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孫有功的匠坊回至府裏,眾弟子們都覺得解決了一件心頭大事,喜上眉梢。


    但林延潮見了弟子如此,卻眉頭微皺,似有幾分不樂。


    眾人不明林延潮心事,大多數卻不敢擅自發問。


    唯獨屈橫江忍不住問:“先生為何不樂?”


    林延潮卻反問道:“你們國子監監刻坊的銅活字,一日可印多少字?”


    屈橫江道:“弟子曾問過坊匠,一日可二十餘紙。”


    眾人聽了驚呼道:“二十餘紙!”


    “如孫匠人兩日方能一紙呢。”


    “銅活字確有長處。”


    屈橫江以為林延潮為此憂心,於是道:“先生,這銅活字雖快,但也確實太貴了,平常人也是用不起的。就以咱們京師而論,也唯有監刻坊一處有銅活字,有銅模字二十餘萬,江南的私人刻坊都不如監刻坊。”


    陶望齡點點頭道:“屈兄所言甚是,江南唯有無錫會通館,蘭雪堂,桂坡館等私人刻坊才有銅活字,銅模字數萬,十幾萬如此,但私人刻坊沒有監刻坊之財力。如要印書,都看有無缺字,若缺字需立鑄方可。”


    賀自明補充道:“銅活字雖好,但都太貴了,若是要弄齊一套幾十萬銅模字,不知要費幾萬兩白銀,不提還有備字,故而還是雕版印刷好用。”


    一名弟子不明問:“何為備字?”


    屈橫江解釋道:“就是重複的字,好比你要印王右軍的蘭亭集序,僅是‘之’的銅模字就要備上二十一個。”


    聽了屈橫江這麽說,眾弟子都是搖頭:“華而不實。”


    林延潮從弟子們議論而知,是啊,正是因此活字印刷才無法推廣。雕版印刷仍是社會主流,而活字印刷僅據次地位要,甚至劃時代意義的金屬活字就是華而不實。


    因為除了模具太貴外,銅活字還要用到銅,可中國產銅數量稀少,銅更是流通錢幣,誰會用銅來鑄字模。


    中國漢字近十萬,常用漢子三千多,不提還有回字的四種寫法。唯有士大夫刻書成風的明朝,才會閑得蛋疼使用銅活字。


    可是金屬活字到了歐洲卻是另一個樣子。


    英文,拉丁文幾個字母?他們的銅活字比我們簡單一百倍。


    在歐洲古騰堡發明活字印刷後,在一四八零年歐洲已是全麵推行活字印刷,在之後二十年間所出版書籍,已超過歐洲之前一千年來所有出版書籍的總和。


    到了十六世紀,歐洲出版書籍更是將明朝遠遠甩在了身後。


    眾所周知中國與西方近代文明拉開差距,在於文藝複興。


    西方文藝複興在於幾個思想家?幾個劃時代發明?在於但丁?在於達芬奇?在於蒸汽機?


    其實不是,文藝複興在於知識的廉價傳播,而引起思想大碰撞。


    可以負責任的說,沒有活字印刷,就沒有文藝複興!


    但中國與西方,真的就差了一個活字印刷嗎?


    林延潮向弟子們道:“你們可知泰西?”


    眾弟子搖搖頭,又是點點頭。


    一人道:“聽聞泰西是紅毛鬼的地方。”


    一人道:“不對,聽聞泰西是弗朗機人的地方。”


    二人爭執了一會,陶望齡問道:“先生何故提泰西呢?”


    林延潮道:“泰西有文與漢文不同,如泰西有一國名為英吉利,其文不過二十六個字母,詞意乃字母拚湊而成。他們在百年前就已用銅活字印書,其功百倍於我!”


    眾弟子們聽了都是一驚。


    “秦漢時以竹簡為書,以千為率,士人不過五六爾,隋唐以雕版印書,士人百不及二三,而今我大明富有四海,文教興盛,但論及讀書識字之人,二十人中有一人乎?”


    “而泰西之人用銅活字後,讀書識字之人比率已遠勝我中國。”


    眾弟子們聞言驚疑不定。


    屈橫江緊張道:“這豈不是國人之法為泰西學之,泰西反勝我十倍,先生有何策禦之?”


    眾弟子同是問道。


    這個問題屈橫江不問,幾百年後中國人同樣要問。


    西方文藝複興數百年後,原來的野蠻人來至東方,強行叩開國門。


    清朝朝廷感歎於洋人的船堅炮利,定下‘師夷長技以製夷’的國策,決定中體西用,興辦洋務。


    清廷采購了無數西方的槍炮艦船,平定太平天國,打造出一個鹹同中興來。


    洋務派誌得意滿,覺得可以與列強掰一掰手腕,洋務大臣,兩榜進士出身的李鴻章也忘了年少時讀的聖賢書,開口說,孔子不會打洋槍,今不足貴也。


    但甲午一戰後……


    大家才發現我們輸給洋人也就算了,現在怎麽連近鄰倭國都打不過。


    是我們采購的槍炮艦船不夠多?


    朝廷腐敗,怪政府?


    清廷防備漢人?


    製度問題?


    李鴻章,丁汝昌的戰略戰術問題?


    最厚黑的還是洋人教我們的留了一手?上樹的本領沒教?


    但這問題最靠不住,明治維新與洋務運動幾乎同時而起,為何日本人從洋人那學會了,我們卻沒學會?


    洋人根本沒藏私嘛。


    而且洋務運動,主張是中體西用。


    明治維新,則是和魂洋才。大家的方針差不多。


    但林延潮卻知有個細節很多人沒主意到。那就是日本其國民的識字率甚至比同時代工業革命後的英國還高,這個數據是在明治維新以前,不是明治維新以後。而同時代的清朝,不過百分之十。


    說來天荒夜談,但卻是真的。


    這是為什麽?


    因為日本大量推廣寺子屋,在江戶時期就已開創了國民教育的先河。


    所謂寺子屋是專門針對平民子弟的教育,男女都有,其內容近似今天小學教育。民間如此高的識字率,如同堆壘了無數的柴薪,有了雄厚的積澱,待明治維新,西學湧入時,大勢如烈火直衝而起。


    往事已遠。


    林延潮回到現實中,寺子屋的事,卻給了他啟發。


    日本與我們一並錯過了活字印刷的思想爆發期,但不等於錯過一切。


    如果朝廷的士大夫們,能夠不那麽重道而輕藝,不重義輕利,能少談論些經義,多談些事功,那麽錯過活字印刷也沒什麽。


    若國策以經世致用,務實為本,以中國之地大物博,人力物力之雄厚,總會想出替代的辦法。


    活字印刷,器也,但道卻可禦器。


    道可禦器,這是理學的道理,但此道卻非理學的道。


    想到這裏,林延潮目光悠遠了起來。


    ps:嗯,馬上要回朝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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