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誠義一番話令林延潮感動於心。+,


    師徒十餘年,林誠義依舊如此方正秉直,這是令林延潮敬佩的。若是以個人私德而論,林誠義,林垠,林烴這幾位教導自己的老師,可以說得上幾近完人,稱得上一位真真正正的儒者。


    可是他們幾位行事方正,但在仕途上卻皆是不盡如人意。


    山長林垠在為官任上為人排擠,後憤而辭官,隻能回家教書。


    而林烴雖是三人中仕途最順的一人,但也是因為得罪了張居正,仕途無望,故而也是兩度辭官在家。至於林誠義,林延潮看了一眼屋中的寒磣的景況,不由為自己這位老師暗自難過。


    自己這位老師其實真正快活的日子沒有幾日,好容易取了案首,娶妻生子,但為了功名,成為國子監監生,一個人又背井離鄉住在京師裏。


    但林延潮從林誠義臉上絲毫看不出頹色。


    林延潮走進屋中,坐得是屋內僅有一張看得過去的寬椅,椅上墊了一層褥子,坐下後這寬椅左右搖晃,底下有些高矮不平。


    林誠義則是忙著給林延潮點起炭盆,一邊點還一邊還笑道:“今日早起忘了點炭盆,但讀書時竟絲毫不覺得的冷,古人誠不欺我,發誌讀書,真可令人不舍晝夜,殆忘寒暑。”


    林延潮看了一眼林誠義凍得發青的手,心想這哪裏是殆忘寒暑,分明舍不得用炭火。


    林延潮不能說破,隻能難過地點頭。


    林延潮忙了一陣,炭盆點起,炭火的煙很大,顯然是劣炭。而自己日常所用的是皇宮惜薪司所給的紅羅炭。紅羅炭產於通州、涿州等地,用硬木燒成的。紅羅炭燃得耐久,沒有味,不冒煙,平日天子太後宮殿都用此炭。


    林延潮因侍直大內,故而惜薪司也會給炭。林延潮這一次給林誠義帶了二十斤紅羅炭來。


    炭盆裏煙熏得人不舒坦,可林誠義卻絲毫不覺的樣子,坐下後就問林延潮日常為官的一些事。


    林延潮一一答了,這當然撿林誠義愛聽的說,至於林延潮通過陋習收了幾千兩銀子,若說給林誠義聽,估計要被他轟出大門去。


    林延潮將自己這幾個月為官的事娓娓道來,林誠義聽了不由一副替自己高興的樣子道:“入直內閣,參預樞務,這是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的事,你既機會近天顏,輔幾位大學士辦事,要時刻記得行謀保善家邦,言事苟利社稷這句話。”


    林延潮作揖道:“先生說的是,弟子記住了。”


    見林延潮當了顯宦,在自己麵前依舊是恭敬,如以往為學生時侍師如故,林誠義不由露出了滿臉笑容。


    待林誠義一陣發問後,林延潮這才問道:“恩師候官聽選之事如何了?”


    原來林誠義會試不中後,有些心灰意冷,覺得自己已到不惑之年,再求進士出身已是希望渺茫,於是就打算以監生的身份去到吏部銓選選官。不過監生要赴吏部選官,據林延潮所知是比較難的。


    進士出身是老虎班,遇缺即補。


    舉人出身是先去吏部後聽選侯職,短則七八年,多則十幾年,差不多能侯上缺補官上任。


    至於監生那比舉人更難幾分。原來監生授官,是以在國子監坐監時間長短為限,後改了要當官的監生要先去各衙門曆事,曆事也就相當於實習,待實習期滿了才允許拔曆。


    拔曆後就是上選,即是監生曆事結束後登記造冊上選薄,依照次序選官,這也是侯缺了。這候缺費的功夫也不必舉人少。滿打滿算,若是林誠義不走關係,十年後能補缺授官,這速度已經擊敗全國百分之九十的國子監監生了。


    但聽林誠義道:“三個月前,我已是分到大興縣曆事,每日替衙門做些譽寫文本,查理文冊,稽算數目的事。”


    林延潮聽了眉頭一皺,分到大興縣曆事,這是雜曆啊,屬於下途啊,看來要從百分之九十,要提高到百分之九十八了。


    林延潮心底雖這麽想,但麵上卻笑著道:“以先生之才,至大興縣曆事卻是屈才了。”


    林誠義笑道:“你別給我高帽子,為師讀了一輩子書,總思報效國家,不想作了一輩子學問,被人說隻是故紙堆悶死的書生罷了。”


    林延潮聽林誠義這麽說,於是開玩笑道:“先生之言,令弟子大開眼界,不過先生以前可不是這麽與弟子說的。”


    “哦,那時我怎麽說?”林誠義問道。


    “那時先生說讀書不為稻糧謀,不汲汲於富貴,更不為當官!方才還與說不求我如張江陵般官居一品,但也要做海鋼鋒。”


    林誠義聽了捏須道:“你錯了,為師是說過讀書為立身,不為稻糧謀,不汲汲於富貴,但為師可沒有說過讀書不為為官。讀書人熱衷於當官,甚至官居一品又有何不好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


    林誠義反是認真地道:“在為師看來,讀書當官並非不好,當大官更非是沒有誌向,但需捫心自問是你為官求得是什麽?若是你當官是要為天下做一番事,為百姓謀福祉,那麽官做得越大,就越能為百姓造福。子夏不是說過,仕而優則學嗎?”


    林延潮不由點點頭。


    說到這裏林誠義正色道:“為官要明誌,胸懷天下蒼生,不可為自己謀私利,若是你為官是為了百姓,為了天下作自己力所能及之事,那麽為師反要期許你,一定要當官,一定作大官,如張江陵一般為百姓,為蒼生謀福祉。”


    林延潮聽了林誠義這幾句話,頓時胸中熱血沸騰當下向林誠義一拜道:“先生,弟子受教了。”


    從林誠義屋中出來,外周不知何時下起雪來。


    林誠義的屋子四處漏風,在風雪天裏格外寒冷。林延潮走到巷口,回頭看著立在寒風裏林誠義的舊屋,不由心底替老師一陣陣難受。


    這就是一名真正的儒生,自己住在這等破屋之中,卻仍想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林延潮站了一會,展明下了馬車拿了一件狐裘給林延潮披上道:“老爺外麵天冷,披上衣裳,咱們回家吧!”


    林延潮想了想道:“先不忙回家,咱們去國子監一趟。”


    展明雖不知林延潮去國子監作什麽,但聽了他吩咐也不多問,於是坐上馬車。


    林延潮又看了一眼林誠義的屋子,這才挑開車簾進入車中。


    馬車飛馳在京師大道上,不久林延潮就到了國子監。


    國子監門前,門子立即上來問道:“什麽人,連國子監都不知嗎?也敢亂竄?”


    展明上前喝罵道:“放肆,連堂堂翰林都不識得嗎?”


    “什麽翰林?”


    林延潮將自己牙牌取出給門子看了,這兩名門子一看立即腿軟了,連忙獻媚地道:“原來是翰林院修撰老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該打該打。敢問修撰老爺駕臨國子監有何要事啊?”


    林延潮淡淡道:“許祭酒在嗎?”


    門子連忙點頭哈腰地道:“在,在,祭酒大人正在廂房。”


    “帶本官去見他。”


    “是。”


    於是門子引林延潮進入國子監,國子監祭酒廂房,司業廂房位於彝倫堂之後。


    林延潮到祭酒廂房前,門子先入內通稟,少頃國子監祭酒許國站在門邊道:“宗海,你怎麽來了?”


    林延潮走到門邊台階下,向許國行禮道:“勞祭酒出迎,晚生路過此地,特來看望前輩。”


    許國是嘉靖四十四年進士,現任國子監祭酒,翰林院侍講學士。許國比林延潮高七科,按照翰林院的規矩,七科以上要自稱晚生。


    林延潮與許國雖都在翰林院供職,但許國之前在侍講廳,林延潮在檢討廳,二人沒有交際。所以二人就沒有深交,唯有見過幾麵而已。


    許國點點頭道:“既是如此,就進屋說話吧!”


    林延潮進了屋子,坐在許國下首,而許國從手邊拿起一紫砂壺,倒了兩杯茶遞給林延潮一杯,然後道:“這是鬆蘿茶,取自黃山,從家鄉帶來的,宗海你嚐一嚐。”


    林延潮稱謝接過喝一杯,頓覺得滋味醇甘,香氣如蘭於是道:“好茶,真是好茶。”


    許國笑著問:“哦?怎麽個好法,本官卻要聽一聽。”


    林延潮將茶杯放下道:“天下名勝,必有名品,必有名草,這歙之鬆蘿,吳之虎丘,錢塘之龍井,皆可比肩雁行!”


    許國聽了突然哈哈一笑道:“好你個林三元,你這話可是摘自許次紓的茶疏,倒是在本官麵前現學現賣了。”


    林延潮見被許國說破,索性大方地承認,笑著道:“前輩真是博學多聞,下官真是無地自容了。”


    許國微微一笑道:“論及博學多聞,天下有誰及得上你林三元,這茶你若是喜歡,本官家裏還有三斤,明日讓家人送你府上。”


    林延潮聽了當下起身道:“許祭酒厚賜,下官恭敬不如從命了。”


    兩人聊了會天,林延潮見氣氛不錯,於是對許國道:“前輩,其實下官這一次上門是有事相求。”


    許國笑著道:“看來本官之前所料不錯,宗海必是有事而來,隻是本官有一事想不到?”


    “敢問前輩是何事?”


    許國見林延潮茶杯已空,又給他沏上然後道:“宗海為申吳縣得意門生,現直內閣,京城裏多少官員忌憚你三分。你林宗海還有什麽事辦不成的,來求本官?”


    林延潮連忙道,前輩這麽說真是折煞晚生了。晚生的蒙師林諱誠義福州府學拔貢為監生,現正在大興縣曆事。晚生是為恩師二來。


    許國笑著道:“原來是他,此人本官記得。”


    “原來前輩記得晚生的恩師。”


    許國微微笑道:“如何不記得,當日你中會元後叩謝師恩,傳為士林美談,國子監裏哪位不知這林誠義乃是你林三元昔日的先生。”


    林延潮歎道:“沒料此事後續竟有此波瀾。師恩如山,弟子難以相報。如此晚生就直言了,恩師他已是不惑之年,一心要報效朝廷,故而前不久請曆事,想拔曆後在吏部聽選授官。”


    許國點點頭道:“正是如此,監生銓選,舉監貢監坐監三年滿後可請至衙門曆事,曆事滿後至吏部聽選侯備,這都是有章程的。”


    林延潮道:“晚生想請前輩直接將晚生恩師拔曆,免去曆事之功,赴吏部聽選。”


    許國哈哈一笑道:“原來是此事,那宗海你來錯地方了,你應去吏部而不是來找本官。監生捐納銀兩免除坐班曆事之事,舉貢監生交多少兩,援例監生交多少兩,這都需詢吏部。”


    捐納就是給錢,朝廷有規定監生交多少多少錢,就可以免去曆事時間,直接赴吏部聽選。這一製度從景泰年就開始了,都是國庫空虛給逼的,讓明朝皇帝不得不想出這個辦法。


    林延潮聽了搖了搖頭道:“若是玩錢能辦的事就好了,晚生也就去吏部幫恩師疏通門路了。”


    許國一愣問道:“你的意思,令師不肯捐納免事?”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若是晚生給恩師捐納,恩師得知後必會怪責,故而晚生隻能請祭酒出麵,尋個借口替恩師拔曆。”


    許國聞言恍然,然後捏須沉思。


    林延潮不動聲色從袖中取了三張銀票,從案上遞過去道:“前輩,看在晚生情麵上,幫晚生一次。”


    許國掃了一眼案上的銀票心想,足足三百兩,這可是大手筆啊。援例監生去吏部捐納免曆事,也隻要一百兩,又何況是選貢監生。但比起錢來,這林延潮對先生一番心意才是更難能可貴。


    這林延潮前途可期,狀元出身,又如此精明能幹,入閣也是遲早之事,何不賣個人情給他。


    想到這裏許國拿定主意道:“此事說來不難,令師平日在國子監的課業都是上等,六堂積分也是名列前茅,本官可以向吏部遞本,以拔優的名義,免去令師曆事的時間。”


    得了許國的答允,林延潮頓時大喜當下道:“真是太好了,如此謝過前輩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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