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撰,又見麵了。”聽張居正這句話,林延潮揣摩起他的意思來。


    第一次見麵時,二人見於他的私宅,那次見麵,是張居正一時興起。當時張居正穿著燕服,向天子請求致仕,而當時林延潮不過是官場新丁,小翰林一枚。故而二人對話,純屬私下聊天。


    眼下是二人第二次見麵,張居正已是複出,穿著一品官袍坐在上首,乃是當今天下最有權勢的人,而自己這位小翰林,是才渡過官場的菜鳥期,入文淵閣辦事,成為內閣屬官。


    那麽張居正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


    從這句話來看,又見麵了看似敘舊,似乎是想繼續他們上一次話題。


    但是林延潮仔細一想,不對,身份地位場合都是不同了。他們上一次是在私宅,這次在文淵閣直房。


    上一次是私下見麵,這一次是公事應對。上一次二人沒什麽瓜葛,這一次自己是內閣屬官,是張居正的下級。


    恰如上次他稱自己字宗海,這一次他稱自己的官名修撰,這分明是公事應對的口翁啊。


    什麽場合要說什麽話很重要啊,說錯話是會掛的。


    譬如劉禪答司馬昭那一句樂不思蜀,就以為人家是真傻?同樣身為亡國之君的李煜若是明白過來,一定含淚表示同意不能更多。


    譬如劉虞夔說三品堂部見張居正皆戰戰兢兢,說不出幾句話,就以為那些堂部官員,一個個很慫,見了張居正就怕?


    同理可推,酒桌上,別人一定要你喝下這杯酒,就以為人家真愛喝?


    到了現在張居正百忙中,要一一召見每一個新入閣的屬官,就以為他要聽自己的長篇大論?


    想通了這一點,林延潮對張居正長長一揖,畢恭畢敬道:“那日蒙中堂賜見相府,下官感激涕零,今日入閣辦事,能****承蒙中堂教誨,真下官之福!”


    張居正卻道:“林修撰,這是真話還是假話?”


    “回中堂的話,下官能中狀元,皆係中堂向天子保奏,而下官能入閣辦事,也是蒙中堂題請,此恩此德下官銘記於心!”林延潮這番話簡直是恭敬得不能再恭敬了,還故意表露出幾分戰戰兢兢的樣子。


    張居正捏須道:“林修撰你說之事,當初本閣部也不過出於公心罷了,前事不說,眼下你入閣務必克己奉公,多餘話,本閣部不多說了,若是出任何差池,定罰不饒,出去吧!”


    張居正最後幾句話,可謂疾言厲色。


    林延潮作揖之後從值房走出,盡管張居正還是訓斥了幾句,但他卻是鬆了口氣,因為他知道自己過關了。


    張居正令林延潮想起了王安石。


    有人說王安石變法失敗,是因為用人不察。


    王安石變法用得都是什麽人?如呂惠卿,鄧綰,章惇這等,都是憸巧諂諛之人。如鄧綰就很有名,鄧綰對王安石極盡獻媚之事。王安石第一次罷相,鄧綰便轉投呂惠卿一起打擊王安石,到王安石複相,鄧綰又彈劾呂惠卿等以取諛王安石。


    鄧綰如此無恥,別人罵他,鄧綰還厚顏地說,笑罵從汝,好官我自為之。


    王安石不知道鄧綰是小人嗎?王安石從私德上堪稱完人,他能與鄧綰玩到一塊去?


    反而是歐陽修,曾提攜過王安石,算是他半個老師,兩人私交也不錯,但因反對變法,王安石翻臉無情將他趕回老家,還罵道,這樣的人在一郡則壞一郡,在朝廷則壞朝廷,趕緊滾蛋。


    從王安石看張居正,再從張居正度王安石。


    所以林延潮可以完全支持張居正變法,但堅決不投張居正。


    從張居正值房出來,林延潮與劉虞夔一並去拜見張四維。


    來到張四維的值房前,次輔屬吏走了出來對二人道:“次輔眼下事務繁忙,他說日後同閣辦事,都有相見機會,但望入閣後悉心辦事就好。”


    劉虞夔臉色悻悻之色,一副不出所料的樣子。


    最後二人拜見三輔申時行。


    到了申時行的值房前,依舊是劉虞夔先入,林延潮後入。


    林延潮入內之時,一見申時行就道:“下官翰林修撰林延潮,見過中堂。”


    申時行溫和一笑道:“此間沒有外人,咱們倆就不要以公事上稱呼了,坐吧!”


    林延潮當下道:“是,恩師。”


    林延潮案前的椅上,申時行笑著道:“你此番直文淵閣,可不比在史局修書容易啊。”


    林延潮當下道:“恩師,當年李斯觀倉鼠而生淩雲之誌,弟子誌不在修史,故而入文淵閣,是希望能隨恩師左右,聽候差遣。”


    申時行笑著道:“你有這份心就很好,入閣後也沒什麽你要做的事,重在多學多看,參預樞務,觀政之道,一定要記得凡事要緊開口、慢開言。能不說話就不要說話。”


    林延潮道:“弟子謝恩師教誨。”


    申時行笑著道:“你口中這麽說,但心底一定不以為然,你的為官之道是什麽?”


    林延潮心道哪裏能這麽說,大明朝幾十個首輔,申時行能力不是排前幾的,但論做官人家可以是排前三的。


    林延潮聽申時行這麽說,當下道:“恩師,弟子為官在於事功二字。為官者必有實績,否則就不配居於德位。”


    申時行聽了欣賞地道:“然也。多少人為官隻是為了汲汲於仕途,卻忘了為國家,為社稷作些實事。但若是你眼底的事功,卻妨礙了別人怎麽辦?”


    “弟子愚鈍,請恩師賜教。”


    申時行道:“譬如你身為縣令,朝廷要你為百姓修壩,你手中沒錢,去問富戶借錢,若富戶不借,你強取之,那麽你對百姓而言是事功,對富戶而言又是什麽呢?”


    林延潮當下道:“恩師,孟子有雲,為政不難,不罪居室,我等為官豈能舍難取易,既是為官當為百姓謀,為社稷謀,開罪巨室亦在所不惜。”


    申時行搖了搖頭道:“如此你就危險了,三代以來為何王道不行?乃陰陽失位,如公理為陽,私欲為陰,為民請命是陽,保全自身為私,為官之道在於燮理陰陽四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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