手。長平王盯著如瑾看了半晌,皺起的眉頭突然舒展了,嗤的輕笑了一聲。


    “怎地突然暴跳如雷,倒似本王是毒蛇猛獸,沾都沾不得了。”


    他微微揮手示意,老掌櫃忙蹲身掏了一個藥瓶,在碧桃等人的鼻端擱了一會。長平王朝如瑾道:“崔吉你若不高興看見,本王讓他挪到府外便是,原先那些人也不用你發月銀,自都護你們一家周全。你跟我置氣何苦拿全府安危作筏,本王方才唐突,莫怪。”


    說著,他竟然拱了拱手,真的道了歉,直看得一旁老掌櫃眉心亂跳。如瑾聽了他這兩句話,想到的第一個問題卻是,府外新招的那些護院,果然都和崔吉一個出處。


    地上碧桃微微嗯了一聲,似是要醒來,長平王返身關了內室門,回裏頭去了。碧桃和幾個婆子陸續醒來,老掌櫃早已三兩下將她們安置在椅上坐著,待到她們清醒,全都不知自己在地上睡了半日。


    “這裏沒有什麽好料子,咱們走罷。”如瑾戴好帷帽裹好鬥篷,朝外頭邁步便走,碧桃等人有些愣怔的跟在後頭,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待到走到外頭店鋪看見客人已經稀少,而門外街上點點燈火已是到了夜晚,碧桃這才驚呼:“怎地這麽久,到底……”


    “你們嫌我挑料子慢,一個個打起盹來,現在倒問我。”如瑾搪塞兩句,被長平王攪的心頭煩亂,也沒心情想別的理由安撫她們。


    老掌櫃笑眯眯捧著那匹雲霞錦擠到如瑾跟前:“貴客臨走別忘了東西,挑揀一下午選出來的,忘了拿豈不可惜,不是您為自己挑的生辰禮麽。”說罷又用極低的聲音道,“藥性過後無害,隻是想不清昏迷前的事情,您跟她們說什麽就是什麽。”


    “喲,好東西!果然不愧是姑娘挑了這麽久的。”其中一個婆子在老太太跟前時間長,見過一些好東西,自然識貨,一見掌櫃手中的錦緞就立刻接了過去細瞧。


    如瑾蹙眉出了店門,不管那錦,自己登車坐進去了。婆子尷尬的將錦緞塞給碧桃,一眾人連忙跟上,紛紛上了車,碧桃和如瑾一輛,婆子們一輛,一前一後兩車駛向藍府。如瑾坐在車裏掀簾朝外看了看,店門口老掌櫃和崔吉說了什麽,然後崔吉帶著人仍和來時一樣,跟在車子附近護著走。


    如瑾啪的一下關了車窗板壁,閉目靠在引枕上養神。然而一閉眼睛,腦海裏就是長平王那聲“想娶你”,攪得她煩躁不安,用風帽蓋了臉遮擋車內燈火,一個人陷在黑暗裏。


    碧桃見她情緒似乎不對,不敢驚擾她,而且自己也對方才發生了什麽感到困惑,捶著昏沉的腦袋冥思苦想,於是車裏主仆二人各自苦思,沉悶了一路。


    一路上如瑾腦子裏反反複複都是長平王的音容,從青州佛寺雷雨中的偶遇,到佟家後園靜夜裏的相撞,然後是荒郊血腥火光裏他騎馬彎弓的模樣,然後便是一次又一次的接觸。如果他不說出今日這句話,如瑾想,自己是會繼續和他接觸下去的罷?他被世人那樣看,卻在她跟前露出了紈絝子不該有的本事,讓她對他略有了好奇。他幫她,與她長談,送她生辰禮,像個朋友似的,讓她多次忘了佟秋雁的事情,甚至忘了他是那個人的兒子,雖然他生著那樣肖似的臉。


    可是他突然說出這樣的話,讓她一瞬間完全懵掉了。她能容忍他隨意的曖昧的調笑,將之歸為一個風流之人的習慣,卻不能容忍他鄭重其事的說要娶她,隻因……她完全接受不了這種情意。


    他讓她想到皇帝,想到前世,想到屈辱和血腥的結局。她剛才在綢緞鋪的小屋子裏很是失態,她明白她失態了,口裏說的那些指責的理由,連她自己心底也是不承認的。可她還是說出來了。


    不能再和他接觸,絕對不能。如瑾一麵不停和自己說著,一麵卻想起長平王兩次認真的對談。他告訴她許多事,耐心的,仔細的,不嫌她問得沒頭沒腦。他本可以不說,他是王爺,他沒有這個義務。


    閨房裏收到的紙條,還有今日的生辰禮,他一直在關心她,如果說那是一個慣會招惹閨閣小姐的人常用的手段,他何必又和她討論朝政朝臣,誰見過用政務事勾搭女孩子的。他是在利用她嗎,她又有什麽可被皇子利用的,整個藍家又哪裏值得別人這般費心了,連皇帝都是隨意將藍家拈來拈去不當回事。


    所以,他是真心的?


    可他是那人的兒子。


    一來她不想和天家商氏再有關係,二來現實也決定了兩人不可能。


    如瑾腦子裏亂糟糟的,各種想法亂冒,矛盾而淩亂,一直到了馬車停在藍府內宅門口,碧桃輕輕推她的身子呼喚。


    “姑娘,到家了。”


    碧桃試著將如瑾頭上遮蓋的風帽拿開,借著燭光看見如瑾蒼白的臉色,頓時唬了一跳,伸手去摸她額頭,“是在外頭受寒了嗎?”


    “沒事。”如瑾推開她的手,起身下了車。碧桃連忙跟下來,扶了她進院。後頭車上幾個婆子提著買回的料子跟著,到延壽堂時恰好老太太睡著,如瑾讓婆子們拿了東西進去,自己帶了碧桃往回走。


    “姑娘,這料子還給老太太留下麽?”因為聽掌櫃的說是如瑾自己挑的生辰裏,碧桃抱著雲霞錦詢問。按理說外出買了東西回來該給老太太過目,但今日臨走時老太太讓如瑾自己買生辰禮物來著,因此這匹緞子直接拿去後麵也可以。


    院子裏的燈籠飄搖著,忽明忽暗的光線打在錦緞上,呈現不同的光芒,不同的美。如瑾盯著那緞子默了半晌,最終道,“拿回去吧。”


    碧桃趕緊叫小丫鬟傳了軟轎來,一路將如瑾抬回了香雪樓。打發蔻兒去給秦氏報平安,碧桃幾個手腳利落的伺候如瑾梳洗躺下,見她神思倦怠,幾個丫鬟都沒敢多問多說什麽,隻道她是累了,早早讓她休息。


    秦氏打發了孫媽媽過來瞧看,見如瑾睡下,孫媽媽才放心回去複命。這一夜窗外北風呼嘯一晚,如瑾也在夢裏奔波驚悸了一晚。離重生最初的日子越遠,當初的恨意越淡,或者是被時光消磨了,或者是深藏在心底未知的角落了,總之如瑾早已不再被夢魘糾纏,不會在睡夢中被瀲華宮的血色驚醒。


    然而這一夜,血光又染紅了天空,深秋裏的落葉掩映下是嬪妃們牙齒森森的笑靨,皇帝和長平王的臉孔交織變換著,血痕也會突然轉變成流光的雲霞錦緞。不斷從夢裏驚醒,再不斷陷入昏睡,這個夜晚出奇得漫長,漫長到睡夢中如瑾都開始期盼天明。


    到了起床的時辰青蘋過來叫起,意外的發現如瑾發燒了。“快去請大夫進來,先別驚動太太那邊,該是昨日出去受了風寒。”


    腿腳最快的蔻兒蹬蹬蹬就朝前邊跑,碧桃跺腳抱怨:“昨日都怪我沒看好姑娘,竟然睡過去了,該早點讓姑娘回來才是。”


    秦氏那邊用完早飯還不見如瑾過去,打發了飛雲過來瞧,一見如瑾燒得雙頰通紅睡在床上,飛雲將要說的話也吞下去了。


    “怎麽了,太太那邊有事嗎?”看她猶豫,碧桃輕聲問。


    飛雲道:“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等姑娘好點再說。”


    “可是丁家的事?昨晚回來我聽蔻兒說了,姑娘還不知道,先別告訴她。”


    碧桃兩個咬耳朵,床上如瑾卻醒了,睜開眼睛問道:“丁家什麽事,可是關了那倆婆子,她家打上門來?”


    青蘋端著細粥和小菜進屋,聽見言語勸道:“姑娘別操心了,發著燒呢,養好了身子再管那些雞毛蒜皮。”


    如瑾卻從床上坐了起來,示意青蘋過去喂她喝粥,朝飛雲道:“有什麽事姐姐都說了吧,昨日父親可跟母親鬧過,丁家有沒有再來人,你不說我心裏惦記著也不能好好養病,將事情早點處理了,心平氣和的養著才好。”


    她目光堅定,清瘦的小臉燒得紅通通,卻不肯躺下。碧桃深知她的脾氣,隻好讓飛雲說了。


    “昨日太太捆了那兩個囂張婆子,侯爺知道後的確過來發了一頓脾氣,但後來知道婆子說的話,侯爺也氣得不輕,要不是太太叫人攔著,他自己先去打那兩個婆子了。外頭送婆子來府的車夫久等不見人,跟門房上打聽也沒人理他,他自己就回去了。到了下午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丁侍郎夫人帶了好些個家丁來府門前鬧,說咱們府裏關押她乳娘,侯爺閉門不理,約有小半個時辰丁侍郎來好說歹說將丁夫人哄回了家,後來又專程過來賠罪,侯爺沒讓他進門。姑娘回來不久前,丁侍郎剛剛離開。太太昨夜和孫媽媽商量了很久,不知道該將那兩個婆子怎麽辦才好。”


    如瑾靠在軟枕上,一小口一小口吃著清粥,聽完了飛雲的敘述,暗道丁侍郎果然有些懼內,夫人鬧出這麽沒體統的事情,他都不敢拿出威風來彈壓,還得哄夫人回去,在人家府門口真是將臉都丟盡了。


    長平王果然沒有騙人。丁家是這個情況,看來派往藍如琳那裏盯著的人是白派了。如瑾默默歎了一口氣,隻道:“丁侍郎知道過來賠罪,看來不想將事情鬧大,一切看他的意思了。他若是息事寧人,咱們也就放了他家的人,現在先關著吧,等他表明意思再說。”


    “可惜侯爺不肯讓他進門,隻說是他家少爺拐騙了五姑娘,若不給個合理的處置,侯爺要參奏他。”


    如瑾又咽了一口粥,輕輕笑道:“侯爺想怎麽鬧就怎麽鬧去,他要是真參奏了才好,將家裏醜事擺給那位看,那位覺得他越荒唐無能,咱們家越是安全。”


    碧桃不放心:“萬一丁侍郎被侯爺勾出了火氣,也要將事情往明裏捅,鬧起來吃虧的可是五姑娘和咱們府呀,這種事人家頂多說那丁三少風流,五姑娘可就是不顧廉恥了,五姑娘怎麽樣奴婢都不管,但她帶累了姑娘您的名聲可如何是好。”


    “莫擔心,休說我不怕這個,主要是事情不會是那個樣子,丁侍郎不會鬧大的。”如瑾閉門養了一會神,又開始吃粥。


    碧桃擔憂的追問原因,如瑾笑笑沒說話。藍澤不讓丁侍郎進府,最著急的可不是丁侍郎,自會有人過來。而丁侍郎此人能一路見縫插針擠到戶部高位,自然不會隨便得罪別人,即便那人是處境有些尷尬的藍澤。如瑾已經能預感到事情的結局了。


    退一步來說,即便事情最終與她所想大相徑庭,即便真的帶累了自己的名聲,她又有什麽可害怕的呢。前世那樣的汙名她都背過,眼前這點子事,都不值得她動心思。


    大夫進府來看了診,開了治療風寒的方子,飛雲見如瑾身子虛但精神還好,也就回去秦氏那邊複命了,隻說如瑾昨日累著了,今天想賴床多睡會,秦氏不疑有他,叮囑廚房按時給女兒送飯菜。


    如瑾用了食物和湯藥,躺著閉目養神,和丫鬟一句兩句的閑聊。這日下午如瑾的燒便退了,用過晚飯精神更好了許多。這一場病她自知大半起於憂思,因此日裏盡量不去胡思亂想,隻當什麽都沒發生過,調整著心情,連帶著病也好得快。


    晚飯過後不久,大概是衙門裏家裏都妥當了,丁侍郎又到藍府登門拜訪,藍澤依舊是不見客,隻讓呂管事去門口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


    消息傳進如瑾這裏,碧桃嘟囔道:“侯爺還要冷著人家到什麽時辰,姑娘總是說雖然咱們家身份似乎高些,但根本不能和實際掌權任職的官吏相比,侯爺怎麽就不明白呢,讓人家侍郎老爺連番吃閉門羹,日後對咱們家沒好處不說,眼前這事擺明了女方吃虧,人家好言登門跟你賠禮,你還不趕緊坐下來商量善後,非得逼著人家把事情鬧大怎地。”


    如瑾笑道:“你莫急,且等著看吧。”


    丁侍郎那邊被攆走不久,到了掌燈時分,藍府門外又來了一輛馬車。門房上的人上前詢問,就聽車邊跟著的婆子道:“五姑奶奶回府,還不快些開門迎接。”


    門房仆役想了半日也沒明白五姑奶奶是誰,還是領頭的機靈,回想起昨日丁家婆子在府裏散播的話,撒腿就進去稟報了呂管事。待到消息傳到藍澤那裏,氣得他當場就摔了一個平日十分喜愛的玉鎮紙。


    “孽畜!還敢腆著臉回來,還敢自稱姑奶奶!把她給我捆進來,侯爺我要親自打死她!”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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