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說出“我非常後悔”之後,蘇眉就覺得,自己沒有什麽話好譴責他了。對於他這種人而言,最可怕的不是其他人的審判,而是源自內心的懺悔。


    要他承認錯誤,比什麽都困難,因為他曾經是如此一個自我膨脹的傻瓜。但是,等他真的承認了,悔恨會像世界上最為強大的詛咒,日夜不停地齧咬著他的心靈。


    凱伸出手,撥動了一下鷹王之眼。他熟識許多精靈大-法師,包括以前對巫妖提到的梅達密羅恩。那位法師不嫌棄他,幫他隱藏這柄長弓,賦予變形效果,讓它可以隨意在傳說級別的武器,和音質優美凝定的精致樂器間轉換。


    除此之外,他對他的雙劍做了相同的事情,把它們變成一柄更為普通的彎刀。


    蘇眉在凱身上見到了魔法靈光,正是來自於這兩樣物品。由於凱更改外貌的能力來自血脈,她並沒能看出他長相方麵的貓膩。隨著精靈輕輕撥弄,長弓又變成了他們見過無數次的豎琴。他說:“你們應該也明白了,為什麽我這麽熱愛音樂……聽覺是我唯一沒受影響的感覺,我隻能用音樂娛樂自己。”


    蘇眉問道:“你的隊友裏麵,隻有赫博森還活著嗎?”


    凱沉吟一下,搖了搖頭說:“矮人的壽命比我們短,所以他的年紀已經很老了,即將步入死亡殿堂。我不確定提妮恩的情況,但其他人可以確認已經去世。”


    四下裏十分安靜,隻有精靈低沉悅耳的聲音,在他們耳邊不斷徘徊著,間或傳來奧斯寫字太重了,發出的刷刷聲。庭院之外,偶爾會出現別的聲音,因為間隔較遠,聽起來已經變了樣子,有種與這裏隔絕已久的感覺。


    故事講完了,所有人也都沒了吃東西的胃口。巫妖忽地敲了敲桌子,冷酷無情地說:“你說你感到後悔,可我不這麽認為。如果你真後悔了,以你犯下的罪,你為什麽不去死?”


    蘇眉瞬間扭頭望向巫妖,恨不得把它扔出去。它大概不是真讓凱去死,但應該也沒有任何同情他的意思。它想說什麽就說了,想問什麽就問了,問的還盡是些別人問不出的問題。


    更為殘酷的是,它並未刻意扭曲誣賴,或者把事情把嚴重方麵引導。它的話很令人厭惡,卻有相當一部分合理成分。


    如果幽星真的後悔了,為什麽不一死謝罪?


    精靈笑了,很坦然地望著巫妖,很坦然地說:“因為時間還沒到,因為我已經受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懲罰。我將一直以這種形態活下去,直到有一天找到合適的死亡契機。你可以相信我的話,可憐的小頭骨,這一天絕對不會太遠。”


    巫妖表現了比平時更好的涵養,沒有從石凳上蹦起來。他怒氣衝衝地問:“你叫我什麽?”


    “可憐的小頭骨。”精靈重複道,“你比我年輕了少說一百歲,我隻能這麽叫你。你最好天天祈禱我馬上戰死,因為如果我不死,就會永遠跟著你,讓你再也無法玩弄陰謀詭計。”


    巫妖憤恨地瞪著他,一時猶豫著沒有開口。它不知道凱是在玩弄它,還是真的這麽想。但是,如果真有一個精靈像尾巴一樣,時時跟著它,監視它的舉動,那它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我……”它毫無底氣地反抗了一個詞,然後就緊緊閉上了嘴。


    凱重新望向蘇眉,緩緩問道:“你們還有什麽問題嗎?我再次為以前的欺騙致歉,從此之後,我不會瞞騙你們任何事情。”


    蘇眉搖頭,克雷德也搖頭。奧斯飽含熱淚地看著精靈,哆嗦著說:“這簡直就像裏的故事變成了現實,您不想與您的同伴和解嗎,幽星大人?”


    凱沉重地說:“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赫博森和沙艾斯的關係一向很好,絕對不可能原諒我。他本來要把這件事公之於眾,是別人勸住了他。在我死之前,沒有方法能夠彌補這個裂痕。”


    他曾經欺騙過他們,把他們耍的團團亂轉。他們以深淵語交談時,他在旁邊一臉無辜地聽著,聽到了蘇眉的深淵領主身份,克雷德的深淵魔將身份,還裝的像個沒事人。


    但說來奇怪,他一變回幽星的形象,很平靜地許諾不會繼續撒謊,連帶巫妖在內的所有人都相信他。他冷漠而嚴峻的態度裏,有著直指人心的深沉魅力,讓人直覺他做什麽事都直來直去,絕不用偽裝、巧飾和甜言蜜語來達成目的。


    當然,如果他知道什麽叫甜言蜜語,什麽叫寬容厚道,大概也不至於被所有同伴敬而遠之。


    蘇眉離那個年代太遠了,遠到隻能把它當故事來聽。不過她時常在想,幽星自稱無法改變性格,其實已經改變了許多。否則隻憑奧斯的拙劣琴藝,就夠他把他從犬魔訓回劣魔。


    她同樣認為,他在這個小隊裏待的很是自由愜意。巫妖看不起全世界,奧斯跪舔全世界,克雷德看待誰都一樣,把他們分成值得他注意的和被他無視的。她自己呢,她頭上長了第三隻眼,左手被怪異的爪子取代後,已經自暴自棄,無視全世界很久了。


    凱說的一點都沒錯,因為隊伍的所有成員都是異類,異類反而成了普通人。如果她去守衛總部,登記傭兵隊伍或冒險者團體的名稱,估計會采用“五個奇葩”或者“五個仆街”的名字。


    聽完故事的第二天,她去納恩希塔亞那裏,尋找赫博森。赫博森在五大地底王國中都很有名氣,不受國籍限製,被許多矮人敬佩著。他們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擁有這位老矮人的力量,衝進惡魔群中,揮舞著戰斧砍殺敵人。


    但他如今真的很老了,老到頭發裏沒有一根雜色。他精神仍然旺盛,體格仍然強健,卻永遠無法與真正的壯年矮人相比。


    蘇眉見到他時,就忍不住想起克溫紗。他們兩個都離死亡很近,卻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克溫紗是那麽恐懼死亡,不惜從小打養女的主意,想再弄一個國色天香,力量強大的軀殼,最終導致海琳卓的反叛。


    赫博森則恰好與她相反,很平靜地接受了壽命將近的事實,一點都看不出心慌意亂,或者對人生滿懷留戀。


    他顯然特別注意過蘇眉,一見她的麵,立刻很不客氣地問道:“找我有什麽事,難道那個精靈又鬧出了什麽問題,需要我去解決?”


    矮人到了老年階段,酒量也會漸漸減少。他自己掏錢買酒,不要別人的饋贈,也不經常開懷痛飲。但矮人畢竟是矮人,在蘇眉的印象裏,他是唯一一個會在房間裏放個橡木酒桶的人。


    她特意選擇了時機,私下和他見麵,生怕被別人聽到幽星的秘密。幽星樂意告訴別人,那是他的事。她作為隊長,即使隻是名義上的,也有義務為同伴保守*。


    赫博森的眼睛小而銳利,盤腿坐在椅子上,都沒站起身向她致意。也許因為她與凱同行,他對她的態度並不算客氣。還好蘇眉來這裏不是為了交朋友,回以一個苦笑,就自動坐在了他對麵。


    她說:“我們都知道了。”


    “……知道了什麽?”


    “三百年前發生的慘劇,你們隱瞞的內情。”


    赫博森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房門。門沒關,但走廊上空無一人,附近也相當安靜,不像有人能聽到的樣子。


    他粗重地吐了一口氣,像是要把內心的積鬱吐出來,然後粗聲粗氣地說:“他終於又做了一件我沒想到的事情。我還以為以精靈的厚臉皮,他非得三緘其口,直到把這事帶入墳墓為止呢。”


    蘇眉回答道:“恰好相反,我覺得他從來沒有刻意隱瞞,隻是不刻意宣揚而已。”


    赫博森做出了一個矮人很少做的表情——冷笑。他一邊冷笑,一邊粗魯地問:“是嗎?看上去,他的運氣真不錯,居然找到了一群不怕被他幹掉的隊友。”


    蘇眉明知他會露出類似的態度,心裏仍然想要歎息。她搜腸刮肚,尋找合適的措詞,最後不得不極為坦白地承認,“是的,我們確實不怕被他幹掉……赫博森先生,我們聽完他的故事,覺得非常遺憾。你當時也認為,他已經受到了足夠的懲罰,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七英雄隻剩下你們兩人還活著,你就不能考慮……原諒他嗎?”


    赫博森忽然沉默了,銳利如刀的目光死死盯著她,仿佛盯著一個從噩夢中爬出的鬼魂。良久之後,他極為嚴肅地搖著腦袋,連帶胡子一起顫動著,用鄭重的態度說:“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想要我原諒他,除非熔岩倒流,死者複生。”


    蘇眉也沉默了一會兒,賠笑道:“在不遠處的金字塔那裏,全部都是複生的死者。您看……”


    自她進門以來,老矮人雪白的雙眉始終皺在一起,像是對她很不滿。這時,它們終於鬆開了,代表主人的心情有所改變。


    他也終於笑了一下,說:“小姐,我很欣賞你努力為同伴爭取諒解的行為。這正是任何一個隊長應該做的事。但是很遺憾,這件事就是這樣了,是個永遠無法解開的死結。我願意與你們一起,共同對抗最危險的敵人,可我永遠不會原諒他。”


    他想了一會兒,又說:“我的家人和朋友死在惡魔手中,沒有人比我更恨惡魔。但我仍然秉持一條原則,那就是……永遠不懷疑朋友,永遠不傷害朋友。而幽星,他過去並不這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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