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偏頭看向路十三,明思微微一笑,“你看,我並未有多大義。我也隻在意我在意的人,在乎我在乎的人。我此刻雖也擔心晟繡娘同富貴,可我也慶幸自己逃出來了。我不會看不起誰,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命運的權利。我方才問,真的隻是好奇。你若不方便說,也是無妨。我也曾怨責過你,可如今,至少在我心裏,你不是個壞人。”


    路十三怔怔地望著。那隔著輕紗的笑意,他能感受到,她語中的真實,他也能感覺到。


    可是,此刻他平靜的麵容下卻有一顆猛然震動的心,跳得那樣激烈,一股熱意從心底噴薄湧上,衝到鼻翼隻覺酸澀――他幾乎是有些狼狽逃避地轉過了頭。


    無數個夜裏,他曾夢見自己為千夫所指,甚至在那些怒目相對的人裏,有他做了一輩子私塾先生的祖父,有他中過秀才的父親……


    他知道,若是祖父和父親活著,是絕不會認他這樣的兒子的。


    可是,他們都死了!活生生的餓死了!


    先是祖父,然後是父親、小妹、母親……


    他們逃過了瘟疫,卻未能逃過饑荒,一個一個全都餓死在他眼前……


    閉上了眼,用力的捏緊了拳頭,直至良久,他輕輕鬆開,“我家有五口人,祖父、爹、娘,我還有個小我三歲的小妹。那年我八歲,鎮上發大水,先是鬧了瘟疫,鎮上的人死了一大半。我祖父和我爹懂一些醫理,到山上采了些草藥。所以我們一家沒能染上瘟疫。可後來,因為發了大水,糧食沒了收成,便鬧起了饑荒。朝廷撥了糧食下來,到郡上扣了一半。到知府又扣了一半,最後到鎮上不過隻剩幾百擔。可這幾百擔糧食也沒人發下來,要拿銀子去買。沒銀子的就用家中值錢的東西去換。不過換了三次,家中值錢的東西都沒了。祖父死了,沒幾日。爹也死了。最後――”


    頓住良久。“我娘為了我,便偷偷地停了小妹的口糧。我卻不知,直到我小妹餓死。她死前同我說,‘哥哥,死了就不會再餓了,嵐兒不怕死。’――後來,我娘也死了……我離開了家鄉,四處討飯。再後來。我遇見了一個人,他給了我一個烙餅,問我願不願意跟他走?我就跟他走了。四年後。我自願來大京進了宮。”


    明思呆呆地看著路十三,他的敘述一直很平靜。很平緩,除了中途的那次停頓,幾乎好似在講別人的故事


    一般。


    可是,明思心中卻有說不出的難受滋味,鼻翼酸酸地,好像有什麽哽住喉頭。


    他愈是這般平靜,明思卻看得愈加難受。


    史書的餓殍遍野,易子而食,她不是沒聽過。可眼前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幼時的他經曆所有親人在他眼前活生生的餓死――一個八歲的孩子,他的絕望,他的傷痛,他的無助,他的恨意!


    頃刻之間,她忽地全明白了。


    他舍下了一切,隻因為他恨!在他做出那個選擇的時候,他已經將餘生都賭進了這場複仇中!


    可是――為了救富貴,他卻暴露了自己……


    明思輕聲問,“你後悔麽?”


    路十三一怔,卻未反應過來,以為明思是接著他先前的話在問。


    看著眼前的小女子,他也有些茫然在心中輕問自己,路夜白,你後悔麽?


    明思見他愣住,以為他沒聽清,便又重複了一遍,“你昨夜救了富貴,那你就不能繼續呆在宮裏了,你不後悔麽?”


    原來,她是問這個――路十三唇角笑意淡然,眸光在明思身上輕掃而過,投向遠方,“不悔。”


    明思輕輕歎了口氣,又猶疑地看著路十三,“那――你的主子可會罰你?”


    他潛伏那麽久,定然是有所圖謀,如今計劃被打亂,不知可會受牽連?


    聽出明思話中的擔心,路十三垂眸淡淡一笑,“不會。”


    雖未拿到龍符,可也有別的東西,主子的為人,他心中還是有幾分數的。


    見路十三又恢複了惜字如金的模樣,明思也不好再追問下去。


    又過了片刻,隻聽路十三開口,“走吧。”


    明思頷首,兩人遂起身繼續前行。


    一個半時辰後,南麵的官道遙遙在望。


    明思停住腳步,“就到這裏吧,繡坊不遠了,我自己可以想法子過去。”


    路十三沉吟片刻,頷了頷首,“保重!”


    明思笑了笑,轉身提步,走出兩步後,回首微微一笑,“路十三,你也多保重!”


    路十三垂了垂眸,抬首看向明思,“路夜白。”


    明思一怔,隻聽路十三平靜的語聲,“我的名字,路夜白。”


    愣了片刻,明思唇畔漾起笑意,朝他點了點頭,又揮了揮手,轉身而行。


    一直等到前方那個窈窕的身影消失,路十三才自嘲般的一笑,然後跟了上去。


    總要看到她平安到達,自己才能安心。


    兩刻鍾後,見明思敲開了繡坊的大門,看著她的身影沒入門中……


    輕輕轉身――


    天涯海角,也許,人生從此便真正陌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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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丫鬟急得要死,直到這日下午未時,才在後門等到了明思的暗號。


    幸好是午睡的時辰,明思帶著藍星揀僻靜處走,一路總算是無驚無險,安全回到了春芳院。


    洗漱一番,換過衣裳,藍靈端上備好的吃食。


    明思卻不大有胃口,“夫人那邊可交待好了?”


    藍彩頷首,“我同夫人說小姐去方師長那裏了。”


    藍星見小姐沒提晟繡娘姐弟的事兒,又想起今日早間聽到的消息,心裏發急,“小姐,晟繡娘她們可走了?聽說早上東門封了,到底出了什麽事兒?”


    看著幾個丫鬟的神情,明思也不好瞞她們,歎了口氣,把早上的經過說了一遍。


    幾個丫鬟都愣住了,互相看了看,卻是盡皆無言。


    過了片刻,藍彩才道,“可不曾聽見說押了人犯,興許,他們姐弟無事呢。”


    明思一愣,“沒有人犯?”


    帽兒在一旁點頭,“我今日去領菜蔬,送菜的王大娘就住東城門邊。她說,就看太子領著那些當兵的回宮,身邊就一個騎馬的女子,並沒有抓人。”


    難道司馬陵真的放了富貴姐弟?


    明思有些不敢置信,“她親眼看見的,還是聽人說的?”


    帽兒使勁點頭,“王大娘說她親眼見的,”頓了頓,想了下,“王大娘還說太子長的好看,就跟那畫上的人一樣,就是臉色有些難看。”


    這樣看,也許真的是放了。若是就地處死,當時不過離城門數十米,總不可能這樣無聲無息的。


    再說,明思也不相信司馬陵會冷血至此。


    輕輕的點了點頭,心中鬆了口氣。


    雖不確定,但至少,沒有確實的壞消息,就已經是好消息了。


    回頭一想,司馬陵這個太子當得也夠可憐的。


    這幾年,他無論到何處,身邊都是富貴和路十三兩人。而如今,路十三也就不說了,富貴也離開了,他身邊也就剩下那個女侍衛了吧。


    高處不勝寒,也許就是說得這樣的情形吧。你永遠不會知道你身邊的人心裏究竟在想什麽,永遠不知道他對你說話的時候,是否帶了麵具……


    富貴和路十三都是可憐人,明思無法譴責什麽。


    那司馬陵呢?


    作為一個被兩個可憐人背叛和離棄的太子――忽然之間,明思生出些同情。


    可是同情歸同情,明思還是更加關注自己的生活。


    許多無能為力的事暫且拋開,明思靜下心來,仔細的考慮自己接下來的計劃。


    四老爺同意了自己的計劃,隻等太子生辰一過,府中的事一了,就遞交調職申請。大哥已經去了邊郡購屋買地,進行安置事宜。


    丫鬟們也已經做好了選擇。


    藍靈決定留在大京,明思也理解,畢竟她夫家一家祖祖輩輩都在這裏。留下來也好,正好可以幫手方師長。藍彩和藍星帽兒這三日都是要一塊兒走的。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深深呼吸一口氣,按捺住激動的心情。明思起身走到窗邊,隻見整個小院整潔有致,陽光明媚地灑滿遍地。


    還有兩個月,希望就近在眼前了。


    接下來的日子,明思把低調奉行到極致。


    初初幾日,她偶爾還去明柔處坐坐,但因明汐每隔一日的到訪,讓她煩不勝煩,最後索性給自己弄了點藥,拉了兩天肚子。


    老太君派人請了醫師來看過之後,明思便名正言順的閉門養起了病,誰也不見。


    明思從外麵回來的第二日,老太君便按規矩將宮選的冊子送進了宮,裏麵並無明思的名字。


    隔了半月,納蘭府除了明初、明思、明宛和最小的九小姐明芳外,其餘五位小姐皆進宮進行了包括體檢在內的相關檢驗。


    明思很為明柔擔心,可是無論如何擔心,也是鞭長莫及。


    明柔自己倒好似想開了似的,托丫鬟帶了條子過來,隻讓明思放寬心。(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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