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擔任經筵講官以來,一直是老老實實的展書,翻書,用尺子押書,盡忠職守,但小皇帝一時興起,當著滿朝大臣的麵詢問,林延潮第一個反應是十分高興,這表示天子對自己的賞識和看重啊。


    若是能抖個機靈什麽,還不是名聞朝堂之上啊!


    林延潮剛想答之,突然想起,請教於經義,這是經筵講官,日講官的事,林延潮身為經筵展書官,沒有資格回答,這是壞了規矩。


    好比有專家教授在你麵前,你不去請教,非要詢問一個路人。


    當然林延潮眼下並非路人,三元及第出身,又立言寫出《尚書古文注疏》這等大作,論及學識不輸給幾位日講官就是。隻是林延潮畢竟不是經筵講官,問學於殿前,於禮不合。


    小皇帝這麽問,滿朝大臣也是驚訝。


    此刻王家屏心底有些舒服了,天子已是問過他的意見了,他也答得很漂亮,但是又問林延潮,豈非是說他剛才答得不好。


    其餘經筵講官,日講官也是麵露不快,天子不問他們,而問林延潮豈非表示他們不勝任。此刻禦座上的小皇帝似也知他這麽發問,於禮不合,但天子綸音已下,斷然沒有收回成命的道理。


    經筵上有執事官,執事官由禦史,給事中充任,此刻他們都是打起精神,若是林延潮回答有什麽失儀的地方,他們立即就可彈劾。


    林延潮沒有立即答,而是等了片刻,但見左右大臣都在‘裝死’沒人冒出來說話。


    林延潮以臣子禮答道:“陛下所問發人深省,微臣一時無解,方才王講官所言亦可稱見地高遠,微臣方才解惑,從王講官之言思之,太公以救民為心,伯夷以君臣之義為重,可謂太公之心在當時,伯夷之心在萬世,皆為天下生民計也。”


    林延潮這一番話後,眾臣都在心底暗稱妙。


    林延潮不僅捧了天子,還讚了王家屏。這一番話,林延潮沒有裝逼地自述己見,而是從王家屏那番話中發散引申,等於補充並讚同王家屏之見。


    至於太公之心在當時,伯夷之心在萬世,論從王家屏的立意出,又不完全附於其見,隱隱還拔高了一籌。


    一旁充任經筵書寫講章官的文華殿中書舍人,聽了林延潮之言,不由紛紛點頭心道,真不愧是狀元公,林三元之名得來其是僥幸,真的是有真知灼見啊!


    然後幾名中書舍人奮筆疾書。


    帝禦文華殿聽講《孟子,離婁篇》,問經筵講官王家屏,夷太公皆處海濱而歸文王,但武王伐紂,太公佐之,伯夷扣馬而諫,所見何以不同?


    講官答曰:太公佐之,伯夷扣諫,講臣以為太公以救民為心,伯夷以君臣之義為重。


    帝欣然又問展書官林延潮,展書官演其義答曰,太公之心在當時,伯夷之心在萬世,皆為天下生民計也。


    小皇帝十分欣慰,但他這一次長了記性,而是看向王家屏問道:“王先生以為展書官之言如何?”


    王家屏方才那些不快早已散去,林延潮這麽會做人,他也不會掃人麵子於是道:“講臣以為,展書官之言可圈可點,可釋講臣之意。”


    小皇帝聞言哈哈一笑,確實林延潮方才一番話,答得極好。於是小皇帝道:“王先生,林修撰都可謂金玉之言,傳旨下去,王先生,林延潮進講有方,賜比甲,貂帽,彩幣,鰣魚……”


    經筵之後,天子都會對經筵講官進行賞賜。普通人家請老師都給束倄,又何況天子給的賞賜。


    隻是平日賞賜的都是經筵講官,其餘官員隻是禦賜酒宴,給飯而已。而今日林延潮因禦前奏對,得到天子賞賜,也獲得了賞賜。


    雖說這賞賜很微薄,但其中的榮譽更大於實際意義,說出去簡直可以吹一年。


    林延潮與王家屏二人當下在文華殿上叩謝天子賞賜。


    隨即經筵結束。


    “奉天門外百官賜宴!”


    太監宣旨。


    眾經筵官們當下文華殿退出。


    要知道明朝皇帝很小氣很吝嗇,皇家賜宴平常都很簡樸,如早朝退朝後的賜食,林延潮吃了幾次,那簡直就比豬食好那麽一些。


    但皇家賜宴唯獨經筵宴可稱精腆。經筵酒食十分豐盛由光祿寺珍饈,良壇二署於奉天門設宴。林延潮到奉天門後,但見不少官員們皆攜家人,隨從,堂吏,家仆而來。這些人來也就來了,手裏還拿著飯盒框籃。


    原來經筵宴不僅宴請經筵官,經筵官還可攜家人,隨從,堂吏,家仆,轎夫同來。


    不僅如此經筵宴上不僅可以吃,吃完還能打包,吃了飯不僅可將菜肴打包,還能將碗筷酒器順走,沒錯,是順走,而不叫偷,故而京官稱此為“吃經筵”。


    萬曆野獲編的作者沈德符,自他爹沈自邠任經筵官後,經常吃他爹從經筵上打包回來的飯食。沈德符還將此事寫下來,記錄在書裏。


    經筵宴上,林延潮自也是叫上展明,陳濟川一並與自己沾光。


    這經筵宴席果真相當豐盛,一席桌上茶食四碟,饊子一碟,果子五碟,按酒(下酒肉菜)五盤,點心一碟,攢菜一碟,湯三品,菜四色分別是燒鴨,白炸豬肉,水晶膀蹄,糟鰣魚,飯一分,酒六鍾。


    林延潮與日講官朱賡一桌,但見朱賡攜了了夫人,小妾,兩名轎夫,一名長隨,每人人手提了一個飯盒框籃前來赴宴。


    朱賡見林延潮,隻帶了兩名下人,而且都是空手而來,頓時有幾分不好意思。朱賡是個厚道人,向林延潮拱手道:“宗海,拖家帶口真是讓你見笑了。”


    林延潮連忙道:“金庭兄萬勿這麽說,天子賜席,我等自當攜家人共沐天恩。”


    朱賡的妻妾見林延潮這麽說,都是大生好感,一並笑著道:“狀元郎真是會說話,咱們這飯盒框籃有多餘的,你勻幾個走。”


    林延潮笑著道:“多謝好意,咱也有準備。”


    說完展明,陳濟川掏出兩塊布來,原來林延潮雖沒準備飯盒框籃,而是備了包裹準備打包。朱賡見林延潮如此不由大笑,心底的那點小尷尬早沒有了,反而心道原來你這小子也是早有準備。


    林延潮也是會意一笑。於是林延潮與朱賡共同落座,兩邊下人不約而同地,先將茶食,果子,饊子等幹貨先是平分打包了,然後一並開吃。


    酒過三巡,朱賡笑著問道:“宗海,可覺得經筵菜肴如何?”


    林延潮道:“盤盤可用,隻是味道卻淡了一些。”


    朱賡疑道:“莫非閩菜口味頗重?”


    林延潮笑了笑道:“並非如此,隻是在下出身寒微,自小喜吃辛辣味重之物,宮廷雅宴菜色雖好,卻是不和我的口味。”


    朱賡知道在吃食上出身寒微之士,喜吃辛辣味重之食,而數代富貴人家裏,卻喜食清淡。朱賡官卻十分清廉,一文不納,所以他雖貴為天子日講官,但日子過得十分清貧,否則也不會吃個經筵還大包小包的。不過朱賡可是世代官宦出身,飲食上卻如富貴之家無二。


    此刻朱賡聽林延潮說得如此坦白,頓時大生好感讚道:“宗海真坦蕩君子。”


    林延潮對朱賡清正廉潔也很敬佩:“哪裏,金庭兄才是真正的君子。”


    宴席上林延潮與朱賡聊得高興。


    這時在文華殿裏,幾人卻談起了林延潮的名字。


    在文華殿偏殿,張居正,張四維,李偉等大臣都隨侍在偏殿內。


    經筵之後,天子用完禦膳,會在文華殿東暖閣內批改奏章,而內閣大臣在偏殿隨侍。天子批改奏章若有疑難,可隨時召問。


    眼下天子正在暖閣裏用膳,宮內太監也是給張居正等人,端來茶食。


    這文華殿偏殿裏添了炭盆,可謂十分溫暖。至於隨侍天子,幾位大臣桌上飯食也是十分豐盛,各擺了十幾樣點心。


    這時武清伯李偉剛喝完一碗米粥,隨即開口道:“陛下雖是年幼,但真是勤於政務,稱得上宵衣旰食四字。”


    張居正不喜李偉,自顧喝著茶飲,對他的話沒做理會。張四維放下茶碗,接過李偉的話頭道:“武清伯所言極是,陛下少年英睿,又如此勤政,將來必為一代明君。”


    聽申時行誇獎,李偉捏須哈哈笑著,打量了一眼張居正的神色。


    這一次天下清丈田畝,他在京郊外,以及山西老家隱匿的稅田,被查出六千餘畝,張居正將此寫信給李偉讓他私下退兩千畝出來。李偉沒辦法,隻好這麽辦,若他不就範,張居正就要將事情揭出去,如此不僅是他,天子和李太後也是同樣沒顏麵。


    但因此事李偉對張居正心底是一百個怨恨。


    於是李偉向張居正道:“元輔,今日天子在經筵上,向林修撰發問,足見天子對其欽點狀元的器重,似有意讓林修撰侍駕,充日講官,經筵講官!”


    日講官,經筵講官,一貫由內閣大臣在翰林院,詹事府裏遴選後,再通由吏部,禮部奏請天子。


    吏部,禮部不過走個過場,但真正日講官,經筵講官人選,一直都是抓在內閣首輔手上。日講官,經筵講官是翰林官將來出閣拜相的進身之階,故而非內閣的親信,絕不會授予他人。


    日講官,經筵講官選拔權力從來都是內閣首輔的一畝三分地,連天子也無權過問,李偉竟敢就此事詢問張居正,這不是觸了他的逆鱗嗎?


    李偉言語時,張居正夾起一塊水晶糕,納入口中正細細咀嚼。


    對於李偉發問,張居正沒有表態,而是對一旁張四維問道:“武清伯之見頗有見地,林修撰自輪值內閣以來,子維多與他打交道,你覺得如何?”


    張四維與李偉交好,都是山西老鄉,李偉又與張居正交惡,處於兩難之地。他知張居正問自己,是要自己在他與張居正之間表明一個態度。


    張四維暗恨李偉愚蠢,這等攻擊對張居正而言不痛不癢,你隻能逞口舌之能,惡心他一下罷了,卻將自己拖下水來。


    所以張四維絕不能順著李偉的話說,他道:“仆與林修撰公事數月,覺得其人精明能幹,若以日講官,經筵官而論,其人品端方,才識卓越,本是最好人選,但林修撰出身閩地,平日說話自帶少許俚腔,若是充經筵官,日講官時,令天子有片語不曉,就為不妥了。故而開國以來少有用閩人侍駕,用為經筵,日講官。”


    張居正輕輕點了點頭。


    李偉若非女兒,哪裏有今日身份。沒有從卑官一級一級爬上來,故而他朝堂上的經驗與張居正,張四維相差了好幾個級別。他一心拿話刺張居正,但張居正沒有接招,而是一句話下讓張四維‘倒戈’了。


    於是李偉憤怒與張四維爭辯道:“次輔此言差矣,嘉靖朝時以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充經筵日講官的林貞恒,不也是閩人嗎?”


    李偉說了這話,見張居正臉沉了下來,心底有幾分得意。這林貞恒就是林燫,乃是張居正的政敵,他的弟弟林烴也是因反對張居正而辭官的。眾所周知,林延潮的業師就是林烴,李偉就是借著這話來引起張居正對林延潮的不快。李偉雖是政治上雖不聰明,但明捧暗貶的套路也是明白的。


    張居正端起茶呷了一口道:“武清伯對朝堂上的事真是用心,可與其如此,倒不如想想家裏那幾畝薄田。”


    李偉聽張居正這麽說,知自己那點小心眼被他看穿了,頓時惱羞成怒。


    李偉想了想,張居正隻讓自己上報兩千畝,已是給自己麵子了,若是真得罪了他,六千畝都報上去,他堂堂武清伯日子可就難受了於是隻能閉嘴,稍後入暖閣見過天子後即是離開文華殿。


    李偉走後,張四維向張居正問道:“聽聞陳經邦已兩次上表,言身體有疾,請辭日講官之事。若天子準許,元翁是否有意令林延潮補之?”


    張居正聽了捏須道:“經筵日講乃是受知於天子,林延潮為官不過一年,資曆尚淺,姑且不用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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