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謝流塵反複對自己說,她是因為救了自己才發燒,去看一看也是理所當然。絕對沒有任何其他的意思。


    鳳棲庭前院掃灑的小丫頭見到謝流塵一時反應不過來,謝流塵問了她幾句,答得夾雜不清,心頭惱怒,繼續向內院中走去。


    內院金枝的睡房前一派人仰馬翻的景像,丫頭們趕著端水的、拿帕子的、拿火盆的……一時之間誰也沒有注意到駙馬爺的到來。


    謝流塵走到房門前,不知為什麽又躊躇著沒有馬上進去。這時隻聽房中停綠焦急地問道:“太醫來了漢有?”


    “已經找人去宮中稟報了。”


    “停綠姐姐,發燒時該先捂汗吧?”


    一句話提醒了停綠,她匆匆絞了塊帕子放在公主額上,轉身道:“那快將棉被拿出來!”說著也不等小丫頭動手,自己就去隔壁翻箱子。


    她連開幾個箱子,嫌薄,便去拉最底下那個箱子。那裏裝的是雪天才用的寢具,連被子帶褥子,笨重無比。停綠用力將箱子抽出來,不妨上麵那個沒挪開的一歪,重重砸在地上。


    這一陣動靜驚醒了謝流塵,他如夢初醒地走過來,問道:“這是?”


    “要給公主捂一捂!”停綠急得眼都紅了,根本顧不上來人是誰:“快幫把手啊!”


    謝流塵打開箱子,抱起被子送到睡房中,房中燒著兩個火盆,門被關得嚴嚴實實,隻留下窗上一條縫透氣。金枝躺在床上縮成一團,幾個小丫頭給她換著頭上降溫的帕子,試圖想將她緊綣的身子扳直,又不敢用力。


    謝流塵見狀,忙問:“怎麽了?”


    “公主說冷。”小丫頭急得不得了:“可這屋裏已經夠熱了,這……”


    “讓開我來吧。”謝流塵其實也無甚經驗,但他想冷的話就加蓋厚些。他將棉被放到一側抖開,蓋到金枝身上。見她尤自將臉埋在被窩裏,猶豫一下,伸手想將她扶回枕上躺好。


    不料這一觸之下大吃一驚,金枝脖頸上燙得猶如火爐一般,他忙摸上她的額頭,掌心的溫度讓他手足無措。


    “怎麽會這樣?!”


    幾個侍女被他的厲聲呼喝嚇住,恰巧停綠進來,聽到他這一問,眼淚再也忍不住:“昨日公主濕淋淋地回來,說是不小心掉到水裏,泡完澡換完衣裳,又喝了薑湯,本想沒事了。誰知半夜就燒起來!先前公主還能說話,說半夜三更不要吵了,等天亮後再說。誰想現在連叫也叫不醒了……”


    謝流塵道:“去請太醫了?”


    “去了。可還得等一會兒……”停綠擦著眼淚過來,拂開金枝臉上的亂發,再為她換上一塊冷水絞過的帕子。


    床上的女孩雖已蓋上厚實的棉被,床前燒著火盆,猶自簌簌發抖。往日明澈的大眼睛現在無力地閉合著,長長的睫毛不時抖動,蛾眉微蹙,似是在忍受什麽痛苦;又頰顯出不正常的潮紅,因為膚色極白,那抹紅越發驚心;形狀優美的雙唇是反常的蒼白,因發熱而出現細細的枯裂。


    謝流塵默默看著,悄悄捏緊了拳。忽然轉身大步走出房間。


    “停綠姐姐,駙馬……”一個小丫頭怯生生地說道。


    停綠沒好氣道:“管他什麽駙馬駙牛!快兌碗蜂蜜水來,沒見公主燒得嘴唇都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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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廄的小陳今日如往常一般,清晨即起,打掃完畢後抱來料草,招呼少爺的愛馬來吃食。


    規矩是每三日為馳光刷洗一次,今天恰好輪到洗澡的日子,小陳看馳光吃得差不多了,便去將早已燒好的水拎過來,拿出刷子皂角等就準備幹活。


    忽然一個紅衣人急急衝了進來,正是謝流塵。小陳隻道他過來看看愛馬,說道:“少爺,正準備給它洗澡呢——”


    話音未落,謝流塵拉著馬轡便出了廄,大聲道:“開門!”


    馬廄建在圍牆邊,有一道門直通外街。小陳見少爺一副心急火燎的架勢,忙跑過去拔下門閂。剛將門打開一半,謝流塵便縱馬而出,飛奔出去。


    “好久沒見少爺這麽急了,是要去哪兒?”小陳猜測著,重新掩好門。既然馳光不在,他暫時可以歇一會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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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太醫診過脈,閉目沉吟一會兒,大筆一揮,開出一副方子來,交與謝流塵。


    謝流塵看了一會兒,道:“這一昧,會不會太溫吞了些?”


    路太醫撫須道:“公主因受了些寒氣,又挾著內因,這一發作乍看起來凶猛,實則是件好事。待燒退了,亦可將內裏鬱結之氣的一並帶走。這燒也不會持續太久,用了老夫這方子,午後便能慢慢降下來。若改成狠烈的,燒倒能即時退下,但於公主貴體反而不妥。”


    謝流塵點頭道:“如此,多謝路太醫。”說著將方交與一旁的下人,吩咐快去煎了送來。


    這時路太醫站起來,謝流塵隻道他要告辭,客氣話已經準備到舌尖上,卻聽他說道:“今日老夫多幾句嘴,謝駙馬切莫怪老夫倚老賣老。”


    謝流塵道:“路太醫客氣了,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路太醫撫著自己花白的胡子,道:“老夫入宮二十餘年,說句不敬的話,金枝公主也算是老夫看著長大的。十七年來除了請平安脈,公主極少用得到老夫。不想今年老夫竟連著兩次來為公主診脈——”說到這裏拿眼一看謝流塵。


    謝流塵幹咳道:“是謝某照顧不周……”


    路太醫道:“駙馬多心了。老夫亦久聞‘帝都謝少,豐神俊秀,駿馬馳光,踏光掠影,紅衣白馬,見者傾心’,今日有幸領略風采,果然名不虛傳。”


    謝流塵咳得更厲害了。方才他打馬飛奔出去,衝到太醫院時剛好公主這邊去延請太醫的人也到了。路太醫剛準備上車,冷不妨謝流塵道一聲“得罪”,便將六十多歲的路太醫帶上馬奔馳回府。老先生也沒發脾氣,緊緊抱著他的醫箱,二話不說便為金枝診了脈。方才情急之舉,現在想來……謝流塵隻覺麵上一紅,道:“方才無禮,路太醫莫怪。改日謝某定當登門陪罪。”


    “無妨,無妨。”路太醫道:“若駙馬得空,心思還是多放在府中的好。”


    二人又寒喧幾句,謝流塵親自送他出門。到了府外,終於沒忍住,道:“不知路太醫與公主——”


    路太醫笑道:“昔年老夫曾為錦貴妃診脈。”


    原來如此。謝流塵心中雪亮,難怪言語之間對金枝頗多回護。


    送走人,謝流塵回身轉過影壁,看著通往兩個院的路,猶豫一下,還是往鳳棲庭那邊走去。


    一時想起方才路太醫的話,忽然想到,錦貴妃入宮十餘年,恩寵不絕,不知是如何絕色?連一向以小心謹慎出名的路太醫,竟也為著十餘年前的一點交集,為她的女兒向自己說出那些話。


    謝流塵不由停住腳步。他一向認為中原之外的地方便是蠻夷,不知禮數毫無教養的遠人,他討厭金枝,大半原因便在於金枝的母親錦貴妃是蠻夷雲夢澤和親送來的女子,血統低下。在他心中,這樣的女子再美,也是個缺乏教養沒有內涵的擺設,血統不潔姑且不論,所恃無非一張臉,新鮮勁一過,便被人棄之一邊。他從未想過,如果真如他所想,這樣的一個女子,又怎能得到樓定石十餘年的寵愛?難道真隻因為美貌?


    半晌,謝流塵回神,不禁失笑著敲敲頭:怎地無聊到想這些事來了?伊人已逝,再多的猜測再多的臆想也不過是無用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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