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的晚飯因為六郎的歸來而異常豐盛。


    隻是四郎平常坐的位置上,空出了一副碗筷。賽花目光每一次不經意的掃過,都暗含了哀歎。


    楊景察言觀色般的看著父親,求請,“爹,孩兒離家快一年了,挺想念四哥的。不如放四哥出來,跟大家吃個團圓飯吧。”


    一桌子人齊齊的用哀求的眼神看向楊業。


    “嗬,就知道你早晚都得跟我提這一茬兒。今天不行,那小子一點悔悟的意思都沒有。讓他繼續在那裏思過吧。”


    “爹!”


    “爹!”


    “老爺!”


    “不用求了。我的兒子,我最知道。他那個倔脾氣,現在放他出來,一準兒給我惹事。”楊業難得的沒惱,“小八,回頭給你四哥多拿一床棉被,再送幾樣他喜歡的飯菜。也不用再撬鎖了,直接跟洪叔要鑰匙。哼,枉你在自己的園子裏擺弄了那麽久的機關,連點撬鎖的本事都不精通,哼!”


    楊昱吐吐舌頭。“爹打算什麽時候放四哥出來啊?再過兩天就是長公生的壽宴了,爹還要靠四哥給您老人家臉上爭光呢。”每一年的公主壽宴,都如同是一場豪門子弟間的鬥豔大會。去年四郎參加時,以一首浣溪沙和一套六合槍技壓群才,冠贏滿座。讓楊業的顏麵大增光彩。連皇上都稱讚說,楊業有子如此,足矣。


    楊業冷哼,“我不需要這個逆子來給我充門麵。今年景兒回來了,就由他去。”說著,又看了一眼楊昱,“今天尉遲公子是不是去了你哪裏?”


    楊昱含著筷子,點頭,“是。”


    “你要是心動,就也跟去見見世麵。”


    “真的?”楊昱不敢相信。


    “不要給我惹事就行。你也大了。不應該成天閑逛,無所事事。”


    楊昱大喜。看來六哥的歸來,的確是讓父親格外的心情舒暢。


    ―――――――――――――――――――――――――――――――――――


    華燈初上,燈火通明。


    長公主府前門庭若市,車水馬龍。


    高高懸掛的大紅燈籠下,尉遲玉珩與弟弟玉桓錦衣華服,滿麵笑容的迎接各路賓客。


    有司儀一聲聲高唱著貴賓的名貼與壽禮。尉遲兄弟還禮答謝。


    今晚,會聚在長公主府的客人們,無一不是京城裏的皇親國戚,達宮貴人。更有許多富甲一方的商賈,為了攀權倚貴,慕名而來。


    楊昱遠遠的看著尉遲玉珩一副杉杉公子,一絲不苟的模樣,暗自偷笑。心想這皇族世家的高貴華雅果然都是做在麵子上給外人看的。要是這些往來的賓客們看到過尉遲平時無賴潑皮的形像,那還不得跌破門牙。


    尉遲玉珩見到楊昱,也很意外,“你小子怎麽來了?”


    楊昱一努嘴,“我爹他老人家的恩賞。”


    “秀才和高飛他們都到了,你進去找吧。他奶奶的,這勞什子接客之禮累死我了。還好我娘每年就過一個壽辰。這要是連過個兩三個,還不把我們兄弟累到虛脫。”


    楊昱笑捶了他一下,“公主大壽,你這做兒子的就積點口德吧。”又看了眼父親,見已經不耐煩的樣子,趕緊說,“我先進去了。一會兒見。”


    `


    公主壽宴擺在了駙馬府靠汴河一邊的太和園中。太和園是先皇太祖統一江山後,為最心愛的妹妹長公主下嫁而特意斥資興建的一處人工園林。園林采用江南景色,每一花,每一景無不精心布置。一條人工渠,從園西角橫穿而過,在園中形成了一彎月形的碧水湖。湖麵上荷葉青青,映著水榭亭閣,別有一番旖旎風情。園中又興建有三層高的太和樓,可登高望遠,一覽全景。


    太和園此時燈光輝煌,一盞盞琉璃燈下,映著的是一張張或真或假的笑臉。


    楊業帶著二子,一路不停的跟同僚朝官們招呼見禮。到楊昱鞠躬鞠到腰酸背痛時,才終於看到了兩個熟悉的麵孔。“高叔叔!八王爺!”


    太和樓邊的一張桌上,鎮北候高懷亮正陪著一位而立之年,玉麵儒雅王服貴冠的男子,對坐而飲。楊業上前見禮,楊景也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八王爺。”


    八王身後一位文雅書生,搖扇而立。八王介紹說這是他新請到的幕僚宋別,文采學識,運籌謀略都勝於常人。八王爺十分愛才惜才,所以對宋別特別的器重。


    高懷亮看著楊昱一臉拘束的樣子,笑罵道,“你小子,也別立在我們這裏受罪了,滾去一邊自己玩吧。”


    楊昱如獲大釋般跑開。楊景則陪同宋別在靠後的一桌上坐下。


    `


    這時禮炮齊響,園口一路至太和樓的石路邊,有如變魔術一般,燃起了串串煙花。


    一個尖利的嗓音高唱,“皇上駕到!”


    眾人跪拜。


    錦團簇擁下,皇帝一身明黃便服,攜眾妃,皇子們以及長公主夫婦,緩步走進太和樓高座。


    皇上笑意盈盈的一掃錦繡景象,說了句“免禮平身”。司禮太監敲鳴編鍾。壽宴開始。


    同時,園東門處,有一頂頂茜紗軟轎,抬進太和樓。太和樓上,倩影蝶蝶。眾人知道這是諸位公主郡主們到了。


    賓客們依主次高低分坐。侍女雲列穿梭,眾人推杯換盞。


    戲台上唱起了王母摘桃的祝壽老戲。戲台下有雜技魔術,各顯神通。一通熱鬧之後,雜人散去。


    長公主擊掌,傳特請的湘月班上前敬獻歌舞。一群舞女徐徐而上,鼓樂奏響。蘿袖紛飛。


    一曲畢,右首桌上的太師潘仁美起身抱袖說,“陛下,公主千歲,臣鬥膽也有一曲獻給長公主,為壽宴祝興。”


    “哦?潘相也請了歌舞班?快請。”


    `


    潘仁美神秘的一拍手。編鍾三響,碧水湖上傳來鼓聲陣陣。每擊一響,便有一盞河燈點燃,鼓聲猝然,湖麵上連連綻放開了朵朵燭火燈花。


    滿園的琉璃燈忽然暗淡了下來。銀月下,長亭中,一位雪白衣衫的女子,仿佛幽靈般降在了這繁花似錦中,翩然起舞。鼓聲止,琴瑟響。那抹籠罩著月光流彩的白色身影,仿佛月宮嫦娥,耐不住桂宮寂寞,飄然落塵。


    喧鬧的太和園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湖間起舞的少女身上。潘仁美得意的拈著胡須,看向高座。皇上和皇子們正一臉驚豔的目瞪口呆。


    柳腰輕,鶯足囀,蘿袖娉娉,裙佩珊珊。


    寧靜,寧靜,寧靜。


    然後悠揚的音樂初起,琴聲婉約,弦音含蓄。少女輕悠悠,轉起水袖,宛如一個羞怯的姑娘,對鏡貼黃,顧影自憐,眉眼間盡是含苞初放的芬芳。


    水袖墜,蓮足後挽,少女顧盼,像是在品賞這濁世間的翩翩公子。回眸一笑,百媚叢生。在場的所有男子,都仿佛如沐春風,好像少女的每一眼都在看向自己,而每一眼卻又撲朔難追。


    蕭瑟起,琴聲高揚。少女敞開胸懷,姿意妙舞。流雲般的黑發在夜風中飛揚,襯著白紗纓裙,如同月夜精靈,攪亂了一湖碧水。也攪亂了所有人的心緒。


    那種曼妙流轉,美的窒息,美的忘我。


    沒有人知道她從何處來,也沒有人知道她從何處止。


    當所有的人再回過神來的時候。


    那盈盈少女早已收起華彩,靜靜的站在燈火闌珊處,巧笑嫣然。


    寧靜,寧靜,寧靜。


    `


    皇帝率先重重擊掌,“好!好!好!”


    眾人嘩然,連聲稱“好”。


    長公主喜形於色,站起身,招喚少女走近前。


    少女嫋嫋而行,每過一處,如春照隆冬。歎聲一片。


    少女行至玉座前,翩翩然施禮。


    皇帝早已急色般詢問,“你是哪個歌舞班的舞女?”


    一旁華髻鳳服的潘妃輕輕的握了一下皇帝的手,嬌笑著說,“陛下這回可看錯了,她可不是什麽舞女。這是我的親侄女,潘太師的掌中明珠,閨名潘雪盈。”


    皇帝失落之色盡顯。一旁的王子元佑元侃則欣喜的盯著潘雪盈,目光熱烈。


    一旁潘仁美得意的上前,“小女獻醜。還望陛下,公主見諒。”


    長公主高興的離座,把潘雪盈拉到近前,細細詢問。


    `


    四下嘩然。眾論不一。


    八王一桌,高懷亮蔑視的一飲而盡,“哼,這個老狐狸,竟做些軟根子的事。連女兒都能巴巴的給賣出去。”八王,楊業但笑不語。


    側桌上宋別輕搖折扇,讚歎,“‘羅袖動香香不已,紅蕖嫋嫋秋煙裏。輕雲嶺上乍搖風,嫩柳池邊初拂水。’如此佳人,如此佳人。”


    楊景也含著欣賞,呷了一口酒,“美則美已,隻是可惜了。”


    `


    潘雪盈一舞驚豔後,令官家興致大開。


    他連連號召世家公子,名門小姐們登台獻藝。並且賞下了不少彩頭。


    於是許多願意出風頭的人,爭先恐後般的各展才技。可惜再沒有潘小姐那般的絕世技藝。小姐們含蓄,敢當眾獻技的畢竟是少數。在場的公子少爺們可各各都摩拳擦掌的想在官家麵前一顯身手。更有互相攀比的,扯皮拉風的。於是單練演變成了雙打。就連楊昱都在傅丁奎叫陣下,迫不得已,打了一遍楊家槍,贏回了一個玉如意的彩頭。可惜楊業在一邊,直看得連連不滿的搖頭。


    宋別看到六郎楊景穩坐如山的模樣,笑問道,“六公子怎麽不下去一展絕技?”


    楊景搖頭,但笑不語。


    宋別突然“咦”了一聲,手指著楊景腰間的一把折扇問,“六公子的這把扇子是從何得來?”


    楊景低頭看,原來宋別問的是馬車上小姐贈與的那把,他也喜歡蘇才子的墨寶,所以就帶在了身邊,“哦,這是一個朋友送的。”


    宋別換上了一個曖昧表情,“六公子,可否把折扇借在下一觀?”


    楊景遞出。


    宋別“啪”的一聲抖開扇子。扇麵上是飄若遊龍的八個字“盈盈如雪,暗香浮動”,扇底是一株梅花的畫飾,扇角處落著汴梁蘇合的名款。


    “盈盈如雪,暗香浮動,美人贈扇,公子多情。怪不得,怪不得六公子不願登台獻計,與俗人爭雅,原來公子心中早有佳人身影。”


    楊景窘得俊臉微紅,“宋兄何出此言。贈扇之人不過是一麵之緣的朋友吧。”


    宋別促狹的看著他,“不僅僅是一麵之緣吧。這一副蘇合的墨寶裏含的,可不是一麵之緣的交情。”


    “宋兄也知道蘇合,蘇才子?”


    宋別笑的更加恣意,“何止知道,手伸出來。”楊景不解,伸出右手。宋別食指沾酒,在楊景的手心上虛畫了幾筆。


    楊景蹙眉,恍然大悟般,“原來宋兄就是……”


    “噓,噓,小聲點,小聲點。這事你知我知即可,不要外傳了。說出來也是不光采的。”


    楊景疑惑。


    宋別苦笑了兩聲,“這事說來話長。當年我隻身一人闖京城,盤纏用盡,落魄街頭,無耐之下隻好去了一個大戶人家做西席,給一個5歲的小少爺啟蒙。這戶人家性蘇,還有一位大少爺,叫蘇合。說到這裏你也能猜了個大概吧。”


    楊景抿嘴笑著點頭。


    “那個蘇合就是草包一個,偏偏還總不自量力,自詡才高,讓家人拿著自己的字畫去賣。有一次,他不小心把我隨手寫給小少爺的字,也拿了出去。偏巧,那天就那一副字賣了個好價錢。他也就就勢印上了自己的名印。誰知後來買家又過來買,他隻好跟我商量,讓我再寫。我也是個隨意的人,也就寫了。於是一來二去,尋我字的人越來越多。蘇合便成了才子蘇合,他從此自己也不再寫字。後來,我離開了蘇家另尋生路。蘇合怕我揭他的底,要求我為他保密。我念在當年蘇老爺幫扶過我的份上也不與他計較。他這個人竟是個沒臉的。後來再接活,還是來找我。我也不看重名利,有時間便寫,沒時間便不寫。所以,就照成了現在這個,清高自大,脾氣古怪的才子‘蘇合’。”


    宋別說完,斟滿了兩杯酒,舉杯互敬。“所以我一見你這扇子,我就知道它的來曆。六公子,也不必隱瞞我了。”


    楊景聽了“才子蘇合”的故事,大感有趣。又見宋別坦白,也不再隱瞞,所扇子的來龍去朧一說,又問,“宋兄可知,跟你求墨寶的這位小姐是誰?”


    宋別聽後,峰眉輕攏。“這可真是美人意難測了。這個小姐,六公子剛剛見過。公子聰慧,不難猜出吧。”


    楊景心裏一轉,“盈盈如雪,潘雪盈?難到是她?”


    轉眼望去,潘雪盈正坐在長公主和潘妃的桌旁,輕聲細語,左右逢源。談話間,含水的目光竟悄悄的向楊景這邊掃過,眼中的話語,似有似無。(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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