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無雙一行在第二日終於到了東林寺。當她在山下下了鳳攆,看著滿目的皚皚白雪覆青鬆上,層層疊疊,一眼望不邊際,連心胸也跟著開闊不已。


    千級台階上,有一行僧人步下迎接聶無雙,當先一人,明黃色的僧衣,火紅的滾金邊袈裟,麵目清俊祥和,緩緩走在僧眾的前麵。


    他,正是許久不曾見麵的清遠禪師。


    清遠目光落在聶無雙皓白如雪的手腕上,眼瞳微微一縮:"貧僧清遠恭迎皇後娘娘。"


    聶無雙微微一笑,上前雙手合十:"有勞清遠禪師親迎,本宮實在是惶恐。"


    幾個月不見,清遠麵容已不是當初聶無雙所見的那般瘦削,褪去當年的迷惑,現在的他隱隱有了出塵的從容與禪意。


    他抬起頭來,看著麵前身著重服的聶無雙,微微一笑:"幾月不見,皇後娘娘風采更勝當初。"


    聶無雙想起當初自己為了避謠而避禍東林寺,心中亦是感慨萬千。如今她已是一國之後,這幾年諸多艱辛都湧在心頭,令她不知該如何說起。


    清遠了然一笑,繼續說道:"千級山階,但願皇後娘娘每走一步,就少掉一層煩惱。"


    聶無雙感激他的善解人意,慢慢走上。清遠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不知為什麽,他令她感到心安。即使不說話,站在她身後緩緩跟隨,亦令她心中安寧不已。


    當夜,聶無雙宿在了東林寺的東苑之中。暮鼓晨鍾,在山間悠悠蕩蕩傳來,令人有恍然隔世之感。


    一方幹淨的禪室,茶香繚繞。


    禪室寂靜,隻聽到禪室外有山間的風聲吹過樹林,引得樹上積雪簌簌落下,沙沙一片,似海濤,綿延無盡。


    聶無雙坐在蒲團上,看著清遠在熟練地烹茶。她看著他,一笑:"沒想到當年的僧人清遠禪師真的成了東林寺住持,當日禪師就任,本宮未曾親自前來恭賀,實在是慚愧。"


    清遠抬起頭來,一笑:"心到便是,何必拘泥於常禮。"


    他看著她一身鳳服,低聲宣了一聲佛號:"皇後娘娘時至今日已得償所願,是否心中已無恨?"


    聶無雙想起當年自己在東林寺中發下的狂言,淡淡一笑:"仇不敢忘,但是卻不複當年心境。"


    她低下眉,撥弄手中的茶杯:"總之不論如何,天理昭昭,齊國必滅。"她抬起明眸,眼中無風也無波。


    清遠輕歎一聲,拿起茶壺,往茶盞倒入茶水,不一會,茶水滿了,他卻不停,一直到茶水溢滿了桌子。


    聶無雙身後的夏蘭忍不住驚訝:"哎呀,滿了!"


    清遠抬起頭來,眸光明淨看著沉默的聶無雙:"皇後娘娘知道這茶水為何不能全部倒入這茶盞之中?"


    聶無雙淡淡一笑:"因為茶盞滿了。"


    清遠拿起盛滿的茶杯,慢慢道:"這茶盞就如人的心,當人的心中盛滿了仇恨就無法裝入更多的東西,如今皇後娘娘心中的恨意還未根除,你,怎麽能真正裝入快樂呢?"


    聶無雙心中微微一動,她看著他手中的茶盞,輕聲一歎:"可是人的心遠比茶盞還要盛更多的東西,功名利祿,愛恨情仇..."


    她看著麵容平靜的清遠:"哪怕隻有恨,這人生也就簡單許多了,可偏偏不是..."


    清遠微微一笑:"但願娘娘的煩惱會越來越少。"


    聶無雙亦是會心一笑:"禪師怎麽不像當初一般苦勸本宮放棄報仇?"


    清遠眉宇祥和:"因為貧僧學到了一種很重要的東西,就是包容。貧僧開解不了娘娘,但是依然會理解娘娘的心情。"


    聶無雙不由喟歎,原來,他和她這幾年已漸漸變成了另一番模樣。


    ...


    聶無雙住在東林寺的東苑之中,一連幾日閑時便與清遠禪師暢談佛理,清遠帶著她遊覽了東林寺大大小小的勝景,帶著不一樣的心情,所見的景色也不同,聶無雙一路看過,盡興而歸。


    終於到了蕭鳳溟的聖駕要經過東林寺的日子,一大早,聶無雙便早早起身,梳洗打扮妥當,便帶著宮人前去守候在東林寺十幾裏外的驛館上。


    清遠帶著僧人跟隨,見她麵上喜色掩不住,絕色容光灼灼如華,心中一顫,低了頭問道:"皇後娘娘一定是十分真心期盼皇上歸來。"


    "是的。"聶無雙遙望來路,心中充滿希冀:"他是為了我去的,這份情意我一輩子都無法報還。"


    清遠聞言,悄然退下。天邊日出漸漸展露金光,聶無雙的窈窕傾城的身影立在寒風中,風拂起她長長的衣袖,那期盼良人歸來的背影如畫一般定格在所有人的心中...


    終於,在路的盡頭有金燦燦的華蓋逶迤而來,所有的宮人紛紛興奮低語,聶無雙忍不住向前走了幾步。有宮人拉來鳳攆。聶無雙卻推開,她快步迎上前去,寒風凜凜,卻澆不息她心中的火熱。


    他,回來了!


    聶無雙越走越快,身後的宮人幾乎都快跟不上她的步伐。


    終於龍攆清晰可見,在隱約的明珠簾之後,蕭鳳溟看著遠遠奔來的翩翩身影,不由掀開簾子。兩人隔得這般遠,卻一眼就捕捉到了對方眼底的欣喜。


    "朕要下車!"蕭鳳溟道。


    "皇上!"林公公猶豫:"您身上還有傷!"


    "停!"蕭鳳溟充耳不聞,喝道。


    龍攆停下,他步下,胸腹間的劇痛令他不由踉蹌一下。聶無雙心中一顫,頓了頓,更快地向他跑去,她的眼中已有了水光,紅唇卻緊緊抿著,不吭一聲。


    他怎麽樣了?受傷了?傷得重不重?...


    在淚眼模糊中,她終於撲入他溫暖的懷中:"鳳溟——"淚水滾落。再也沒有如這一刻這般快活安穩。隻要他在,就是她的光明彼岸。


    帝後兩人相擁,身後響起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音。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清遠領著眾僧人跪下,他宣了一聲佛號,心中欣慰亦是動容。原來上天並非不公,給了她苦難,卻賜給了她——傾世的帝王之愛。


    而遠遠的另一輛車駕之中,蕭鳳青定定看著兩人,許久,終於放下手,簾子落下,從此隔開了兩個世界。


    ...


    蕭鳳溟在東林寺中歇息一夜,第二日再啟程回京。聶無雙心中滿腹疑問,但是卻不敢多問。但見他麵色卻蒼白,但是精神卻還好,不由放下心來。


    蕭鳳溟見她坐在自己身邊,欲言又止,以為她在擔心火麒麟,笑著朝身邊的侍衛招了招手,不一會,一個玄鐵鑄成的籠子就被帶上來。


    一隻如小狗一般大小的雪白圓球就在籠中轉來轉去,嗚嗚鳴叫不已。它相貌如狗,但是兩耳又似狐狸,尾巴斷而四肢粗壯,生人靠近就會不安。一雙眼睛亦是圓滾滾的,十分機靈可愛。


    聶無雙從未見過這樣的活物,不由嘖嘖稱奇。


    蕭鳳溟笑道:"也是朕運氣好,一上山就捉到了。"


    聶無雙心頭一暖:"那皇上上山可有遇到險阻?"


    蕭鳳溟一頓,深眸中掠過一絲黯然,但很快含笑道:"不曾。"


    聶無雙自是不信,她看著他,美眸中皆是不信。聶無雙心中一歎,揮退了宮人,這才上前,握了他溫熱的手:"皇上何必要瞞著臣妾呢?"


    蕭鳳溟看著她,眼中神色複雜:"有許多事,過去了便過去了。提起隻會徒增煩惱。"


    聶無雙聽出他這次上天山恐還有不少自己不知道的事,心中疑惑,想要再問,蕭鳳溟已命她退下。聶無雙見他神色疲倦,一旁的林公公憂心忡忡,於是隻能先退下。


    聶無雙走出蕭鳳溟歇息的禪室,走過幾道回廊,忽地在一處青鬆之下看到一身濃紫重裘的蕭鳳青。


    他臉色蒼白如雪,身姿挺秀,心中不知在想什麽,異色的深眸越發幽深難辨。聶無雙慢慢走上前:"睿王殿下。"


    蕭鳳青捂住薄唇輕咳兩聲,淡淡道:"火麒麟他已為你捉來,你終於可以達成心願了。"


    聶無雙抬起眼眸,有風吹過,吹落樹上的積雪,簌簌落下,灑了他一身,他一動不動,看著眼前的雪粉落下,深眸中漸漸升起迷茫與痛苦。


    這樣的蕭鳳青是她不曾見過的,仿佛孩童在人海茫茫中突然發現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那般無措惶惶。


    "殿下..."聶無雙忍不住喚了他一聲。


    蕭鳳青回過神來,輕咳一聲,岔開話題:"在昆侖天山上著了涼,下山的時候就害了風寒。你不必擔心。"


    他說完,忽地自嘲一笑:"說錯了,原本,你也不會擔心的。"


    他說罷轉身要走。聶無雙看著他孑然孤絕的身影,心中湧起自己也說不出的淒涼:"殿下..."


    蕭鳳青轉過頭,看著她,恍惚一笑:"本王太過沒用。最後一刻還是敗給了自己。"


    他看著她傾城絕色的麵容,笑得冰涼:"傾盡所有為博你一笑。也許他都不知道,他看重你,比他自己想象中更加重幾分。"


    他說罷,慢慢消失在她的跟前。


    聶無雙站在鬆樹下,不知過了多久,天空下起紛紛揚揚的小雪來。楊直上前,低聲道:"娘娘,回去歇息吧。"


    聶無雙默默點了點頭,她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著楊直,鄭重道:"謝謝!"


    楊直一怔,回過神來苦笑:"娘娘言重了。"


    "不,他能回來。本宮的確是要謝你的。"聶無雙說道。說完,她低頭朝他行了一禮。


    楊直微微側身,半晌,他才一歎:"可是,娘娘,以後殿下不會再相信奴婢。奴婢在娘娘跟前有了猜忌,在殿下麵前亦是不能得到信任。這,也許是奴婢最後的宿命——被所有的人拋棄。"


    聶無雙扶了他的手臂,許久才淒然一笑:"楊公公現在的境地,也許就是本宮未來的命運。"


    楊直沉默一會,才開口:"這世上,麵臨兩難境地的人太多,太多了..."


    ...


    蕭鳳溟身上的傷勢很快就瞞不住聶無雙,聶無雙看著他身上縱橫交錯的傷痕,不由淚滾滾而下。


    蕭鳳溟安慰道:"不過是皮肉之傷,很快便好了。"


    聶無雙忍不住嗚咽:"你這般做,讓我如何心安?"


    她抬起朦朧淚眼,握了他的手:"若是你不好了,留下我一人又如何獨自在世上苟活?"


    這個後宮太大,太冷,太孤獨。若是他有了三長兩短,這未來的日子對她來說不過是晝短夜長,漫漫無邊際...


    蕭鳳溟一怔,心中湧起無數感慨,隻能摟了她輕聲哄道:"沒事了,朕不是回來了麽?"


    聶無雙哭了一會,在他的安慰下,終於收了眼淚。隨聶無雙而來的晏紫蘇匆匆前來見駕,他倒是歡喜不盡,跪下道:"微臣的藥配好了..."


    他還未說完,就聽見禪室外響起一聲清越的佛號。清遠的聲音傳來:"清遠懇求聖上在寺中不可殺生。"


    蕭鳳溟一怔,哈哈一笑:"這是自然,清遠禪師放心,就算到了宮中亦是不會害它性命。"


    聶無雙本是滿心哀愁,一聽,不由莞爾一笑,清遠還是如從前一般固執而善良,想起他當初為了阻止雲樂獵虎,親自坐在虎籠前的情形,不由感慨:原來人怎麽變還是改變不了本心...


    ...


    兩日後,帝後二人啟程回到了應京之中。聶無雙也從華清宮中搬到了甘露殿中,就近照料蕭鳳溟的身體。他此次去昆侖天山遭遇了什麽,他對她絕口不提,但是聶無雙從他身上縱橫的劍傷隱約猜出當時的驚險,她每每想起蕭鳳青暗地步下的重重殺機,就忍不住後怕。


    可是若是蕭鳳青步下殺機為什麽會失手?是楊直的安排起了效果?還是最後一刻,如蕭鳳青所說,他敗給了自己,最終放了蕭鳳溟一馬?


    蕭鳳溟每日照例上朝,處理政事,麵上並無半分不妥。隻是無人之時會經常出神,似在想什麽難解之事。


    聶無雙看著他如此,心中亦是憂心。可她又該怎麽問?


    就在這忐忑之時,終於迎來武德二年的歲末。這個年來得似悄然無聲息,聶無雙與敬妃安排宮中的宮宴,在忙碌中聶無雙漸漸淡忘了心底的不安。


    年歲將近,謹貴嬪的禁足也被聶無雙一道意旨放了。玲瓏的屍身也早在聶無雙回宮之前就葬入亂葬崗中。


    對於玲瓏謀害皇後一案,蕭鳳溟回京之後便下旨,三族之中,父族盡斬,其餘兩族流徙千裏。對於這樣的結果,全應京上下隻覺得唏噓,好好一位大家閨秀竟為了那心中一點妄想而走上這條抄家滅族的道路。


    經過此事,聶無雙的獨寵六宮,手段狠絕的名聲越發多了幾筆。就在這樣奇異的氛圍中,迎來了武德三年的初春。


    春寒尚料峭,淙江上的積雪才剛初初化開幾條裂縫,齊國皇帝就向應國發下戰書。頓時兩國的局勢一觸即發。


    蕭鳳溟端坐朝堂,看著呈上的燙金戰書,朝堂中文武百官皆是憤憤不平,他手撫上戰書,對著跪地的齊國使臣淡淡道:"既然如此,朕便與你們齊國皇帝狩獵於中原。"


    他的聲音如金玉,帶著不可褻瀆的威嚴。


    齊國使臣渾身一顫,看著高高在上,猶如神祗的蕭鳳溟,心中一陣陣膽寒。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跪下,三呼萬歲,蕭鳳溟看著金鑾殿外的天空,風雲暗自湧動,他長長輕呼一口氣,天下,又要再起戰亂了。


    齊國與應國戰事展開,兩國經過一個冬天的勵兵秣馬,剛開始便旗鼓相當,各有勝負。在淙江一帶,捷報傳來,過了幾日定又有令人沮喪的消息緊隨而至。令人看不分明這齊應兩國未來到底誰勝誰負。


    蕭鳳溟幾日幾夜在禦書房中與眾將軍商討軍情,劍眉不展,戰事膠著,一戰之勝敗也許就是決定軍心的盛衰,輕視不得。


    齊國勝在能以全國之兵力進攻淙江一帶的應國重鎮,而應國則有大批兵力鎮守在秦地重鎮,無法撥重兵去馳援。而這個戰局唯一的突破口就在當初聶明鵠不不肯歸還給齊國的棲霞關。


    從應國一路到棲霞關,就如一把尖刀插入齊國,這一把尖刀若是被齊國拔出,先前的努力就徒勞無功,齊國有淙江作為天險為憑據,這戰局自然就越發不明朗。所以兩國剛開始就在棲霞關一帶開始激戰。


    駐守在棲霞關一路的應軍受到齊國猛烈地攻擊,戰事異常慘烈。棲霞關守軍幾次冒死傳遞消息,請求馳援。蕭鳳溟亦是知道此關的重要,戰事一開始就派了聶明鵠帶兩萬兵馬前去馳援。但是這兩萬兵馬不過是杯水車薪,不過半個月,棲霞關又告急。


    聶無雙在甘露殿中,聽著楊直的匯報,心中憂心不安。棲霞關何等重要,齊國皇帝再昏庸也明白,所以這塊地戰事可以說是全局中的重中之重。


    她愁眉不展,楊直安慰道:"娘娘不必擔心,聶將軍英勇,一定會..."


    他還未說完,聶無雙心煩意亂地道:"不必說了!"


    楊直陡然語塞。有宮人匆匆進殿中來,跪下道:"聶將軍夫人,前來求見皇後娘娘。"


    聶無雙一驚,美眸掃向一旁的宮人,厲聲道:"你們聽到的事不許告訴將軍夫人!若是有誰透露半個字,本宮定斬不饒!"


    "是!"宮人膽寒,紛紛跪下。


    聶無雙這才整了整麵色,親自去迎。不一會,展盈一身宮裝由宮人領了進來。聶無雙看著她臉色憔悴,心中黯然,勉強笑著道:"什麽風把嫂嫂吹來了,這幾日本宮也想念得緊呢。"


    展盈秀麗的眉眼間皆是憂慮,她要跪下請安,亦是被聶無雙扶起。她的手冰涼如雪,握了聶無雙的手,顫聲道:"皇後娘娘,是不是真的,棲霞關告急了?"


    聶無雙心中一顫,勉強一笑:"別聽人胡說,大哥那麽英勇威武,能征善戰,一定會擊退齊兵。"


    展盈定定看了她半晌,眼中落下淚來:"我知道,娘娘一定是在安慰我。"她不由泣道。低低的哭泣聲在偌大的殿中回蕩。


    聶無雙滿心淒苦,想哭卻陡然發現自己連哭也是不能。這是她的大哥,是她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她也不想他會出事,可是...


    殿中宮人悄悄退下,整個殿中靜悄悄。隻有展盈一聲一聲的嗚咽,那麽清晰。她抬起眼來,看著聶無雙頹然坐在高高的鳳座上,忽地想起她心中亦是不少於自己一分痛苦,連忙慚愧跪下道:"娘娘恕罪,是臣妾不好..."


    聶無雙低了眼,眼底一片幹涸,灼熱得疼痛,她低聲說道:"他會回來的,他是聶明鵠,他一定會回來的。"


    當初她可以不顧一切,跋涉千裏去棲霞關,隻為兄長平安。可是現在的她身居高位,卻是半步也不能出這個宮殿。自己得到了什麽,又失去什麽,她也說不清。


    她抬起眼來,看著黯然神傷的展盈,正想要說話,卻見她神色淒涼地輕撫自己的小腹。這樣熟悉的動作,不由令她渾身一震。


    "你...你...嫂嫂有了大哥的骨肉?!"聶無雙不敢置信地從鳳座上起身,一步步走下。心中驚喜交加。


    展盈一怔,淚水更急落下:"是的,...大夫說才一個月不足。"她忽地跪下,泣不成聲:"皇後娘娘,他還不知道,他出征之前根本不知道!皇後娘娘,他一定要回來!一定要回來啊..."


    聶無雙看著她的淚眼,許久才定定道:"會的,他一定會回來的。"


    她說罷,飛快地向外走去。展盈抬起頭來,看著她匆匆離開的身影,想哭又覺得心中一塊巨石落下,那樣驚喜莫名,不由涕淚交加地撫著肚子,低喃:"孩子,你的父親一定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地..."


    ...


    聶無雙腳步不停,趕到了禦書房中,蕭鳳溟正與朝臣商議戰事。聶無雙匆匆闖了進來,一時禦書房中所有人的眼睛都看著她。


    她張了張口,半晌才擠出一句話:"皇上,聶將軍夫人有孕了。"


    蕭鳳溟看著她,眼中神色莫名:"眾愛卿都退下吧。"


    朝臣們想要說幾句恭喜,但是想起棲霞關告急,心中皆是惻然。紛紛沉默退下。


    不一會,禦書房中隻剩蕭鳳溟與聶無雙兩人。聶無雙怔怔看著他,上前一步:"皇上,展盈有孕了。大哥他..."


    蕭鳳溟走到她跟前,幽幽的龍涎香襲來,他摟住她,低聲道:"朕知道了。朕知道..."


    在他溫暖的懷中,聶無雙終於找到自己的眼淚,她反手摟住他,眼淚簌簌落下:"他不能死,他不能死,皇上...他是我唯一的大哥..."


    蕭鳳溟摟著她,聽著她在懷中嗚咽哭泣,隻是沉默。自古征戰便是如此,良人遠征,誰也不知最後的結果是怎麽樣。


    聶無雙哭了一會,抬起頭來,充滿懇求:"皇上,難道不能再派兵馳援嗎?棲霞關那麽重要,是兵家必爭之地。皇上..."


    蕭鳳溟劍眉不展,隻是沉默不語。


    聶無雙看著他麵上為難,心中的希冀一點點冷了下來,她知道,他有他的難處,整個戰局有太多太多需要考量的事。


    她明白,真的明白,可是...她捂了眼,踉蹌退出了禦書房。


    出了禦書房,心中的痛苦不減反增,她又該怎麽麵對展盈那隱隱期盼的眼神?她又怎麽麵對她腹中的未出世的孩子,告訴他們,她無能為力,什麽都做不了?


    心中猶如萬箭穿心而過,腳步也踉蹌起來。有人扶住她,她惶然抬頭,卻是楊直。


    她怔怔看著他帶著悲憫的眼神,低聲自嘲一笑:"本宮太無用了,是不是?事到如今,棲霞關又怎麽能再去?連這個皇宮,本宮都走不出一步。若是...若是大哥有事,本宮將來九泉之下怎麽去見父親,告訴他,本宮又害死了一位兄長?"


    楊直看著她,許久才道:"娘娘求皇上無用,難道就不會去求另一個人?"


    聶無雙一怔,迷惑地抬頭看著楊直。


    楊直眼中神色複雜:"皇後娘娘的眼睛被什麽蒙蔽了嗎?難道娘娘看不出來,從天山回來,皇上就疏遠了殿下。宮宴之時,殿下早已稱病不出,商議戰事之時,殿下可曾進宮過一次?"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皇後娘娘,皇上自那一次起就知道是殿下..."


    聶無雙猛地一驚,背後陡然一身冷汗涔涔。是的,她被什麽蒙蔽了眼睛,竟看不出蕭鳳溟在無形之中疏遠了蕭鳳青。她想要追問他身上的劍傷,蕭鳳溟都含糊應付過去。


    甚至,過年之時,她不過是提了一句,要不要賜封蕭鳳青的小世子。蕭鳳溟就微微皺起眉頭,說道:"年紀尚小,以後再議。"


    有太多太多的蛛絲馬跡,令她越想越是後怕。


    心中千百個念頭飛快閃過。聶無雙一把拉著楊直匆匆回到了甘露殿中。關上殿門,她這才咬著牙問道:"怎麽辦?"


    楊直跪下:"皇後娘娘,皇上已經疑心殿下有反意,這次馳援也隻敢派聶將軍前去,殿下的十萬兵馬都在秦地,皇上根本連提都不提。皇上手中無可用之兵,又不敢輕易用殿下手中的兵馬,這便是僵局。"


    聶無雙隻覺得心越來越沉,仿佛沉入了無底的深淵之中。


    她頹然坐在椅子上,殿中死一般寂靜,隻有她與楊直兩人沉重的呼吸聲。


    原來,他早就知道了。


    原來,她還是無法阻止兩兄弟的刀劍相向。


    心底一片冰冷,她揪著手中的帕子,看著楊直,定定地問:"怎麽辦?"


    楊直回她沉默。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


    蕭鳳溟手中有三軍,驍騎營,護軍營,禁衛軍,還有一支不足一萬人的禦林軍,還有京畿護衛軍。這些軍隊護衛皇上,怎麽能動?


    隻有蕭鳳青手中尚有十萬精兵,蕭鳳溟警醒過後怎麽不忌憚他?各地的藩王雖有州兵,但是遠水如何救得了近火?更何況藩王的州兵亦不如王師來得忠心,若是輕易調動,恐怕與齊國戰事還未有分曉,這應國就先大亂了...


    聶無雙越想越是冷汗涔涔,在她未察覺之前,一場大亂早就暗地而起,她怎麽辦?又該怎麽辦?


    "娘娘..."楊直看著她臉色煞白如雪,不由擔心地喚了一聲。


    聶無雙定定地看著他,許久才道:"去,安排一下,本宮要見他!一定要見!"


    "娘娘?!"楊直詫異地問道:"娘娘要怎麽做?"


    聶無雙緊緊捏著手掌,長長的金護甲幾乎要刺入掌心,她煞白著臉,一字一頓地道:"本宮要勸他——交出兵權!"


    楊直看著她,驚得無法回神。


    ...


    夜了,萬籟寂靜。聶無雙站在窗前,她已從甘露殿中搬入承華宮。但是無論搬到哪裏,依然是一樣,蕭鳳溟都宿在禦書房中,戰事未明,誰也無法勸得帝王從禦書房中離開一步。


    聶無雙看著漆黑的天幕,今夜天氣甚好,甚至可以看見隱約閃爍的幾顆星子。她歎了一口氣,攏了攏身上的狐裘。夜色那麽濃,也許隻有這麽濃的黑暗才能掩蓋所有見不得光的事物。


    楊直悄悄上前,低聲道:"娘娘,已經安排好了。"


    聶無雙收回目光,問道:"都安排好了麽?萬無一失了嗎?"


    "是的,奴婢都確認過了。娘娘..."楊直欲言又止。


    聶無雙美眸幽幽,低頭一歎:"本宮知道你要說什麽。也許,今夜去不過是徒勞無功。"


    楊直看著她麵上的淒涼,心中一顫:"即使知道今夜去了也許是無用,娘娘一定要甘心冒險嗎?"


    聶無雙眼中水光閃爍:"可是又能怎麽辦?這個世上,也許隻有我勸的他能聽進去一星半點。我...我怎麽忍心看著他就這樣走下去..."


    最擔心的事已經發生,發生得無聲無息令她措手不及,她怎麽能看著他們兄弟兩人自相殘殺?說她自私也好,說她假仁假義也好,她不能看著這樣的事發生...


    楊直伏地顫聲道:"奴婢不擔心皇上也不擔心睿王,奴婢現在隻擔心皇後娘娘,將來您如何是好?"


    無論蕭鳳溟殺了蕭鳳青也好,蕭鳳青反了蕭鳳溟也罷。恩恩怨怨都有最後決斷的一刻。隻有她,聶無雙又該怎麽辦?她已愛上蕭鳳溟,又無法對蕭鳳青恩斷情絕,無論誰成王敗寇,她都無法真正釋懷,天底下最痛苦的莫過於此。


    聶無雙淒然一笑:"本宮說過,你的現在情形就是將來本宮的結局——被所有的人拋棄。"


    她說罷,轉身披上玄色鳳帽,一滴淚滾落清冷的下頜:"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楊直看著她的身影沒入黑暗中,隻能起身,緊緊跟隨...


    ...


    馬車從冷宮側門而出,一路疾馳,終於在一處別院中停下,寒冷的空氣中傳來不知哪裏的舞榭歌台上的飄渺歌聲,歡快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到這裏於是變了味道,無端顯得惆悵,這一片住著京中豪門世族,徹夜宴飲的豪門世族還未睡去,家家門前燈籠高掛,隻有這清清冷冷的別院門前一片昏暗,顯得分外孤冷。


    聶無雙推門而入,有仆人迎上前來,沉默地在前麵引路。廊下的燈籠昏暗,一片死氣沉沉。聶無雙一路走一路頻頻回頭,要不是看見楊直跟隨,她真的不敢相信在這種蕭索清冷的地方能見到蕭鳳青。


    他一向最喜奢華繁複,濃服重裘,金玉配飾,貓眼石,祖母綠,紅綠寶石,各色鳳形長簪...她從未見過哪個男子能壓得住這般的豔色,隻有他,也隻有他,蕭鳳青。


    聶無雙一路走,一路恍恍惚惚。不知過了幾道回廊,轉過來幾重的院門,她終於看見在亭中獨酌的蕭鳳青。


    天這般冷,他卻隻穿著一件薄薄的白色單衣,白衣翩翩,挺秀的身影帶著她不曾見過的單薄孑然,在月下一邊笑,一邊灌著酒。


    聶無雙心中一痛,隻定定看著他,一步都再也挪動不了。


    蕭鳳青一側頭,看見她來了,擲了酒壺,腳步不穩地朝她走去:"你來了?..."


    有濃重的酒氣襲來,聶無雙不禁後退一步。


    廊下燭火點點,映出他的眼中點點光亮,聶無雙定定看著他:"是的,我來了。"


    蕭鳳青微微眯著眼,似笑非笑:"你來做什麽?"他呼出一口濃重的酒氣,看著她身後的楊直,眯了眯眼:"你,過來!"


    楊直上前,蕭鳳青看了他許久,點了點頭:"好,不錯!你做得不錯!"


    他話音剛落,手猛地一揮"啪"的一聲,狠狠扇上楊直的臉。他的力道這麽重,楊直頓時踉蹌跌在地上。


    聶無雙又驚又怒,上前拉著蕭鳳青怒道:"你打他做什麽?你..."


    蕭鳳青一把推開聶無雙,踉蹌後退幾步,靠著廊柱笑道:"本王打他做什麽?從天山回來,這一巴掌本王忍了太久!"


    楊直跪在地上,隻是伏地沉默,並不辯解。


    蕭鳳青看著他,怒吼道:"你就是這麽效忠本王的?!派去的人是不是被你臨時傳令換人?他本該死的!你知不知道?!他要是死了,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結果!他要是死了...要是死了...該死的!..."


    他吼完,目光如赤,看向聶無雙:"還有你,你今夜來做什麽?"他一步步靠近,深眸中俱是隱忍的痛苦:"你來做什麽?來看著你的皇上是怎麽把本王放在一邊,最後一步步削了本王的兵權?"


    "你,是來看我的笑話的是不是?"他看著她退無可退,眼神漸漸邪妄:"還是這幾日你的皇上不再寵幸你,你..."


    他的話還未說完,聶無雙猛地揮手一巴掌打斷他所有的話。


    清脆的響聲令三人皆是一怔。


    聶無雙看著蕭鳳青,終於吐出一句話:"你今日醉了,改日我再來找你。"


    蕭鳳青摸了摸臉頰,無聲地笑了:"我醉了麽?你錯了,聶無雙,現在的我比誰都清醒!"


    他看著她,把她逼入死角,在她耳邊吐氣:"你來做什麽?你慌了嗎?你怕了?當你知道你的皇上已經知道本王要謀反,你就開始後怕他會知道當初你與本王的一切了嗎?"


    "你來是來警告本王什麽都不能說嗎?哈哈..."


    聶無雙定定看著陰影中的蕭鳳青,心中的憤怒與痛苦令她無法發出聲音。


    他是這麽想她的?他原來就是這麽以為的。


    "殿下,殿下誤會了,娘娘這一次來都是為了殿下著想。"楊直抬頭,雖臉已腫起,但是這一句卻說得清清楚楚。


    "為本王著想?"蕭鳳青回頭,冷冷嗤笑:"如果為本王著想,當初她就不該反悔毀了當初的盟約!若是為本王著想,她就不該置身事外,隻一心想著當她的皇後!"


    他猛地回頭,看著聶無雙蒼白的臉,冷笑:"本王為了你做了那麽多,你的心裏可有一分為我想過?"


    聶無雙緩緩閉上眼,蓄在眼中的淚滾落:"沒有。"


    一聲沒有令蕭鳳青笑了,笑意這麽冷,似霜如雪。


    "那你今夜來做什麽?"他輕撫過她的臉,欺近她:"你來做什麽?"


    "我來是為了..."聶無雙睜開眼,淚水不停:"來勸你——釋兵權!"


    這一句終於說出口,蕭鳳青看著她許久許久,最後吐出一個字:"滾!"


    聶無雙看著廊下的蕭鳳青,有那麽一刻心中遍地荒涼。


    "殿下,你聽我說!"她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苦苦地哀求:"你聽我說,隻有放棄兵權,蕭鳳溟才可能饒了你。殿下,你不是還有藩地嗎?你去京就藩,以你的軍功,他根本不會動你..."


    她說得這麽急,熱淚滾落在他的衣襟上、手上都猶自不覺。陰影中,蕭鳳青一動不動,隻任由她飛快地說著。


    聶無雙急切的話在看到他臉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時陡然哽住。她慢慢放開他的手,踉蹌後退一步,絕望從心底湧起:"你...你不會放棄兵權是不是?你根本不會離開京城,是不是..."


    有寒風吹過,吹起他散下的鬢發,單薄的白衣,熟悉清苦的杜若香氣拂過她的鼻尖,令她微微恍惚起來。


    "走?"他輕輕笑了起來:"去哪裏?去藩地?去秦地?還去齊國?"他一直笑,笑得渾身顫抖:"天大地大,現在的我又能去哪裏?"


    聶無雙死死捂住唇,無聲地落淚。


    他看著她不停流淚的眼睛,慢慢摟住她:"無雙,我若走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冰冷的懷抱,她在他的懷中顫抖如秋葉。


    她不要他走上這條絕路,她不要親眼看著他們兄弟相殘...


    "鳳青..."她終於嗚咽出聲:"你走吧。一開始這一切就是錯的,這江山不是你的,這皇後也不是我的。..."


    她的悔恨在這一刻無比鮮明起來,她不該走上這一條路,這注定是一場沒有生機的絕路。她不該牽扯上蕭鳳青,更不該愛上蕭鳳溟。她總是一次次幻想自己報仇雪恨之後能得到所謂的幸福,可是到頭來才發現除了一身殺孽,她又真正得到了什麽?除了這金光閃耀的皇後寶座,捫心自問,一切都是虛妄...


    她的眼淚灑在他的肩頭,令他的酒意清醒幾分。


    蕭鳳青推開她,別開臉:"你走吧。回皇宮去。他已?


    ?知道我要反,遲早會懷疑到你的頭上。你要知道,他千好萬好,是個好兄長,好夫君,可是他最終是個皇帝!"


    "兄長可以原諒弟弟的偶爾犯錯,但是皇帝卻不容許他的臣子背叛。無雙,難道你到現在還看不明白他?"


    "還有你,他不介意你是二嫁之身,難道他還能容忍你一再背叛?你早就自身難保,你還來理會我做什麽?!"


    聶無雙張了張口,淒苦道:"鳳青,你何苦如此?隻要你放棄兵權,還是有一線生機..."


    "一線生機?"蕭鳳青冷傲轉頭:"你覺得一線生機對本王來說是值得欣喜的事嗎?那不叫生機,那叫做生不如死!要我等著他的赦免、他的寬恕,要我等著下輩子成為囚禁在富貴牢籠中的閑散王爺,那還不如一刀殺了我!更何況,我根本沒有輸!這一場遊戲本才剛剛開始而已!"


    聶無雙看著他傲然的側麵,隻覺得心如刀絞。他太過驕傲,他不會放棄的,他亦是不會離這應京,他辛辛苦苦經營籌劃經營了那麽多年的一切!


    蕭鳳青如此,蕭鳳溟亦是如此!


    她還想要說,衣腳已被人拽住,楊直拉著她,神色大變:"娘娘,快回宮!已經出宮太久了!"


    聶無雙看著他,又看看廊下的蕭鳳青,心中愁腸百結,不知如何是好。


    "去吧。本王的命由我不由天,若是天意如此,那就是本王的命數。誰也怨不得。"蕭鳳青冷冷地說道,說完,轉身回到了亭中,繼續一杯一杯地仰首喝下。


    他身著白衣亭下獨酌的樣子,從此刻入她的心中,一筆一劃,鮮血淋漓。


    聶無雙半掩了麵,隨著楊直匆匆離開了別院。


    一路上,馬車疾馳,轟隆隆要晃得幾乎要散了架。聶無雙隻是呆呆看著劇烈晃動的車簾,腦中一片空白。


    楊直臉緊繃,方才的紅腫已稍稍消退幾分,但是他的臉色在緊張中更添凝重。


    "到底是什麽事?"聶無雙終於開口問。


    楊直怔怔看著兩旁飛快倒退的房屋,張了張口:"奴婢不知。傳來消息的人,隻說了兩個字:快回!所以娘娘還是趕緊回去。"


    聶無雙閉了眼,車輪滾滾,終於,皇宮到了,楊直鬆了一口氣,扶著聶無雙匆匆從冷宮側門進入。夜依然那麽冷,寒風中帶著冬日餘尾的肅殺,令人心中隱約生出畏懼。


    主仆兩人順著來路匆匆向承華殿而去,楊直走得那麽急幾乎要把她拉得絆倒在地。


    聶無雙看著他,正要問,忽地,楊直連連後退幾步,下意識擋在她的跟前,吐出一口氣:"娘娘,來不及了!"


    聶無雙抬頭看去,隻見承華殿的必經之路上,一盞宮燈亮起,照耀著那侯在宮門前的龍攆。


    蕭鳳溟坐在龍攆之中,俊雅的麵容明明暗暗,看不分明。他看著星夜趕回的聶無雙,慢慢走下龍攆。


    聶無雙眨了眨眼,等真正看清楚他的麵容,他已經站在她的跟前。依然是熟悉的龍涎香。聶無雙的心中有些恍惚,他握了她的手,淡淡問道:"夜深了,梓童去了哪裏,讓朕等了許久,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他的手一如既往溫暖幹燥,還帶著繭子微微的刺癢。聶無雙找不到自己的聲音,眼中已幹涸,心亦是兵荒馬亂。身後響起侍衛捆起楊直的聲音。寒意在那一刹那襲遍全身。


    聶無雙的手一點點冰涼,噩夢終於來了,不早不晚,她掙開他的手,慢慢向承華宮而去:"臣妾累了,臣妾要回宮歇息了。"


    武德三年初春似乎比往年格外寒冷,積雪還未融化就倒了春寒,而往年這個時候綿綿的春雨還未落下來,轉眼就變成了冰雹,砸在宮簷上叮叮咚咚徹夜不絕。聶無雙睜著眼睛,看著偌大的宮殿,夜夜無眠。


    殿中幾個銀炭盆燒得嘶嘶作響,烘烤著承華殿,溫暖如春,可是她身上的寒症已經在年前痊愈,已不那麽懼冷,但是為什麽現在時不時,她還覺得一股寒氣從心底冒出,冷得可怕。翻了個身,習慣地靠過右側,但是那早已是空空如也,被褥冷如冰。她閉上眼,卻是再也了無睡意。


    索性披衣起身,她在黑暗中摸索著鞋子外衣,殿外值夜的宮女聽到聲響,匆匆前來,掌了燭火,一點燈光照在她的麵上,那般刺眼。宮女低聲問:"皇後娘娘有何吩咐?"


    聶無雙看著她陌生的臉,淡淡揮了揮手:"無事,你自下去歇息吧。"


    宮女謹慎地看了她一眼,躊躇許久這才退下。聶無雙看著晃動的帷帳,那一邊人影影影綽綽,看來她不睡,這個宮殿所有的人都不會安心。


    她長籲一口氣,索性披衣站在窗前看著窗外黑夜。三天了,整個宮殿所有的宮人在那一夜之間消失。楊直,德順,夏蘭,茗秋...消失得那麽徹底,無聲無息得令她隻覺不過是一場夢。


    她是知道蕭鳳溟的手段的,平日不溫不火,但是一旦動起來,是令人絕無一絲反擊餘力的。她應該痛苦憤怒,甚至以死相抗的,但是現在卻隱約有說不出的輕鬆,愛的恨的,通通已不是她能左右。


    她明白,她是真的被他軟禁在這奢華的承華宮中。


    她明白,從此以後她與他也許不會再真心笑顏相對了...


    ...


    遠遠的,禦書房中,燈火通明,同樣的徹夜不息。蕭鳳溟支著下頜,手中的奏章已快要落在地上。林公公忍著困倦,上前輕輕拾起奏章。


    蕭鳳溟渾身一震,清醒過來。他見是林公公,掩下眼底的黯然,揉了揉發脹的額角,疲倦問道:"幾更天了。"


    "已是三更了,皇上...請早點安歇吧。不要累壞龍體。"林公公勸道。


    蕭鳳溟搖了搖頭,拿了筆,淡淡道:"還有許多政事未曾處理完,朕等等再睡。"


    林公公看著他眼中通紅的血絲,不由跪下:"皇上..."


    蕭鳳溟停了手中的朱砂筆,看著林公公帽簷發白的發,聲音溫和:"林伯年紀大了,不要跟著朕熬夜。下去吧。"


    林公公抬頭,眼中俱是痛色:"皇上——皇後娘娘一定不會是您想的那樣,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


    蕭鳳溟手中的朱砂筆在雪白宣紙上一顫,劃下重重一抹,那如血鮮紅的顏色刺得他的眼也跟著痛起來。


    "朕不會輕易下定論,這件事林伯也不要插手。朕,親自審。"他聲音平板,聽不出喜怒。


    林公公看著他沉靜的臉色,歎了一口氣,慢慢地躬身退下。他知道,蕭鳳溟不會在這件事上與他再多說一句。


    "等等..."身後忽地響起蕭鳳溟猶豫的聲音,林公公低著頭靜靜等著他的吩咐。


    "她,這幾日怎麽樣了?"蕭鳳溟終於輕聲問道。


    林公公連忙回答:"皇後娘娘很好,吃睡照常,隻是..."


    "隻是什麽?"蕭鳳溟若無其事地問,但是手卻不禁握緊了筆。她當真很好嗎?那一夜,她從他身邊走過,眼神落在他的身後,那麽恍惚。


    "隻是皇後娘娘經常出神,整天整天就隻看著花園中,不說一句話。奴婢擔心...擔心娘娘會生病..."林公公說道。


    蕭鳳溟沉默一會,淡淡"嗯"了一聲:"朕知道了,退下吧。"


    "皇上!"林公公見他反應如此寡淡,不由上前一步,懇切道:"皇上若是擔心娘娘的話,就去看望娘娘,皇後娘娘一定有話要對皇上說的..."


    "退下!"蕭鳳溟眸色轉冷。


    林公公不甘心,大著膽子又道:"皇上——"


    "退下!——"蕭鳳溟微微拔高聲音,冷冷道:"林伯操心太多了。下去吧!"


    林公公所有的話頓時噎在喉中,隻能歎息悄然退下。


    禦書房中死寂一片,蕭鳳溟看著林公公老邁的身軀漸漸消失,手中"哢嚓"一聲,上好的禦筆已折斷兩截。


    他該擔心她嗎?那欺騙了自己那麽多年的聶無雙!那用柔弱和眼淚,甚至淒涼的身世獲取他憐惜的聶無雙!''


    那讓他此時此刻都不知是該繼續愛還換成恨多一點的聶無雙。


    長夜寂寂,這無眠的人,又何止他一人。


    ...


    應國與齊國戰事繼續膠著,朝臣們為是否增援棲霞關而爭吵不休。保守一派擔心秦地駐軍派去增援就會令秦國餘孽趁亂再興風浪。而力主戰的一派慷慨陳詞,誓言一鼓作氣滅了齊國,從此天下一統。


    朝堂之上,玉冕之後,蕭鳳溟麵色隱約不可見,誰也猜不透他真正的心思。他聽著朝臣爭執聲,吵吵鬧鬧,如一鍋沸騰的粥。他眸光落在左首第一個空缺的位置上,心中的痛一陣一陣襲上心頭。


    倏然,他站起身來。爭吵不休的朝臣們紛紛看向他。


    蕭鳳溟看著偌大的金鑾殿,陡然覺得滿眼皆是倦色。


    "退朝!"他揮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禦座。


    武德三年的春季注定在應國史書上劃下不安的一筆。一向勤勉朝政的蕭鳳溟罷朝不見朝臣。這就是平日裏這也是奇事一件,且不說齊應戰局處在關鍵之時,更是令人費思難解。


    帝不見朝臣,在深宮之中的皇後聶無雙也稱病不見妃嬪,一應後宮事務皆交給了敬貴妃。承華宮中成了一處宮中上下漸漸成迷的地方。


    春雨淅淅瀝瀝,聶無雙立在窗前,看著雨絲千萬線。宮女悄悄上前,為她披上一件輕軟的狐裘披風,低聲道:"皇後娘娘小心別著涼。"


    聶無雙不回頭,沉默攏了攏狐裘。在這承華宮中,所有人都對她小心翼翼,生怕磕了碰了,照顧得無微不至。可這樣的戰戰兢兢,就如一床綿實的被將她密密覆蓋起來,掙脫不得,也輕易地,就覆了她眼前為數不多的希冀。


    承華宮外侍衛林立圍如鐵桶。


    這是飛鳥隻進不出的地方。


    這不是冷宮,卻比冷宮更令人絕望。


    她每日所做不過就是睜眼等著天黑,然後再從天黑等到天亮。與自己下棋,與影子孑然相對。銅鏡中容顏依稀,隻是心已蒼老。


    她不知自己要等多久,也不知自己能等多久。一日日等待,卻不知自己要等待什麽。這樣的絕望,似死水把她淹沒...


    她看著窗外寒雨淅瀝,陷入恍惚的沉思。


    曾經的春雨澆滅了她所有信仰,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轉眼舉起屠刀,滿眼血腥令她甘願墮落成魔。誓言還未實現,五年後,她竟又重蹈覆轍,隻是這一次,再無當年的不屈傲骨,也無當年重頭再來的希望...


    她看著柔軟白皙的手掌,慢慢握緊,這一手的孽,她竟是自己造下...


    她忽地吃吃笑了起來,笑得眼中水光點點,笑得一旁的宮女看得毛骨悚然。她正要上前去問,忽地,有內侍匆匆進來,跪下道:"啟稟...皇後娘娘,敬貴妃求見。"


    求見?多麽可笑?現在的她還有什麽資格準許誰來覲見?


    聶無雙停了笑,看著他,反問:"她能進來這承華宮?"


    不得不驚訝,這承華宮中早就無人敢進,也無人能進。敬貴妃的求見隻有一個可能,就是蕭鳳溟默許。


    內侍微微尷尬:"敬貴妃有皇上的口諭。許見。"


    許見...這就是他的原話。她幾乎能想象他說這句話的漠然清淡,眼底的淚陡然滾落,幾日不哭,卻在聽見他的口諭之時情不自禁地落下淚來,原來,自己已經這般卑微,卑微踐入塵土,隻求能親耳聽到他一字半言。


    "宣——"她猛地轉身,借以拭去眼角的淚,淡淡道。


    ...


    敬貴妃心驚肉跳地走進承華殿中,這不是她第一次進這裏,但是卻是第一次令她渾身發寒。裏麵奢華的擺設依舊,隻是所有的宮人都陌生得難以辨認,她幾乎疑心自己走錯了地方。


    心中戰戰兢兢,她麵上竭力保持鎮定。直到,她看見那窗前立著的襲傾城身影,這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那身影瘦了許多,孑然孤立,似已在窗前站了許久,隻等著有人喚她。


    敬貴妃心頭一黯,跪下道:"臣妾...參見皇後娘娘。"


    聶無雙慢慢轉過頭,看著她。輕聲一歎:"你來做什麽?"


    她上前扶起敬貴妃,隻一句,敬貴妃麵上已帶了淒色:"臣妾來看皇後娘娘。"


    聶無雙看著她落淚,淡淡一笑:"敬貴妃哭什麽?本宮好好的..."


    雲淡風輕的話無端令人覺得心酸,敬貴妃越發淚落得急:"什麽好好的!皇後何必騙人!那承華宮外那麽多侍衛..."


    她還要再說,唇上一涼,聶無雙已捂住她的唇,不讓她再說出一句。


    敬貴妃看著她慢慢搖頭,隻能垂淚,岔開話題:"娘娘吃的可好?夜裏會不會冷?..."


    她每問一句,聶無雙都耐心地道:"好。都好。"


    說道最後,她已是詞窮,隻能暗自抹淚。


    聶無雙看著敬貴妃,輕歎一聲道:"今日我聶無雙承敬貴妃姐姐前來看望,心中已是無憾,姐姐回去吧。"


    她說罷推開敬貴妃的手,美眸中神色複雜難辨:"我自身難保,不能再拖累你一分。"


    敬貴妃無言地看著她,心中千萬句話,卻不知該怎麽說起。半天,她顫著唇:"不管娘娘信與不信,今日我來,不過是看望知心姐妹,什麽連累,休要再提!"


    聶無雙一怔,她從不知明哲保身的敬貴妃卻是在這個時候挺身而出,甘願冒著被牽連的幹係,隻為看她好不好。


    她已冰冷的心漸漸暖了起來,一點點熱熱的血氣漸漸流動。總算還有一個人,願意對她真心相待。


    敬貴妃見她眸色轉暖,握了她的手,流著淚安慰道:"我不知你犯了什麽事,但是知道這次一定難以善了,否則皇上不會這般...若是你真的當我是姐姐,今日你一定要聽我一句勸,這世上沒什麽是過不過的坎,熬過了,就是另一番天地。"


    她的話斷斷續續。聶無雙眼中漸漸浮起水光,眼前漸漸迷蒙,五年前的那個雨夜,也有一雙溫暖的手握著她冰冷的手,嘮嘮叨叨地勸。


    "姑娘啊,人生在世,好死不如賴活著,..."


    世事竟這般重複巧合得令人不知如何開口言說。


    她的淚終於滾落,一點一滴,落在敬貴妃的手上,她看著敬貴妃,淚流滿麵:"姐姐,你不明白,這一次,是真的無計可施。"


    "這是我造的孽,這是我應得的報應..."


    "你不明白,這一次,真的不會有另一番天地..."


    敬貴妃被她的絕望深深震住心神。


    聶無雙半掩了麵,推開她:"姐姐,你走吧。好好照顧大皇子,你若是不在乎自己,也要在乎自己孩子的前途。我這般不祥的人,你最好不要再見。"


    她說罷,轉身走入內殿,淡淡對宮人道:"送敬貴妃!"


    敬貴妃看著她消失的身影,終是黯然離開。


    ...


    日子一天天過去,終於在棲霞關傳來一道捷報。聶明鵠發奇兵夜襲齊軍,一舉退敵一百裏!


    棲霞關暫時保住了。應國朝堂所有朝臣終於鬆了一口氣。但是蕭鳳溟依然未恢複早朝。仿佛一夜之間,所有一切都不是他願意關心的事。


    聶明鵠擊退齊軍,淙江一帶的戰事又多了幾分變化。兩國軍隊互有攻守,勝負未明,前路難卜。誰也不知這場仗到底要走向什麽方向。


    在這奇怪的氣氛中,應國的朝臣們開始聽聞到了一絲半點隱約的流言,終於他們似驚醒一般,把目光漸漸放在稱病在府中的大將軍王——蕭鳳青。就像是一場喧嘩陡然寧靜,所有的呆滯的目光刹那間轉向那喧嘩寂靜的中央。


    應國與齊國戰事這般吃緊,他為何稱病不出?而皇上為何又沒有任何表示?難道不是應該派上當初攻下秦國的蕭鳳青?


    晦澀難辨的流言風一般頃刻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傳遞著,所有的人心照不宣地紛紛猜測其中的內情。直到,有宮中傳來一個已經滯延了許久的消息:皇後聶氏被囚禁在承華宮中!


    一石激起千層浪,所有想不通的關鍵被這個消息一擊,紛紛貫通。各種各樣的猜測開始如野草一般瘋狂滋生在應京中的各個角落。


    流言,還是流言...整個應京,無人不暗自議論。無形的流言似海潮,一浪高過一浪,一天過後,就又多了幾個版本。朝臣們無事在家,在這微妙的局勢中嗅出了不一樣的不祥。


    正當他們正惶惶之時,一天初春清晨,一道千裏加急戰報星夜疾馳在朱雀大街。馬兒已跑得口吐白沫,幾乎要力脫。送信的士兵也幾乎要在馬上昏闕。


    馬兒在宮門前停下,送信的士兵滾落下馬,對著趕來的侍衛,喘息著說出一句話:"秦地,耶律圖,率秦地餘孽反攻...!"


    本書由瀟湘書院首發,請勿轉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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