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平伯最近很忙,帶著曾經在西北砍過韃靼人的精兵強將,上山剿山匪,下河剿江匪,平地裏還鬥土匪。


    短短一個月,蜀地又恢複了太平。四川布政司布政使大人將順平伯奉為上賓,親筆將其的功績寫成碑文,立在武侯祠!


    凡順平伯出行,街頭巷尾都有無數人追捧,其中也不乏火爆的蜀地美女用熱情的眼眸追逐這位猛將,幾乎到了擲果盈車的地步。


    這位順平伯幾乎不懂得什麽是低調,他甚至回到昔日讀書的臥龍書院,揮毫波墨寫了一首歪詩,書院山長還樂顛顛的誇順平伯文武全才,是一位儒將!


    讀書人輕易不說謊,說起謊來連自己都可以騙過去的。


    這些都是朱砂石綠見縫插針講給睡蓮聽的,許三叔身上的一分好,也足足被她們兩個說成了十分,睡蓮第一次認識到,即使是老實人朱砂,也是有做媒婆的潛質的。


    睡蓮得知知芳的消息後,這一個月精神都很消沉,她看著滿院子的三醉芙蓉花,就會想起和知芳的種種過往,往事越是美好,現實就越是殘酷。


    在眾人看來,一個剛剛定親的女子,應該是羞澀的、懵懂的、說一句話,就要害羞半個時辰,看著流雲秋月時,會莫名的怔住,想半天的小心思,這種行為,才是正常的。


    而睡蓮卻截然不同,羞怯什麽的都是浮雲,平靜的可怕,還一反常規的命人將滿院子的三醉芙蓉花悉數搬走,幸好都是盆栽的,挪了就挪了,朱砂搬了應景的各色秋菊布置庭院,平日裏好脾氣的睡蓮卻冷著臉,一言不發的去柳氏院子裏。


    朱砂也不知自己那裏做錯了,嚇得嗚嗚直哭,石綠機靈,忙命人將菊花般了出去,換上四季常青的綠蘿蘭草等植物。


    睡蓮在柳氏的書桌上寫了一下午的字,有簪花小楷,也有奮筆疾書的狂草,反反複複都在寫一首古體詩。


    柳氏從紙簍裏翻出一張來,默默念著“……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注1)


    睡蓮向來豁達開朗,理智從容,怎會做如此哀音?柳氏反反複複將“柳絲榆莢自芳菲”念了幾句,便琢磨出睡蓮還是在為姚知芳的遭遇傷心不得自已,芳菲落入溝渠,是在為知芳被逼娶之事鳴不平吧。


    柳氏正色道:“這些廢紙一概燒掉,不得外流。”


    “是。”小丫鬟忙應下,下去燒紙。剛出院門,迎麵碰上顏七爺寧珂,一時收勢不住,踉蹌一下,撲倒在地。


    “唉,怎地如此毛躁?就這樣還能伺候夫人小姐?”七爺寧珂連連搖頭,借著撣去靴尖塵土,將兩個紙團藏在袖子裏。


    書房裏,柳氏端著一盞冰糖燕窩給睡蓮送去,說道:“整整一天都沒離開著書案,小心傷了眼睛。”


    睡蓮起身接過甜白瓷盅,說道:“心情不好,寫字驅驅煩悶。”


    柳氏瞧著睡蓮尖下來的下顎,雪瓷般光潔的皮膚,幾乎能夠看見淡藍的血管在肌膚下脈動著,有一種令人不敢觸碰的美感。


    “從燕京逃難的路上,都沒見你這樣心事重重的,如今到了老家過上安穩日子,你反而瘦了。”


    柳氏勸慰道:“沒想到知芳的事情對你打擊那麽大,你這樣開朗的性子,竟然會寫出那些哀音太盛的詩詞來。”


    睡蓮一愣,然後說道:“那並不是我所作,是以前閑來尋些話本雜書裏頭寫的,覺得詩詞清雅,就記下來了,這些日子看見花開花謝的,再想到知芳的遭遇,再美的花都會凋謝,心裏——心裏有所觸動,所以就默寫此詩,去去心裏的鬱悶。”


    “難怪你院子裏的芙蓉花都移走了,今日朱砂端了幾盆菊花擺著,你的臉色就不好看,記得你以前最喜歡三醉芙蓉花的。”柳氏歎道:


    “酒入愁腸愁更愁,這些哀傷的詩歌我看著都覺得揪心,何況你還抄寫了一整天。得空出去轉一轉吧,悶在屋子裏鬱氣鬱結,也是極傷身的。”


    “嗯。”睡蓮悶悶的點頭,她還是無法走出低迷的情緒,心裏像是被掏空了似的,連睡覺都不安寧,衣帶漸寬。


    柳氏暗自歎息,誰也幫不了睡蓮,唯有她自己慢慢從低落中走出來。


    晚上,睡蓮的飯是擺在柳氏院子裏,兩個人相對用了一碗飯,就停了筷子。


    睡蓮回到自己的小院,老宅子不比燕京氣派的禦賜的顏府,這個院子隻有三五間房屋,一個葡萄架,一個紫藤花架就占滿了院子中間。


    菊花已經撤走了,擺上的都是綠色的植物,在紫藤花架下,居然還懸掛了一架秋千!


    睡蓮眼睛一亮,停住了腳步,問道:“怎麽想起搭上秋千了?”


    石綠回道:“是下午順平伯命人送過來的,說給小姐解悶兒。”


    朱砂捧著錦褥鋪在秋千上,說道:“這架秋千和聽濤閣梧桐樹下的那架差不多。”


    三叔心思還真是深,怎麽會對自己的衣食住行那麽的了解?睡蓮坐在秋千上,輕輕蕩起,秋天的夕陽透過紫藤花架照在睡蓮身上,點點斑斑,如跳躍的火光……。


    熟悉睡蓮個性的,都明白睡蓮情緒低落,是因為手帕交姚知芳的遭遇。


    但是在不懂她的家人看來,少不得會將她反常的表現和順平伯的賜婚聯係在一起。


    九老太太沈氏對著丈夫歎道:“這也不能怪睡蓮不懂事,實在是那位順平伯‘名聲在外’,正妻都還沒娶呢,府裏頭一個貴妾、一個寵妾就霸占著,小姑娘家心裏難免不願意的,幸虧睡蓮是個深明大義的,換成其他的女孩,估計就要哭死了。”


    九老太爺說道:“其實順平伯並非傳言中的那麽不堪,他和我說過了,這兩個妾,貴妾是永定侯夫人硬塞進來的,另一個是他為了壓製貴妾抬舉的姨娘,你抽空慢慢開導開導睡蓮,皇上賜婚,豈能懈怠?莫要被人抓住把柄,參咱們顏家對皇上不敬。”


    年紀不到四十的九老太爺成了顏府當家人,行事想法都以大局為重。


    沈氏白眼一翻,反駁道:“你們爺們那裏知道做女人的苦處?縱使兩個妾都事出有因,可畢竟兩個大活人杵在那裏,天天見著都煩。”


    “我那裏不知道?”九老太爺無奈說道:“我守著你和一雙兒女,從來不納妾使喚通房,就是想好生過日子……。”


    沈氏好容易想通了,決定明日就旁敲側擊把這事透露給睡蓮知曉,讓她能安心待嫁。


    對於睡蓮情緒消沉這件事,有一個人很是惱火,甚至可以說是憤怒——七夫人徐汐怎麽也想不到,她最討厭的小姑子,居然就要嫁給她的夢中人!


    我就知道!那個人他日定會飛黃騰達!他敢做敢作,他勇猛堅強,他不同於任何世家子弟!


    每當想到他騎在馬上回眸時的光亮,徐汐死水般的心靈,都會滌蕩出波浪來。


    自己思而不得的男人,誰嫁給他都會令自己嫉妒的發狂,可是小姑子居然還不願意,日漸消沉的關在院子裏不願見人!


    嫉妒、憤怒、不甘等等激烈的情緒灼燒著徐汐的神經,隔間再次傳來兒子靜躍的啼哭聲,徐汐叫道:“都是死人嗎?大少爺哭成這樣都不去哄哄?!”


    奶娘抱著靜躍出來,說道:“哥兒也不知怎麽了,剛吃飽了奶,褲子沒尿著,就是鬧著不肯睡。”


    一歲多的躍哥兒聞到了母親的氣息,他哭著向母親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徐汐厭惡的看著兒子酷似丈夫的小臉:那肥嘟嘟的雙下巴,那圓溜溜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簡直就是第二個寧珂!


    “睡什麽睡?”徐汐瞪著一雙杏子眼,罵道:“吃了睡,睡了吃,你是喂孩子還是喂豬?好好的大少爺都被你們這些奴才帶壞了!給我!”


    徐汐將靜躍搶了過去,奶娘訕訕退下,躍哥兒被母親猙獰的麵孔嚇到了,哭鬧的更厲害。


    “大晚上的吵什麽吵?孩子又怎麽了?”寧珂從書房出來,手裏還拿著一卷兵書。


    徐汐對這個丈夫的懼意已經大過了鄙視,她不敢大吼,隻是說道:“奶娘非要逼著躍哥兒睡覺,他不耐煩,就哭鬧不休了。”


    寧珂看著哭得小臉通紅的長子,心疼的放下書卷,抱起躍哥兒,說道:“成都這會子晚上還不冷,也不像燕京刮風沙的,晚上喂過之後就抱著他出去轉轉走走、和他說說話總是好的,整日吃吃睡睡,莫把孩兒養呆了。”


    徐汐道:“等孩子斷了奶,就把兩個打發回南京魏國公府去,個個都圖清閑,恨不得一天到晚都把躍哥兒拘在屋子裏。”


    “隨你,不過她們都是嶽母送過來的人,你厚賞一番再打發走。”寧珂親了親兒子的小臉,每當


    看到兒子酷似自己的小臉,他心裏就有種莫名的自豪感。


    徐汐拿了一床小被子給躍哥兒裹上,說道:“乘著天還沒黑,你帶兒子出去逛逛——他現在這麽胖,我可抱不起他了。”


    寧珂似乎沒有聽出話裏麵的諷意,他抱著躍哥兒出了門,還笑著逗剛剛止了淚的兒子,說道:“我兒子是最漂亮的,那裏胖了……。”


    徐汐見丈夫走遠,她冷冷一笑,披了件防風的鳥毛大氅,提了一盒子零嘴去了睡蓮的小院。


    剛入院門,就看見睡蓮衣帶當風似的打著秋千,笑容寧靜而恬淡,有種超脫一切似的不真實感。


    徐汐愣住了,原本她是來欣賞睡蓮的痛苦的,可是眼前的睡蓮除了瘦了些,似乎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


    憑什麽我一個人過的那麽痛苦?你就能少年不知愁滋味?


    驀地,徐汐腦子出現一個惡毒的想法,她屏退眾人,欲言又止的看著睡蓮,說道:“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睡蓮淡淡道:“七嫂比我年長,當講不當講的,不用問我這個小姑,您自有分寸。”


    徐汐被噎了一下,索性說道:“昔日順平伯在揚州捉刺客時,公公曾經送了兩個揚州瘦馬給他,他都收了,安排在外宅裏,我是來提醒九妹妹,揚州瘦馬就是為了伺候男人而生的,手段多著呢,九妹妹要小心提防著,沒得堂堂正室夫人,反而被外宅狐媚子踩在腳底下的道理。”


    燕京紈絝之首,豈是浪得虛名?睡蓮淡淡一笑,說道:“多謝七嫂提醒,不過如今我們都在孝期,說那些髒汙的物事恐怕有辱先靈,恕我冒犯一句,七嫂您已經為人母了,應當謹言慎行,自重才是。”


    徐汐冷冷一笑道:“九妹妹說的是,是嫂子我食言了,改日上門賠罪。”


    故作姿態!我把話說在這裏,就不怕你不惡心!


    徐汐回到自己院子,攬鏡自照,看著鏡子裏扭曲的容顏,自己都覺得麵目可憎,靈魂早已墮落,破罐子早就摔碎了,我難過,也不想任何人好過!


    送走了徐汐,睡蓮回到紫藤花架的秋千下,剛剛坐穩了,外頭丫鬟又來報說:“七爺抱著大少爺來瞧小姐了。”


    話音剛落,寧珂就笑嗬嗬抱著靜躍進來了,靜躍玩的正高興,看見花架的秋千,便伸手要過去。


    睡蓮忙抱過靜躍,坐在秋千上輕輕晃了晃,靜躍開心的咯咯直笑,肥白的小手在空中胡亂抓著。


    寧珂坐在圈椅上,讚道:“九妹妹很是會哄孩子。”


    睡蓮笑道:“在白帝城的時候,靜白有時整夜不睡哭鬧,我和姐妹們就輪流哄著,小孩子嘛,哄一哄就好了。”


    逃亡之路有多麽艱辛,聽寧佑偶爾道出的隻字片語便能知曉一些。寧珂感歎了幾句,見四處無人,便道明了來意,他說道:


    “九妹妹莫要被外頭無知婦人的謠言迷惑了,其實順平伯的名聲是被人故意抹黑的,外頭送的女子,他是從來不收用的,要麽轉贈別人,要麽發賣了。順平伯是皇上親信,身份非同小可,不會碰那些別有用心塞的女人。順平伯是要做大事的人,他——。”


    “七哥哥不用多說,妹妹都明白的。”睡蓮打斷道:“妹妹想請哥哥帶個話……。”


    第三日,睡蓮登上武擔山蜀雪軒,寺廟已經清空了香客,專門接待這位貴女上香。


    蜀雪軒內,白衣知客僧打扮的許三叔已經等候多時了,眼神裏滿是玩味,“有什麽私房話,非要見麵說?”


    睡蓮直奔主題,問道:“你是知芳她三表叔,我嬸娘說她去鄉下養病了,可我覺得事情並非那麽簡單,姚二夫人那麽疼她,怎麽可能剛剛把人接回來,就立刻甩包袱似的送到鄉下去?”


    許三叔有些失望,“好不容易出來一趟,你就是要問別人的事?沒打算問問我的身家、妾侍、家人這些事?”


    睡蓮說道:“首先,知芳不是‘別人’,她是我的好友,你還是她的表叔呢;還有,你剛才說的那些事,不是已經通過我七哥哥的嘴告訴我了麽?”


    “知芳她——。”許三叔皺了皺眉,說道:“再過三個月,知芳的大哥——姚大郎的妻子就會生下第三個孩子,這個孩子滿月時肯定會比一般嬰兒白胖一些,我希望那是個女兒,因為女孩會比較像母親。”


    “果然——!”睡蓮喃喃道:“果然是這個最壞的結果!這是欺君之罪,姚家為了保住知芳的孩子,可以賠上全家的性命。”


    許三叔道:“當初若不是知芳嫁入安順伯府,姚府全家性命都難保。知芳和離之後,請求家人保住她的孩子,我也不知道為何知芳會執意如此,她什麽都不肯說,誰也不知道她在安順伯府發生了什麽,姚二夫人想出掉包計,借著兒媳婦的肚子給知芳孩子一個身份。”


    “可是萬一——?”


    “沒有萬一。”許三叔看著睡蓮的眼睛,“知芳有了新的戶籍,在天津待產,她的孩子過了兩月,就要送到姚府,從此母子相隔,她即使回姚府,也至少是兩年之後了。”


    看似滴水不漏,可若走漏了風聲,也是很麻煩的,睡蓮不由得替姚家懸心。


    “你別光顧著別人,也要想想自己嘛。”許三叔又恢複了他輕佻的眼神,問道:“你那添衣服、還有添炭火的,都在我們積水潭寧園裏當差呢,等三年後你嫁過去,她們都能獨當一麵,繼續伺候你了,嗬嗬,你說巧不巧。”


    作者有話要說:好吧,其實有讀者早就猜出添衣她們的下落了。


    注1:此詩是紅樓夢林黛玉的葬花吟,全文如下: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黛玉葬花


    遊絲軟係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複去。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2]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黛玉葬花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無語正黃昏,荷(hè)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黛玉葬花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圖1為三隻猴子,蘭舟看到這幅圖時,覺得這三隻猴子的神態超級像寧珂、徐汐和小靜躍一家人。


    公猴寧珂忙著攀高枝,忙事業;母候徐汐忿忿不平的抱著小猴子,一臉的不屑;而小猴子靜躍還覺察不到父母的離心,無知者才是最幸福的。


    圖2是母猴的放大版本,神態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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