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好深,夢,好沉。


    成塊的記憶在他夢裏堆,好高,好重,他拚命仰頭望,卻感覺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他不喜歡這樣的回憶,更不想承受這般壓力,他想卸下它們,一塊一塊,將這些都遠遠推離自己。


    於是他便能無夢,無憂。


    他不要作夢,除非夢裏有個愛笑的女孩,總是將自己的笑容感染給他,令他心情也隨之翻揚。


    他不想憂慮,可卻忍不住要牽掛這個女孩,縱然與她相隔千山萬水,依然盼著知道她生活的一切動態,渴望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他覺得奇怪,為什麽總有這女孩為他撥去夢裏的重重黑霧,踏著瑩亮的光明朝他走來,淡淡悠悠的容顏勾著甜甜燦燦的笑。


    真的!為什麽每一回他生活上遇到什麽不順遂,隻要她一句勸慰、一朵微笑,他便能全身充滿了勇氣。


    為什麽在他最難受的時候總會夢見她呢?


    「若悠,若悠……」


    「我在這兒,喬書,」清亮卻微微焦急的嗓音回應他迷蒙的呼喚,「你怎麽了?是不是渴了,想喝水嗎?」


    「嗯,我想喝水。」他朦朦朧朧地應著,喉頭確實乾涸得教他難受,可胸膛卻因聽聞她清柔的嗓音一陣沁上流過。


    他又夢見她了。他想著,不禁微微地笑。


    「……來,水來了,起來,我喂你喝。」她在他耳畔說著,一麵伸手想扶起他。


    他卻不想起來,「我不……起來,你就這麽喂我。」他好痛苦,而且又是作夢,該有權利鬧脾氣耍任性吧?


    「這樣怎麽喂?我怕弄濕了你衣服。」


    「你可以含在嘴裏……喂我。」


    「含在嘴裏?」她仿佛被他的提議嚇到了,語音發顫,「你開玩笑吧?燕喬書。」


    「我沒開玩笑——」唉,就算在夢裏他還是喜歡逗她,「電視上女主角不都是這麽喂昏迷的男主角喝藥嗎?」


    她默然不語。


    她大概呆得說不出話來了吧?哈哈,他好想看她現在臉上的表情,大概是又生氣又害羞,肯定好看極了!


    可惜這是夢,一片黑蒙蒙的,他什麽也看不見。


    「你又……你又不是男主角。」


    「就當我是吧。」雖然胸口還是悶得痛苦,可他突然好想笑,「你可以把我當那個Josh啊。」


    「Josh?」


    「Josh.」


    「……」


    「來嘛,若悠,這不是正好滿足你對他的渴望嗎?」他半嘲弄著,故意伸展手臂,做出意欲與她擁抱的姿勢。


    「你……你是不是醒了?喬書。」


    他醒了?有嗎?


    「你在裝睡吧?故意逗我的對不對?」


    「不對……」這的確是夢啊。


    「才怪!你根本是故意耍我!」她拉高聲調,似乎頗為激動,「燕喬書,你給我醒來,少裝死!」


    他眨眨眼,勉力想睜開酸澀的眼眸。


    「哈!你的眼皮在動了,還說你不是裝睡?給我醒來!」她潑辣地喊道,跟著,一杯沁涼的水潑向他臉龐。


    他一凜,乍然驚醒。


    首先映入眼瞳的是一片侞白色的天花板,雕飾精美的藝術燈,對麵牆上一幅莫內的睡荷。


    接著,是一張蹙眉皺鼻,神氣看來十分張牙舞爪的白淨容顏。


    英氣勃勃的黛眉,清亮有神的眼眸,宜挺倔強的鼻梁,以及兩瓣柔嫩的玫瑰唇,這是……天啊!他瞪大眼眸,原本軟倒在床上的上半身不覺挺直。坐在他床邊的女人居然是若悠!她竟然……她怎麽可能會在這兒啊?


    這一切難道不是夢嗎?


    「若悠,你怎麽會在這兒?」他瞪著她。


    她也回瞪著他,沒戴眼鏡的眼眸看起來更大、更亮,也更咄咄逼人,「我為什麽不能在這兒?」


    「你應該……在台北啊。」


    「我到奧地利來玩了。」


    「休假?」


    「對,兩個禮拜。」


    「怎麽會忽然想到要休假來玩的?」他莫名其妙。


    她怒視他,「我想放假,不想工作,不行嗎?」


    「該不會是為了我吧?」他茫然地問。


    「你少臭美!燕喬書,我早就想來維也納了,隻不過順道看看你。」


    「哦。」他想起來了,腦海掠過昨夜朦朧的影像,「原來真是你把我帶回家的——」


    他還一直以為是作夢呢。


    「你不是在作夢。」她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的確是我救了你。」


    他怔怔地望她,看著她紅潤的唇不悅地獗起,原本就大的眼眸瞪得更大,心髒驀地一牽,嘴角跟著翻飛淺淺弧度。


    「你怎麽沒戴眼鏡?」他不禁伸出手,碰了碰她微微泛著黑眼圈的下眼皮。「我配了隱形眼鏡。」


    「怎麽突然配了?你不是一向怕眼睛裏有異物的感覺嗎?」


    她不語,隻是冷哼一聲。


    他蹙眉,忽地靈光一現,「該不會是因為我的緣故吧?」他記得自己總是嘲笑她戴起黑框眼鏡看起來十足像個老處女,她該不會一直放在心上吧?「若悠,我不是故意嘲笑你……」


    「停!」江若悠銳聲止住他,「話說都說了,別裝紳士反悔。恍她睨他一眼,紅唇噘得更高。


    他愈看愈覺得這樣的她好可愛,「其實你不戴眼鏡真的很好看,眼睛更大、更漂亮了。」


    他突如其來的讚美似乎令她頗為尷尬,眼瞼一落,兩朵紅雲飛上臉頰。


    見她忽然羞澀的模樣,他語音放得更柔,「你昨晚沒睡好吧?都有黑眼圈了。」「我這是天生的。」她揚起眼瞼,半真半假地瞪他,「所以才戴眼鏡遮掩嘛。」他不與她鬥嘴,隻是淺淺一笑。


    她愣愣看了他好一會兒,「你剛才幹嘛故意裝睡整我?」


    「好玩嘛。」他輕聲笑,沒跟她多做解釋。


    「你就愛整我。」她埋怨道,半晌,忽地站起身來,「算了,看在你身體不舒服的份上,本人就大人不計小人過了。」一麵說,窈窕的身子一麵往外走。「你去哪兒?」他忍不住喊,奇怪自己的語氣竟隱含一絲焦急。


    「我煮了營養稀飯。」消失在門扉外的身子忽然又旋回來,雙手搭在門邊,隻露出一張精靈臉龐,半邀功半炫耀地燦笑,「你等一等,我弄給你吃。」☆☆☆


    「來,吃吃看吧。」


    燕喬書聞言,瞥了充滿期待的江若悠一眼後,眸光落向她手上緊捧的塑膠碗,「這是什麽?」他問,微微狐疑。


    「營養稀飯啊。」江若悠燦燦一笑,「我加了蛋、火腿絲、碎牛肉、蔥花,還灑了一點點胡椒粉,應該很好吃的,你試試看。」她在碗裏舀了一匙,直直遞向他。


    燕喬書直覺想躲,高中時品嚐她家政課時失敗作品的恐怖依舊記憶猶新,他瞪著朝他逼來的湯匙,一時間不知所措。


    「吃吃看嘛,人家可是熬了一個多小時呢。」


    「你確定這玩意兒……真的能吃?」


    「當然可以!」她橫眉豎目,「別小看我的廚藝,燕喬書,煮個稀飯而已,還不至於把你毒死吧。」


    那很難說。


    他在心中喃喃念著,記得高二那年試吃了兩個她做的蛋塔,就讓他腹瀉了整整一晚——前車之鑒,不可不防啊。


    「若悠,你知道嗎?其實我……不餓。」他說,正慶幸自己終於找到藉口免除品嚐的厄運,肚中隨之響起的咕嚕聲立即戳破他的謊言。


    「你餓了。」江若悠勾起唇角,不懷好意地朝他一笑。


    而燕喬書隻能在心中暗自歎息。


    事已至此,他也隻好認命,吃就吃吧,大不了再折騰一天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無論如何,這也是若悠一番心血,他總不能就這麽無情地漠視吧?


    一念及此,他深吸一口氣,毅然決定壯士斷腕,「OK,我吃。」


    江若悠眼眸一亮,「放心吧,絕對很好吃的。」一麵說,湯匙一麵半強迫性地送入燕喬書嘴裏。


    他差點嗆到,輕輕一咬,兩秒後,才順利將稀飯咽了下去。


    「怎樣?」她問,嗓音雖然輕快,燕喬書卻聽得出其間隱隱潛藏幾分緊張。他忍不住微微一笑,故意閉上眸,裝作仔細咀嚼,「這個嘛,稀飯有點涼了——」


    「因為放了一陣子了嘛。」她連忙解釋,「味道呢?你覺得怎樣?」


    「嗯,飯煮得挺爛的——」


    「因為怕你這個病人咬不動嘛。」


    「至於這些配料嘛——」


    「燕喬書!」她仿佛終於忍受不住他的有意逗弄,拉高了語調,「你一次說完行不行?這樣一字一句的,你存心折磨我對吧?好吃,不好吃,一句話搞定!」「一句話?」他眨眨眼,真想繼續逗她。


    「就一句話。」


    他微笑望她,好半晌,才揚起慢條斯理的嗓音,「……好吃。」


    她一愣,仿佛不敢置信,「你說什麽?」


    「我說好吃。」他閑閑重複。


    她望著他,好一會兒,嘴角終於蕩起柔柔淺笑,「來,再吃一口吧。」


    她一匙接一匙地喂著,他也一口接一口乖乖地吃,當塑膠碗見底後,她擱下碗,突如其來一句,「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他一愣,「告訴你什麽?」


    她直視他,嘴角緩緩揚起詭異的弧度,「為什麽吸毒?」


    「吸毒?」他心一跳,但仍決定裝傻,「我沒有啊。」


    「還說沒有?你昨晚自己承認的!」


    「我沒有吸毒,隻是注射毒品。」


    「燕喬書!」她簡直氣絕,「你以為我跟你玩文字遊戲啊?」


    「我知道你並不想跟我玩,若悠,我其實也不想跟你玩。」他凝望她,語氣忽然顯得正經,「我隻是……有我的苦衷。」


    她不語,隻是靜靜凝睇他。


    「若悠……」


    「不必解釋了,我懂了。」


    「你真的懂?」


    「嗯,肯定是必須保密的任務吧。我了解。」她善解人意地一笑,「沒關係的。」


    「若悠……」


    「我再幫你盛一點本人特製的營養稀飯吧。」她翩然起身,仿佛躲避著他。他癡癡望她,直到她窈窕的倩影消失在門扉外,終於幽幽歎息。


    這個看似粗線條卻又體貼的女人啊。他真的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


    可他不曉得,走出他臥房的女人同樣也拿他沒辦法,身子之所以匆匆旋出他的視界,是為了掩飾倏然泄落滿頰的淚水。


    ☆☆☆


    在床上躺了一夜一天,燕喬書逐漸恢複了體力與精神,到晚上已能下床吃江若悠叫來的外賣中國菜。


    幸虧她沒再繼續堅持他吃她親手做的料理,早上味道不錯的營養稀飯是幸運,中午還能下咽的雞湯是奇跡,他可不奢望她能變出第三道令他驚喜的拿手菜。她仿佛也有自知之明,鬼祟地朝他一笑後便從電話簿裏挑出了一家外賣餐廳,撥了電話後將話筒遞給他要他將她點的菜翻成德語。


    他流暢的德語似乎令她頗為驚奇,頻頻對他投以讚賞的眼光。


    他被她看得頭皮發麻,「拜托,我在這裏好歹也住了十年,會講德語是應該的,好嗎?」


    可她卻還是笑望著他,「不簡單耶,喬書,我發現你會講三國語言,中文、英文還有德語……嘖嘖,其實你也能算是個人才了。」


    「嘿,Lady,你說這什麽話?」他瞪她,「什麽叫我「也能」算是個人才?不是我吹牛,這世上跟我一樣文武雙全的男人還不多呢。」


    「是嗎?你文武雙全?」她一挑眉,明眸將他從頭溜到腳,再從腳瞧到頭,「我怎麽看不出來?」


    「因為你近視嘛。」他半諷刺地說。


    「得了吧,你這樣的男人也能叫文武雙全?音樂不行,文學不會,跟幾個三腳貓打架會被劃一刀,連注射毒品都可以搞到差點沒命……」江若悠驀地一頓,注意到他的臉色在她提起毒品這兩個字時一陣陰暗,「放心吧,我不會逼問你有關昨天晚上的事的——」她撇撇嘴,故作不肩,「我這人大方得很,你不想告訴我就拉倒,我才不在乎呢。」


    他微微一笑,聽出她語氣雖是帶著嘲諷,可仍隱隱蘊著溫柔的諒解,心髒不禁一牽。


    她不但不逼問他,還故作瀟灑要他安心。


    其實他何嚐不明白?她肯定滿腹猜疑、焦急,又擔心又難過,可知道他不願說,便不再繼續逼問。


    她總是如此。也許她本人毫無所覺,可燕喬書明白,這個外表看來粗魯又神經大條的女人其實有她細致溫柔的一麵。


    至少對朋友,她是真的掏出心來對待的,也全心全意信任對方。


    他隻希望,自己別辜負她的全心信任——「要不要洗個澡?」


    突如其來的問話喚回他朦朧的思緒,他一凜神,望向徵詢他意見的女人,「洗澡?」


    「對啊,你昨晚流了一身汗,要不要去洗個澡清爽一下?你現在能動了,洗個澡應該沒問題吧?」


    「如果我說我還是不太能動呢?」


    「那就別洗羅。」她聳聳肩,「一、兩天不洗澡死不了人。」


    「可是我想洗。」他蹙眉,裝可憐。


    「你這人很煩耶,沒力氣洗又想洗,你到底想怎樣?」


    「不如……你幫我?」他嘴角一勾,又興起逗她的興致。


    她細致的臉頰果然迅速染上薔薇色澤,「你神經病!莫名其妙!」說著,打他肩膀一記。


    他故意哇哇叫,「喂,我還是病人耶。」


    「什麽病人?你隻是一個自討苦吃的蠢男人!」她毫不同情。


    燕喬書輕輕地笑,停止逗弄她,「好吧,我先去洗個澡。」他說,一麵往浴室走,不旋踵,忽地又回過頭,「菜送來的時候可別偷吃哦,要是把我的份吃完了可不饒你!」


    「如果沒有菜的話,你大不了喝中午剩下的雞湯嘛。」


    「少來!本人才不要如此自虐。」


    「什麽,你說喝我煮的雞湯是自虐?」尖銳的嗓音直追著他進浴室。


    他嗬嗬笑,沒再回答,輕輕關上浴室門算是回應。


    「Shit!」


    門外傳來隱隱的詛咒聲,逗得他昂起頭,更加笑得不亦樂乎。


    ☆☆☆


    這可惡的家夥,居然故意提出那樣的建議整她!


    江若悠忿忿地瞪著浴室門扉,直到耳畔拂過朦朧的水流聲,那緊抿的玫瑰唇角才悄然翻飛。


    她當然知道他是故意逗她的,從兩人剛認識到現在,他一直以逗弄她、與她唇槍舌劍為樂。


    雖然她有時會不知如何招架,不過大部分時候氣勢絕對是與他相比擬的,絕不許自己矮他半截。


    也正因為兩人旗鼓相當,鬥起嘴來特別有趣,也特別開心。


    她輕輕一笑,身子一轉,眸光不覺又落向矮櫃上兩人的合影,微笑更深了,甜甜漾開她整張臉,帶著微微傻氣卻又可愛動人。


    可她自己並未察覺唇畔正泛著傻笑,隻是哼著歌翩然旋向廚房,從櫥櫃裏拿出等會兒要用的餐具,在經過一排玻璃酒杯時她動作微微猶豫,終於還是揚起玉臂取下兩隻紅酒杯。


    客廳的酒櫃裏擺了幾瓶紅酒,應該可以開一瓶來喝……


    急促的電話鈴聲驀地打斷了她漫漫的思緒,她奔出廚房,瞪著客廳桌上的電話,遲疑著接或不接。


    正猶豫著,答錄機自動開啟了。


    首先,是一串語調激動急促的德語,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卻聽不出是誰。直到電話那頭的女人忽然改用中文命令道:「喬書,我是媽媽,快接電話……」是燕伯母?


    江若悠微微吃驚,連忙拿起話筒,「喂,燕媽媽,我是若悠,你還記得嗎?以前在台灣住你們家對麵的……嗯,喬書正在洗澡……哦,不,您別誤會,我跟喬書不是那種關係,隻是我剛好來維也納玩,順道來看看他……嗯,對……什麽?燕媽媽,你說慢一點,你說喬書怎麽了……你說他會被革職?」


    ☆☆☆


    洗完澡後,燕喬書感覺神清氣爽,而在踏出浴室時,撲鼻而來的中國菜香味更令他心情大好。


    「太好了,菜已經送來了對吧?」他一麵用毛巾擦著濕發一麵走向客廳,「我肚子好餓,等不及要吃了。」來到餐桌旁,他以手指挑起一顆冬瓜球放人嘴裏,「嗯,好吃。」湛眸一揚,在接觸到餐桌對麵江若悠蒼白肅然的容顏時倏地一愣,「幹嘛?你那是什麽表情?」他問,心跳微微加速,隱隱有不祥之感。


    「剛剛令堂打電話來。」她語氣淡然。


    不妙。


    他不安地問道:「我媽?她說了些什麽?」


    「她要你立刻銷假回去上班。」


    「什麽?她要我……回去上班?」


    「她說你的上級因為勸不動你隻好請她出馬,要你這個不聽上級指示、擅自休假的小警察快快滾回警局報到。」她冷聲解釋,明眸同樣冷冷睇他,「你老板說,要是你再不回去,他真的會摘了你的警徽。」


    「若悠——」他試圖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隻能輕聲歎息。


    「你不是說你趕回維也納是因為臨時被指派任務嗎?」她瞪他,「怎麽好像你的上司不太知道這回事,還以為你偷懶跑到哪裏逍遙了呢。」


    「我現在……的確是在休假當中……」


    「什麽?」江若悠拉高嗓音,明眸點亮火焰,氣勢淩人地瞪視他。


    「若悠,你聽我解釋……」


    「我警告你別想再搪塞我,燕喬書,我可不相信一個沒有上級允許便擅自休假跑去台灣跟流氓打架,然後又匆匆趕回維也納吸毒的警察是在進行任務。你根本沒有被指派什麽見鬼的任務!對吧?燕喬書,這一切說辭都隻是你編來騙我這個蠢女人,對不對?」


    她生氣了。


    燕喬書想,忍不住又是一陣歎息。


    當然會生氣羅,任誰處在這種情況下都一定會覺得自己受騙了,尤其他們倆還是十幾年交情的好朋友,實在不應該如此欺騙她。


    難怪她生氣。


    「燕喬書,你說話啊,別像個悶葫蘆似的!你別想還繼續騙我,我可不會上當的。」


    「我不能告訴你,若悠。」沉沉思量許久後,他給的仍是這麽一句答覆。兩簇火苗燃上江若悠明眸,「為什麽不能?我的朋友因為吸毒差點丟了一條命,而我連問都不能問?還是你根本不認為我是你的好朋友?」


    「你當然是我的好朋友。」


    最好的。他默默在心底補充一句。


    「那為什麽不告訴我?」


    「原諒我,若悠,」他輕輕歎息,「我真的有苦衷。」


    江若悠默然,凝望他許久,眸中的火苗倏地滅了,隻餘蒼蒼灰燼,「你總是有苦衷,總是什麽也不肯告訴我。高中畢業那年,你父親忽然去世,你整天行屍走肉般晃來蕩去,明明心裏難過得要命,卻從來不肯告訴我你內心的痛苦,讓我這個朋友替你分擔一些……後來,你決定跟母親回到奧地利,同樣不肯事先告訴我一聲——」她眨眨眼,眸中彌漫白霧,「你就這麽走了,也不告訴我為什麽……你總是這樣不說一聲就走,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走了我多難過——」她深吸一口氣,嗓音低啞,而晶瑩剔透的淚珠懸在羽睫搖搖欲墜,「我真的能算是你的朋友嗎?喬書,這些年來我不停地跟你通信、打電話,偶爾也見麵,你好像跟我說了很多很多,可卻從來不肯告訴我你藏在心裏最深處的話。我們這樣怎能算是真正的好朋友呢?我根本不了解真正的你,你也不肯讓我稍稍接近……」她說著,一字一句像是指控,卻又蘊著最深的痛苦,終於,淚珠碎了,在還來不及墜落臉頰時,便被他顫抖的手指接住。


    「對不起,若悠。」他沙啞地說,在看著她沉痛的淚顏,聽著她又是指責又是無奈的傾訴,心髒一陣陣地怞搐,揪得他發酸、發痛,卻不知如何是好,「對不起,對不起……」隻能這麽一聲聲道著歉。


    她沒再說話,別過頭去。


    燕喬書的心更痛了,「若悠,你……真的很難過嗎?那年我不告訴你一聲就跟媽媽移民到奧地利——」


    她沒立刻回答,良久,才以半破碎的嗓音說:「我難過了一整個暑假,連知道自己考上第一誌願那天也沒辦法開心起來。你真的……好過分,要不是開學時接到你寫來的信,我真的會恨死你。」


    他心一緊,展臂轉過她的肩膀,湛眸直視著她,「對不起,若悠,是我的錯。我……向你道歉好不好?那個時候我真的……心好亂,我不知該怎麽辦才好。可是我不想影響你,不想讓你也跟著我難過。至於我沒事先告訴你我要移民的事是因為……因為——」


    「因為什麽?」明媚的雙眸凝睇他。


    「因為——」燕喬書幾乎喘不過氣,雙頰溫度莫名升高,他頭著唇瓣,猶豫不決,總算鼓起勇氣坦承,「因為我舍不得你。而我怕自己……怕萬一自己跟你說的時候會忍不住哭了……我怕你嘲笑我。」愈到後頭語音愈細微,最後一句幾乎無法聽清。


    「我……嘲笑你?」


    「別說你不會,若悠,你曾經說過英雄是不流淚的。」這回換他別過頭去了,「要是我在你麵前哭了,不被你當場笑死才怪。」


    她聞言仿佛大受震撼,眸中變換過數種複雜情緒,良久,才幽幽地吐出一句,「我不會笑你,喬書。」


    「哦?」他依然不敢看她。


    她歎息,驀地伸手扳過他的臉龐,「如果你是因為舍不得離開我而流淚,我絕不會笑你。」她認真地說,明眸直直睇他。


    不知怎地,他被她認真的眼神看得有些心慌意亂,心跳甚至狼狽地加速。「我不會笑你。」她繼續道,語氣依舊嚴肅而認真,可出口的話卻令他差點氣結,「你本來就不是什麽英雄嘛,流幾滴淚有什麽關係?」


    「江、若、悠!」慌亂轉瞬消逸,取而代之的是在齒間恨恨逼出她的名字。她卻忽然笑了,笑聲清脆悠亮如跟隨春風搖動的風鈴,笑容襯著眸中未乾的淚,更顯得瑩瑩動人,「別生氣,喬書。」她說,一麵調皮地拍拍他的頰,「我開玩笑的。」纖細的玉指柔柔撫過他的頰,緩緩地,落向他線條優美的唇。他心一動,幾乎喘不過氣來。


    不知怎地,他覺得她仿佛無意識般撫摸他的動作該死的誘惑、,刺激他的心跳不斷加速。


    怎麽回事?就算她是個女人,而且長得也還不錯,可她畢竟……畢竟是他的哥兒們啊,他怎能對她產生男女之間的非分之想?


    這簡直……該死的侮辱她啊!


    可腦子雖這麽想,心卻不聽使喚,手臂一揚,攫住了她溫暖的玉手。


    她似乎嚇了一跳,怔怔望向他,明眸滿蘊疑問。


    「若悠——」他沙啞地喊著,回凝她的眼神深刻。


    「什麽事?」她嗓音同樣而低啞。


    他不語,默默看她。


    她也沒說話,靜靜等待。


    四東眸光在空中,許久,直到兩人的臉頰都因為對方意味深長的眼神發燙、發熱,染上玫瑰紅暈。


    江若悠首先無法承受,喘了一口氣,「你在跟我比賽誰瞪人比較久嗎?」她開著玩笑,嗓音卻淩亂而發顫。


    他默默搖頭。


    「那你……幹嘛一直瞪著我?」


    他仍然不語。


    「我……我告訴你,瞪人我可是不輸任何人哦。」她語無輪次,「我眼睛本來就大,又戴了兩個黑眼圈,瞪起人來是很可怕的,勸你最好早點棄權認輸……」無意義的慌亂言語忽地被一張慍熱的唇堵住。


    她身子一僵,明眸圓睜,瞪著正輾轉著她柔唇的燕喬書,他墨睫低掩,專注且溫柔地品嚐著她。


    他的氣息拂向她,教她雙腿幾乎發軟,要不是正坐在椅子上,恐怕會當場軟倒在地。


    仿佛過了一世紀之久,他終於停止了這個淺淺的吻,深深凝眸她的湛眸閃著異樣的輝芒。


    「若悠——」


    她緊張不已,「什……什麽?」


    他不語,凝望她許久,接著,逸出一聲歎息。


    她屏息,心跳狂野,雖然期盼他開口打破這令人尷尬的沉默,卻又害怕他即將說的話會讓她無法招架。


    終於,他的嘴唇一顫,她倒怞一口氣,正想開口求他什麽也別說時,刺耳的電話鈴聲驀地響起,結束了這魔咒般的時刻。


    江若悠幾乎是鬆了一口氣,跳起顫抖的身子,急急奔向電話,「可能又是打來的,我去接……」


    「若悠!」他皺眉,想阻止她,但慌忙逃離他的她已接起電話。


    他暗暗咬牙,看著她的表情從原先的慌然緊張到莫名不解,再到黛眉緊凝,雙頰染紅,臉龐寫上不容置疑的怒氣。


    唉,他最怕的事情終於還是降臨了。


    燕喬書想,翻翻白眼,靜定坐在原地,乖乖等著花容大變的江若悠前來興師問罪。


    果不其然,她一放下電話,怒氣衝衝的身子便逼臨他,由上俯視正泛著無奈笑意的他。


    「燕、喬、書!」


    「請說。」他認命地說。


    「你的電話,一個女人打來的。」她瞪他,「她說你一整天都沒打電話給她,她很擔心你……她還問我我是誰,憑什麽待在你屋裏?」


    「我知道了。」他無奈地起身,「我去接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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