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眾給事中們正就各地清丈田畝中遇到種種狀況與張居正討論。


    說到最後,眾人也都開始說清丈田畝中的壓力和所受的委屈。


    於是會揖就成了訴苦大會。


    一名給事中道:“元輔,上個月下官上本彈劾家鄉豪右隱匿田畝三百畝,但豪右惱怒說我不念鄉情,在家鄉造謠汙我名聲不說,竟借故因事打瘸了我兒子一條腿。”


    一人道:“元輔,老夫以身作則,寫信於兒令他不許族親詭寄田地,但族親得知後卻罵我數典忘祖,不配再為同宗子孫,他們……他們竟將我祖父之靈牌撤出宗祠啊!”


    林延潮聽了也是心道,這清丈田畝的壓力之大,果真很大,宗室,勳戚,官員反對不說,連家鄉,同宗也是得罪了,搞到最後成了孤家寡人。


    麵對眾給事中的委屈和訴苦,張居正道:“諸位,我也知你們的委屈。但我們今日被人所罵,乃是為了萬世不為人所罵。爾等也是知道,有土此有財,賦自田出,朝廷稅賦九成從農稅來,皇親、勳臣、貴戚恃寵挾恩,奏求田地,官宦,豪右勾結官府飛灑,花分,逃役免稅。稅賦隻能攤至百姓手中,小戶力薄難撐,舉家逃亡。賦役不均遍及各地,自洪武迄弘治百四十年,天下額田已減強半。若再不行清丈之舉,十年後國家無可用之錢,無可戰之兵,社稷將傾!”


    張居正這一番話壓住了全場,眾給事中們都是平靜下來。


    張居正目光掃過全場道:“清丈事實百年曠舉,恰仆在其位,務為一了百當。一切之責由吾一身當之,但請各位念欲君國子民計,行清丈之事到底,仆在此懇求諸位了!”


    說完張居正對著滿堂大臣一揖到地。


    林延潮在旁聽了,也不由感動。張居正清丈田畝之事,舉國罵聲一片。他難道不知嗎?張居正當然知道,以他今日權勢地位,若不強行推行此政,他這宰相當得有多舒服啊!


    三尺蒙童,束發讀書,十年寒窗,進士及第,官居一品,位極人臣,還有何求?


    換了大多數人而言,如此渡過一生足以。但是張居正卻沒有。


    青年時張居正進士及第後,在翰林院為編修。每逢鹽吏、關使、屯馬使,各按差使還朝,張居正即攜一壺酒,上門請教,問利害厄塞,因革損益,貪廉通阻之事。


    歸到家中後,張居正再篝燈細記,如此用功。今日他位極人臣時,盡管操弄權術,盡管打壓異見,甚至私德也不行,差一點三子三鼎甲。但張居正沒有忘記理想,讀書人所追求的治國平天下。


    清丈田畝就是治國平天下。


    明唯有一相,張居正。


    堂上眾大臣們見張居正如此,也不由為其凜然正氣所感,一並從椅上起身向張居正一揖。


    即便林延潮也是放棄記錄,不由離座,他也是打心底敬佩對張居正敬佩。


    會揖房裏,氣氛凝重。


    起先抱怨的給事中道:“元輔既不惜此身,那下官又有何懼之!”


    另一人道:“不錯,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大丈夫行事,但求俯仰無愧。”


    眾官員們大聲慷慨陳詞,有的投機取巧的官員自也是乘此場合向張居正表忠心,至於林延潮則是一聲不吭地又重新坐下。


    這麽多人在這,他不需要發表什麽意見,他隻需作一名普普通通的記錄者。


    林延潮此刻倒是想寫一篇如《鹽鐵論》那等的文章,就算不能如鹽鐵論那般名垂千古,但是也要替自己揚名立萬嘛,往大文宗,大文魁的路上再走一走。


    不知不覺間,林延潮筆下的書稿已是壘起了一摞一摞,反觀一旁的董中書卻沒有如林延潮這般記得詳細。


    終於內閣六科的會揖結束。


    眾給事中一一離去,最後堂內隻餘下張居正,以及整理書稿的林延潮。


    林延潮見張居正疲憊地坐在椅上,合眼休息。


    與這位帝國宰相同處一室,林延潮還是很有壓力的,於是手腳快了一些,將書稿收拾舉步離開。


    路過張居正麵前時,林延潮停步以下屬的禮節向張居正作揖行禮,然後就放輕腳步離開。


    “是宗海嗎?”


    林延潮快要到了門口了,卻被張居正叫住。林延潮不由吐槽,張居正是怎麽閉著眼睛,從腳步聲裏聽出是我來的。


    林延潮隻能停下道:“是下官,不知中堂還有什麽吩咐?”


    張居正睜開了眼睛,雙目布滿了血絲,不似平日滿腹自信的樣子。林延潮也知張居正眼下承受著怎樣的壓力。


    但見張居正捏須道:“方才會揖時,眾人皆道清丈田畝是善政,為何宗海你卻不說。”


    林延潮道:“進言乃是給事中之責,下官隻是司於記錄,不敢亂語。”


    張居正又道:“那方才眾人給本閣部行禮之事,宗海為何卻離開席位,向我一揖!”


    林延潮實話實說道:“下官對中堂之舉心有敬意。”


    張居正點點頭道:“你此言倒似言出肺腑。”


    這話說得好像我以前說的都是假話一樣。林延潮隻能道:“下官在中堂麵前,不敢有假話。”


    張居正眼光一眯,道:“是麽?那於清丈之事,你有何見解?對了,不可再用,其位不謀其政的話,來推搪本閣部。”


    林延潮一愣心想,自己中張居正圈套了。


    從方才張居正問自己話第一句起,自己就不知不覺落入了張居正語言陷阱,使得這一題從選答題變成了必答題。真是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自己就著了張居正的道了。


    林延潮心想,這給上級提建議,可是官場新人一個技術活啊!


    張居正捏須看著自己,一副看你如何翻出五指山的表情。林延潮心道,好啊,既是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好了。


    於是林延潮道:“正如中堂之前所言,眼下是豪民有田不賦,貧民曲輸為累,若不行清丈田畝之法,國家必危,此策不可動搖,但在細節上下官覺得有商榷的地方。”


    林延潮的應對套路,就是大方向大家保持一致,細節上咱來拋點幹貨。


    聽林延潮這麽說,張居正果真來了興趣,撫須道:“姑且言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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