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堂裏,桌案亂作一團,二三十名弟子在那推搡。林垠養性的功夫不錯,沒有發作,但林燎看見這亂糟糟的一團,當即就動怒喝道:“這是怎麽回事,誰能與我來說說,餘子遊你來說!”


    餘子遊是外舍裏資格最老的弟子,雖三年沒有考進內舍,但為人穩重,少年老成。林燎對他還是比較信任的。


    餘子遊掃過林延潮一眼,露出了幾分得意的神色,當下上前道:“回稟先生,徐賈等幾位同窗對林延潮這一次季課的成績,有所懷疑,故而問了幾句,但沒料到林延潮惱羞成怒,竟是出手打人,大家在勸架,故而才變成這個樣子。”


    這一番話令大家都是佩服餘子遊這手告刁狀的本事,事實是沒錯,但是加上他的語意引導,就變成林延潮的不是了。


    果真林燎臉沉了下來道:“延潮,書院的規矩怎麽說的,同窗之間需友愛和睦,決不可打架鬥毆,你可知道嗎?徐賈你動手了嗎?”徐賈當下擺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道:‘先生,我隻不過問了林延潮幾句,哪知他就動手打人,學生從頭到尾都沒有動手。‘‘林延潮是這樣嗎?‘林燎臉上添了幾分怒色。徐賈得意洋洋,看著林延潮心底罵道:‘看你怎麽辦?‘


    ‘學生知錯了,‘林延潮聽林燎這麽說當下認真認錯道,“先生,是弟子錯了,弟子不該意氣用事,當徐賈罵我是下賤胚子時候,我不該動手的,我應該忍住氣,與他理論說你才是下賤胚子,這樣就不會動手傷了和氣。”


    林延潮說的是一本正經,但一半的同窗都是暗暗笑岔了氣,若不是師長在眼前,怕失去禮儀,他們早就大笑了。


    林燎不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林延潮,徐賈兩個學生平日如何,他也是心底有數。林延潮平素行事很有分寸,要他仗勢欺人絕不會,而徐賈平日就好與弟子爭執,這一次也顯然是他挑釁在先。林燎當下道:“延潮,你打人,就是不是。徐賈,書院有規矩,不可謾罵同窗,你出口傷人,卻是挑釁在先,也是不對。你們一會去齋夫那裏記過領罰,下不為例。”這說的是各打五十大板,下不為例,但也就是不追究了,換句話說,徐賈被林延潮白打了。


    徐賈當下急道:“先生,我怎麽錯了,是林延潮自己這一次考試舞弊,不容人說,還出手打人。”


    “舞弊,你可有證據?”林垠開口了。


    徐賈點點頭道:“回山長的話,有證據啊,餘子遊親眼看到了,而且林延潮的卷子上也有兩道題與文府上麵雷同,這也太巧合了吧!”


    林垠與林燎對視了一眼。林燎不動聲色道:“把延潮的卷子給我。”


    當下林延潮拿起林延潮的卷子看後,對林垠道:“確實有兩道題目與文府上吻合,一字不易。”


    林垠捏須道:“吻合,也沒什麽,也可能是弟子押題猜題的,此雖不妥,但也不能說有錯。”


    餘子遊上前一步道:“山長高見,考試押題猜題之事也不足為奇,弟子也背過文府,但是十次考試,卻連一次押題成功的也沒有,但是林延潮連續三次的考試,次次都能押題而成,此事若非舞弊,實也是說不通啊。何況這一次是弟子親眼所見。”


    林垠點點頭,沉吟了一番道:“你說的,倒也很有道理啊,子遊說親眼見延潮舞弊,延潮說沒有,那麽也就說你們二人中,有一人在撒謊了。我常與你們說過,來書院,能求舉業固然最好,但舉業不成,至少也要學得仁義誠信四字,這樣才不辜負我一番教導。而我最信任的弟子間,居然有人當眾撒謊。老夫身為山長,著實有愧多年來對你們的教諭,著實是心痛啊。”


    聽年紀老邁的山長這麽說,外舍的弟子都是羞愧地垂下了頭。對於這位德高望重的宿儒,他們實在是無顏以對。


    林垠長歎一聲道:“講郎,你是他們二人的師長,此事如何處置,交給你來辦!”


    林燎也是很為難,這兩人都是他得意弟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很難下判斷說哪個弟子有錯。


    林燎看向餘子遊和林延潮道:“你們二人這一次季課都有機會進入內舍,但我希望這個機會,是你們光光明明,正正大大爭取來的,而不是靠汙蔑同窗或者是考試舞弊來的,我現在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誰撒了謊,自己向前一步,有錯能改善莫大焉,以後還是我林燎的弟子。”


    餘子遊和林延潮都是一動不動的。


    林燎見二人如此,不由無奈道:“好這條路是你們選的,放心為師會給那沒有撒謊之人一個公道,林延潮,既是餘子遊說你舞弊,那你就要證明給他看。我從大題小題文府裏,出題考你十道,如果你能背對三道,就證明你沒有舞弊如何?餘子遊你覺得這樣公平嗎?”


    “三道?”餘子遊咬了咬牙道:‘先生,若是這一次季課而言,十道中三道當然算公平,但林延潮第一次月課,是三道全押中,這實在太僥幸了,若要證明他的清白,非要五道不可。‘這時候教室一角有人道:‘餘兄,如果延潮兄,真是舞弊之人,斷然是一道題也背不出來的。何來五道之說。‘眾弟子們都點點頭,認為餘子遊要求確實太過分。林燎皺眉道:‘林延潮,你覺得餘子遊的提議如何,若是覺得不妥,可以。。。‘


    ‘這,又又是背書啊!先生是知道我的。。。。‘待見林燎的表情,林延潮無奈地道:“那好吧,背就背吧,對於餘兄的意見,弟子沒有異議。”聽了這話,餘子遊,徐賈不僅沒有半點高興,反而臉色大變,心道此子如此胸有成竹,不會是真的將這本文府背下了吧。‘你想好了?‘‘弟子想好了。‘


    “好的,”林燎抽出一冊書來,隨意翻到一頁指著道,“第一題,子曰,貧而無怨,難;富而不驕,易。”


    眾弟子知這一句話出自論語。大家都讀過,但不知林延潮是否有背過。


    徐賈有點緊張,盯著林延潮,心想這小子狗運一直很好,不會第一題就蒙中了吧。而餘子遊更是如此,大冬天的,但是汗水已是將他的內衫都打濕了。他已是沒有退路,他看向林延潮的嘴唇,生怕他道出文章。眾弟子們也是不會錯過這一幕,都想看看林延潮是如何過關,或者是如何失敗的。


    林延潮似思索了片刻,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正待有人不耐煩時。林延潮終於開口了,餘子遊心都要提了起來。林延潮聳聳肩道:“回稟講郎,這一題弟子不會!”


    “不會?”


    餘子遊,徐賈先是一愣,然後心底生出喜意。


    “我就說嘛,這人是絕對是作弊的。”徐賈抓住一名同窗的肩膀,大聲言道。


    “高興什麽,延潮十題答出五題就好了。安靜些,聽先生講題。”


    “第二題,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林燎開口道。


    這一句出自大學。


    林延潮又想了一會,當下道:“不知道。”


    這一次眾弟子們一片嘩然。連原本相信林延潮的於輕舟他們也是動搖起來。徐賈笑著道:“我說吧,他一定是作弊的,不然不會連續兩題都不會的。”


    “果真如此。”餘子遊臉上肉一跳,心道我這一次倒是賭對了,如此我也不算冤枉了他,林延潮果真是舞弊的。哼,這下賤的田舍子弟,也配與我爭?我是憑自己本事,堂堂正正考上內舍的。


    幾名弟子對林延潮大肆攻擊,卻沒有看到林延潮臉上一閃而過的譏諷之色。


    林燎臉上也露出詫異的神色,看了林延潮一眼當下道:“第三題,學而不思則罔。”


    林延潮又陷入了思索之中,眾弟子不由歎氣,徐賈繼續大呼小叫道:“先生他已是想了許久,若是再答不出來,就算他輸了。”


    林燎瞪了徐賈一眼,徐賈不敢再說,但是他得意洋洋,他就是故意用這樣話刺激林延潮,令他生亂,緊張。林延潮越是自亂陣腳,越是沒有機會將題目答出。這叫善用兵者,以攻心為上。林燎也是向林延潮下了最後通牒:“再給你三十息,若是答不出就算你輸了。”‘看,他果真答不出來,這是第三題,下麵不用考了,結果也是一樣。‘


    林延潮點點頭,漫不經心地向同窗們臉上掃過一眼,卻在心底默數‘一,二,三……十。’‘十八,十九,二十,.......惟學而不求諸心,則昏而無得於己。蓋學貴乎思也。不然,寧能免夫罔之失哉?昔聖人言此之意謂。夫理散於事,非學無以聚之,非思無以得之也……”林延潮一字一字吐出,分外清晰在課堂上回蕩。


    課堂上一片寂靜,餘子遊,徐賈仿佛吃了一記悶棍,雙眼失神地立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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