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楠木門開了,蒹葭見睡蓮獨自前來,連忙將睡蓮讓了進去。


    王素兒正在臨帖,見睡蓮來了,連連吩咐蒹葭沏茶,錯愕道:“妹妹怎麽一個人來了?也沒跟著伺候的?”


    “添飯有些暈船,河麵水霧大,朱砂在臥房給我暈被呢,去去潮氣,再說船艙狹窄,也就幾步遠的事,不用她們跟著伺候。”睡蓮端起茶盅,用茶蓋撇了撇熱氣,抿了一口。


    王素兒一看茶盅的湯色,便對著蒹葭說道:“怎麽泡了龍井來?我不是早就和你們說,睡蓮表妹最喜歡紅茶嗎?”


    蒹葭跪地道:“奴婢該死,出門時忘記帶上,擱茶葉的匣子裏沒有紅茶。”


    睡蓮忙道:“無妨,偶爾換換口味也不錯。”


    王素兒歉意說道:“也是我沒有管好下人,疏忽了。我到了表妹那裏,永遠都會喝上最喜歡的蒙頂甘露茶。”


    睡蓮笑笑,人際關係當從大處著眼,但是要從小細節做起,於細微處見精神。她很重視這些,上到府裏大小主子,下到得臉的嬤嬤丫鬟喜歡什麽口味的茶,是濃還是淡,甚至什麽樣花色的瓷器,她都派劉媽媽打聽清楚了,所以各色茶葉很是齊全,什麽人上什麽茶,絕對不重樣,畢竟世人都喜歡自己被重視的感覺。


    在古代,喝茶是最普遍也是最重要的交際方式,下人疏忽大意,實則是做主子的不夠重視這些,才使得下人覺得這個不重要,所以就會“忘記”。


    ――可是,今天自己走著一趟的任務,可不是來提點表姐的。


    睡蓮擱下茶盅,取出顏老太太的白玉鏤空聯環佩來,將裹著帕子的另一半玉佩給了王素兒,笑道:“這是剛才祖母賞的,是一對呢,祖母說分給表姐一半。”


    “還勞煩表妹跑這一趟,多謝了。”王素兒雙手接過玉佩,在燈下細看。


    睡蓮笑道:“也就幾步遠,那裏就勞煩了呢,說起來,我還要向表姐討一樣好東西。”


    王素兒一怔,道:“是什麽物件?表妹盡管開口便是,我若有,表妹均可拿去。”


    “表姐妙手,打得一手好絡子。”睡蓮晃了晃自己的另一半玉佩,說:“我向表姐討個漂亮的,穿在這玉佩上好戴著呢。”


    王素兒開懷笑道:“不就是個絡子,我有的是,隨你挑。”


    言罷,王素兒高聲叫蒹葭拿來包著各色絡子的包袱,拿著睡蓮的玉佩一根一根比劃著,看那個顏色和花色最合適。


    “這玉佩是白色,鏤空雕的鳳形,論理,配什麽顏色的絡子都好看,不過想要出彩卻不容易……。”王素兒一邊挑,一邊仔細的給睡蓮解說著。


    最後王素兒挑中一根魏紫牡丹絡子,細細拴在玉佩上,說道:“就這個吧,鏤空鳳紋玉佩配上魏紫牡丹絡子,華貴又不失清雅,還有鳳穿牡丹的寓意呢,和妹妹很是相配。”


    “果真?”睡蓮興奮的將係好絡子的玉佩佩在腰間,站在船艙地板上轉了一個圈,“好看麽?”


    百羅梅花裙擺隨著睡蓮的轉身悄然綻放。


    王素兒拍手次笑道:“玉好、絡子也好,不過表妹是最好看的。”


    睡蓮嘻嘻笑著,坐在王素兒身邊,道:“表姐光顧著我了,再挑上一根配你那一塊玉佩……。”


    就這樣,睡蓮在王素兒房裏待了近半個時辰才告辭。


    楠木門合上的瞬間,睡蓮臉上的笑意驀地消失。


    要她堂堂嫡出千金,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屈膝道歉,是絕對不可以的,世家千金,就該有世家千金的傲骨。


    顏老太太無非是敲打敲打她,提醒她不要忘記素兒的好處,希望她和素兒重歸於好。既如此,何不如演一場姐妹情深的好戲給老太太瞧瞧。


    睡蓮心裏覺得很難過,方才她不過是借著討要絡子,演了一場姐妹情深的好戲。其實同樣的戲碼,她在燕京顏府和品蓮、青蓮她們天天都上演,那時她覺得很自然,沒有覺得有什麽難受的。


    因為睡蓮作為嫡出小姐,和異母姐妹維持外表和諧、並保持一定距離的關係是必須的。


    可王素兒不同,這個女孩是與她一同長大的手帕交,前年剛回燕京時,繼母楊氏刻意罰她大冬天站在雪地裏等候,若不是素兒出手相幫,她休想那麽快脫身。


    素兒打小就膽小,她那天是鼓起多麽大的勇氣,才敢撇開奶娘崔媽媽、冒著被心狠手辣繼母記恨的風險,獨自跑到泰正院給自己撐腰。


    誠然,素兒身上有許多毛病,氣量狹窄,但本質還是好的。


    今天上午崔媽媽那些不著調的話,睡蓮根本沒有放心上,也不會對素兒心生埋怨,可素兒卻會想睡蓮會因此而生氣,還說出那句“你母親出身明門,嫁妝自然比我母親豐厚得多”這種話來。


    王素兒以己度人,從這句話推斷來看,王素兒是絕對違心說出來的。


    因為從當時的門第上看,自己的母親魏氏和素兒的母親差不多,況且素兒的母親肯定比自己母親嫁妝豐厚得多――須知大姑姑青春早逝,她的嫁妝最後都歸了七姑太太,七姑太太拿著雙份嫡女嫁妝,怎麽可能比自己母親少呢?


    自打素兒來到京城之後,心門似乎慢慢關閉,也變得自卑起來。


    可睡蓮很明白,素兒自卑的表象背後,是更強大的驕傲。


    崔媽媽絕對不會無緣無故的來打探自己嫁妝的虛實,這個奶娘最大的特點就是忠心,忠心到忘我、一切以自家小姐的立場為出發點地步。


    如果素兒沒有對崔媽媽透露過半點想暗地比較嫁妝的意思,崔媽媽怎麽可能巴巴拿著幾包點心來打探自己的虛實……?


    所以當顏老太太拿著白玉聯環佩要睡蓮“安撫”素兒時,睡蓮覺得心寒的不是顏老太太的偏心、黑白不分――她和祖母名義上是祖孫,其實半點血緣關係也沒有,王素兒才是祖母的真心疼的人。


    令她心涼的,是素兒明知顏老太太偏疼她,卻依舊不管不顧、不計後果,紅著眼去找自己,然後紅著眼從自己房裏出來,還恰好別人瞧見,捅到老太太那裏去。


    素兒每每對自己流淚,推說是“無心之失”,真的是無心麽?睡蓮對著運河冰涼的水霧諷刺一笑:


    很多時候,女人的眼淚和男人酒醉後的諾言都不可信。


    雖然自己很不情願這麽做,但是從此以後,還是和素兒保持一定距離吧,姐妹情深什麽的,有時候可以發自內心,在某些時候,還是演戲比較好。


    睡蓮先去顏老太太艙裏請安複命,說:“素兒表姐很喜歡那個玉佩,還送了孫女一個魏紫牡丹絡子。”


    顏老太太瞥見睡蓮腰間係著魏紫牡丹絡子的玉佩,知道她們表姐妹和好如初,便點了點頭,說道:“知道了,夜深了,你早些回去歇著。”


    “是。”睡蓮退下。


    睡蓮走後,彩屏半跪在地板上,服侍顏老太太洗腳。


    顏老太太長歎一聲,問:“屏兒啊,你是不是覺得我太偏心了?”


    “是啊,老太太確實偏心。”


    顏老太太手腕上的蜜蠟佛珠一頓。


    “不過――。”彩屏仰首一笑,繼續說道:“這也怨不得老太太偏心,誰叫表小姐招人疼、招人愛呢?若換成是奴婢,奴婢肯定比老太太還要偏心許多呢!”


    偏心是正常的,不偏心才不對呢。彩屏這話說的極妙,意思實在是王素兒太招人喜歡了,是個人就會不知不覺的偏心,不怨您不公正啊!


    這句話說到老太太心坎上去了,睡蓮是顏府正兒八經嫡出小姐,手麵大,會做人,迎奉巴結她的人多的去。


    可素兒父母雙亡,孤苦無依,寄人籬下,怪可憐的,自己這個親外祖母若不偏心些,素兒恐怕就會被踩在腳下了。


    “嗯。”顏老太太沉吟良久,又是一聲歎息,說道:“我再偏心,也知道睡蓮是個懂事的孩子,也有良心,不會對素兒不利;可是啊,素兒什麽都好,就一樁不行――心眼太小,什麽事情都要在心裏彎彎繞繞好幾天,胡思亂想的,容易鑽牛角尖。”


    “也不知道從那裏學來這種怪性子,她母親生前是個不操心的主,但也不至於這樣想不開,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這為人處世,素兒就大大不如睡蓮……。”


    顏老太太微微合上眼,想起從前顏大小姐在時,自己的親女兒七小姐不也是如此麽?府裏上上下下沒有不說大小姐人好的,相貌性子才學是獨一份,譽滿京華。


    也難怪丈夫那麽喜歡這個嫡長女,真的是當眼珠子似的疼,對七小姐一直感情平平,自己這個女兒確實差很遠啊。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九丫頭和顏大小姐相貌越來越像,也同樣慣會做人,顏五爺把對長姐的敬愛轉移到九丫頭身上,凡事都維護九丫頭。


    就連九丫頭才學上差了些這個缺點,顏五爺也不怪罪她,說拙一些也好,沒得走了她大姑姑的老路。


    以前親生女兒比不過大小姐,現在親外孫女素兒又被九丫頭比下去了。顏老太太心裏怎麽可能沒有怨氣呢?


    彩屏給顏老太太擦幹了腳,卻見老太太越來越灰敗的臉色,彩屏從五歲就開始來鬆鶴堂伺候,很了解這位老太太。


    於是,彩屏暖言開解道:“老太太莫要生氣了,其實這事也不能怪表小姐,實在是崔媽媽行事孟浪了,表小姐不得不替奶娘收拾亂攤子,結果鬧得表姐妹生分了。”


    對!就是這個理!素兒身邊沒個明白人,可不就被崔媽媽往歪出拐帶了麽?!


    顏老太太眼睛一亮,道:“崔媽媽是個糊塗人,但是好在對素兒死心塌地的忠心。我也尋思著,是時候放個得力的人伺候素兒――屏兒,你可願意?”


    彩屏麵不改色說道:“奴婢是老太太的人,您安排便是。”


    顏老太太緩緩搖頭,道:“你是個好的,可畢竟年紀小了,恐怕鎮不住崔媽媽這個老貨,還是等咱們回到京城,我挑個老嬤嬤壓一壓吧。”


    服侍顏老太太上床休息,在被子裏塞了兩個湯婆子,彩屏才端了殘水出去,悄悄和上門。


    一盆殘水潑進河水中,彩屏看著河麵迷蒙的水汽,暗想幸虧自己隨機應變,將矛頭引向崔媽媽,否則依老太太護短的性格,最後肯定是要對九小姐心生耿介的。


    彩屏今年十七歲了,頂多再能伺候顏老太太兩年,便要放出去配人。彩屏是家生子,母親早亡,和父親相依為命。


    父親打理著顏府在南京的兩個鋪子,父女有兩年沒見了,去年冬天,鬆鶴堂針線的管事媽媽辛槐家的偷偷找上彩屏,說自己兒子十八了,她想給兒子說個好媳婦,彩屏紅著臉,啐一聲就跑了。


    臘月的時候,彩屏收到父親的親筆信,也提到說辛槐家的兒子不錯,問問她是什麽意思,如果願意,他就找機會求老太太的恩典,準了這門親事,總比留在鬆鶴堂做老姑娘,到時胡亂配個小廝、或者給主子當通房強……。


    彩屏心裏是願意的,辛槐家的兒子在采買上當差,有本事,而且為人正直本分,從不和小丫鬟嬉笑,也不出去鬼混。


    辛槐家的對自己也一向不錯,她的那對孿生女兒添飯添菜在聽濤閣坐穩了二等丫鬟的位置。


    而九小姐掌管自己的嫁妝之後,辛槐家的兒子就去了九小姐在京城西城的嫁妝鋪子裏做副掌櫃,這意味著,將來九小姐出嫁,整個辛槐家的人都會作為陪房跟著過去!將來自己的前途也不會差,說不定能成為容嬤嬤、竇嬤嬤那樣體麵的管事嬤嬤……。


    所以慢慢的,彩屏心裏的就偏向了維護九小姐的利益,今晚顏老太太問起表小姐的九小姐矛盾,她就妙語將矛頭引向崔媽媽。


    說句誅心的話,老太太畢竟是快要將行就木了人,可彩屏自己的日子還很長。


    作者有話要說:很多時候,女人的眼淚和男人酒醉後的諾言都不可信。睡蓮開始警惕了,小心駛得萬年船。


    嗬嗬,其實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彩屏和睡蓮在第二、三卷早就“眉來眼去”了噠。


    圖1是睡蓮穿的百羅梅花裙,是孔府藏品。


    圖2是繡花的放大版本,繡工很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十八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暮蘭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暮蘭舟並收藏十八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