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最後道:“陛下令我在廷議問一問諸位臣工,在京普及義學之法是否可行?”


    眾廷臣皆是不語。


    想到在座官員的子弟,皆可接受免費的教育。這是一個惠及在座京官的一個建議。官員們都有些心動了。


    當然林延潮這建議也有籠統之處,細節上值得商榷。


    左都禦史陳炌出班問道:“在京興辦義學,該如何為之?”


    林延潮道:“回稟總憲,陛下沒有麵諭,以下官淺見,義學中每名童子,習六年蒙養之教後。達者可再尋業師習以舉業,不達者也可得聖人之教,厚養仁德。”


    陳炌續問道:“平民蒙養,除了厚養任德,還有何之用?”


    林延潮接話道:“開啟民智,受益無窮,僅舉一例來,能通曉文字,看得懂朝廷榜文,公告,就能不受刀筆吏所欺。若京師街邊的販夫走卒都能寫會算,口頌孔孟,禮儀之邦也不過如此了。”


    聽到禮儀之邦四字,眾官員都是點頭。


    大理寺卿張夢鯉問:“若你所言普及義學,那麽兩京社學怎麽辦?那些蒙師朝廷如何待之?”


    林延潮思索了下道:“民間社學有官辦,也有民辦,官民合辦,官辦之社學自是歸於禮部直轄,至於官民合辦,民辦社學,由官府登記之後,聽之自任,優者自不愁生計。”


    林延潮的計劃,興辦義學,是作為國民教育,而民間私塾是私人教育,可以是精英教育。若是有人嫌棄義學教育太次,那麽自可在私塾裏讀書。


    “那義學校舍,規模如何?”


    “至於校舍可暫先用朝廷廢棄庫房,僧人寺廟,或民間捐獻,但主要還是由朝廷來撥款修建。而義學我建議延用三舍之法,以上中下舍錄用蒙童。”


    張夢鯉又問道:“蒙師從何而來?”


    林延潮道:“京城落第舉人,無著生員,肄業監生比比皆是,皆可聘為蒙師。”


    林延潮畢竟沒有政事官的經驗,隻是提出大致方向,細節上很多還隻是想當然,大體上是借鑒後世九年義務教育的理念,尚沒有與明朝實際情況結合起來。但他事先做過初步調查,向眾官員解釋後也是有條有理,到時候如何去做,那就是事務官的事了。


    張夢鯉問詢完後,與眾官員道:“林中允所提,雖細節上有所欠缺,但籠統而言,不失為可行之法。”


    林延潮對張夢鯉拱手後,向潘晟,張四維問道:“依宗伯,中堂之見,在京興辦義學是否可行?”


    潘晟,張四維心道,這皇帝所同意的建議,就是有不妥,我們也不好直言。


    潘晟捏須道:“此論驟然拿到廷議上,此前部議上還沒有議過,本部堂一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諸位廷臣以為有何不妥之處?”


    潘晟說完,通政司使倪光萬出班道:“以公心而論,林中允此策確有可慮之處,但在兩京興辦義學也是要朝廷驟然拿出這一筆錢來,調撥開辦之費不說,每年餉錢和公費也是不少。”


    “何況義學之事,不說三五年內,就說十年也未必能見成效。倒不如擴招生員,不費朝廷一錢一文,卻能立竿見影。”


    倪光萬此言說完,潘晟,張四維,以及不少官員都是點頭,這才是持重之見。


    在場官員都知道''擴招生員'',能令天下讀書人立即支持,獲士民之心,而且不花朝廷一文錢,這是好處,但壞處是害苦了老百姓,長此以往乃飲鴆止渴。而興辦義學,要朝廷長期支出義學經費之用,短期內又無法見功,即便長久計利國利民又如何?


    雙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與其想著將來的好處,倒不如著眼眼下好處。國家的政策還是穩定為主,能不花錢還是不花錢的好。所以倪光萬這麽說,不少官員稱許。


    倪光萬說完,不少官員覺得林延潮大勢已去,一人道:“林中允不免太年輕,想法是好的,處事不免急切了些。以兩京興辦義學,就算廷議上通過,但此議擱在內閣那邊,如何肯下票擬呢?”


    林延潮聽倪光萬等官員反對,卻仍不動聲色。


    這一名官員出班道:“朱子雲正其義而不計其利,修其道不計其功。興辦義學之事得效雖慢,但卻是義之所在,不可不為啊。”


    經筵上林延潮借這句話來擊破周子義,到了此刻竟有官員拿著這句話來支持林延潮,真是有些諷刺啊。


    盡管有一人支持,但眾官員心底還是想,話是這麽說,但是政策就急功近利,就算有秉持良心的官員,出來建言也是無濟於事。


    沒料到這名官員說完,卻又有一名官員出班:“振興文教之事,乃聖上元輔都極為看重之事,依下官,擴招生員與興辦義學非此即彼,也可雙管齊下。樹人之事,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啊!”


    又是一名官員支持?


    這是怎麽回事?


    但隨即又一名官員出班道:“吾也以為義學之事,可以為之,為生民計,為百姓計。”


    眾官員看去盡都是禮部官員出班支持。這怎麽搞的,我大明的官員怎麽突然這麽有節操了?禮部怎麽站到林延潮那一邊了?


    片刻後官員們都是恍然,林延潮所提,禮部直轄兩京義學之事,意味著禮部有油水可撈了啊。


    六部之中,公認是禮部最窮的。之前說要讓地方開設義學,大家都抓著錢一點都不肯,眼下禮部直轄,禮部當然是一百個支持。大家一並看向林延潮紛紛心道,此子之前提出給禮部直轄,原來打得是這個主意。


    這算計也實在太深了。


    對於文教之事,其他各部官員本抱著無所謂態度,眼下心思也是活絡起來。


    一名工部官員道:“修建校舍之事,要由我工部督辦才行啊。”


    “修建校舍,每年撥給義學經費,應是歸我們戶部統支。”戶部官員言道。


    “蒙師聘用,給與雜職,山長任授,給予官品,這是我們吏部的事。”吏部官員道。


    刑部點點頭道:“那麽京城裏,但凡有不願令子弟就學的家長,可由我刑部拿之!”


    眾官員一並斜眼,拿人也該是順天府,輪不到你刑部,你這過界了。


    眾官員你一言我一語,唯獨兵部的官員安靜的站在一旁,隻是來打醬油的。


    潘晟恍然大悟,原來林延潮的底氣是在這裏。


    現在廷議上林延潮羽翼已成,潘晟已沒辦法直接否掉。他身為禮部尚書,位極人臣,對於義學歸於禮部之事,不太熱衷。他意在‘擴招生員’,但他卻不好將此事擺在台麵上說,總不能公然在廷議上說,是張居正授意的吧。


    潘晟暗呼失算,本以為這一次廷議掌控在自己手中,十拿九穩,沒料到卻是失算,萬一林延潮所言通過,他如何向張居正交代。潘晟也是自己太大意,若是廷議前未雨綢繆,就不會出現這一幕。


    甚至潘晟之前,不聽人之言,給林延潮發揭帖,算計於他,廷議之事還不是在他掌中。


    潘晟向張四維問道:“鳳磐,你看該怎麽辦?”


    張四維沉吟道:“既興辦義學之事,要看錢看人。若錢人兩便,又有何不可。”


    潘晟點點頭,經費之事若戶部不鬆動,那麽一切休提,這是他最後希望所在了。


    潘晟向階下的戶部左侍郎劉思問道:“興辦義學之事,戶部有款可撥嗎?”


    劉思問在戶部,素有鐵公雞之稱,其他衙門想從他手中摳下錢來,可謂千難萬難。潘晟找他詢問,也是希望劉思問能以戶部沒錢的名義,否定此事。


    劉思問出班後為難地道:“不錯,去年國庫是盈餘兩百萬兩,可大家都盯著。我看看五部各寺,十三布政司,預支的銀子額度,上元節後的大廷議上就已定下,這動不了。”


    “運兵開撥銀,河道衙門等著銀子修堤築壩,九邊軍餉欠了一年,再說璐王大婚在即,我們對太後也要有個交代……”


    “但興辦義學之事,乃百年之計,是聖上盯緊的事。咱們戶部左右倒騰,東挪西湊,也得想辦法給辦啊。正好下月市舶司有一筆銀子到賬,十三萬八千兩有整有零的,這筆錢本是撥給河南布政司修官衙,並補足去年朝廷拖欠的官俸,既是如此讓河南的官員再苦一苦,先領了官俸,至於衙門又不知等猴年馬月再修。但如此可撥出八萬兩來,起碼給京裏的義學,先搭個架子來。”


    張四維笑著道:“劉侍郎,我怕到時候河南的官員找你打官司啊!”


    劉思問嗬嗬地笑著道:“大不了到閣老家裏躲一躲。”


    眾官員齊道:“用修官衙的錢來建校舍,這傳出乃佳話,河南的官員不會不通情達理吧。”


    張四維捏須點點頭道:“既是戶部肯撥款,那林中允此議可列入備條,大家持籌投壺後,我們就將廷議結果上稟天子吧!”


    於是廷議開始最後一個議程,表決。


    廷議是記名投票,與會三十七名廷臣每人拿至一簽籌。簽籌上書寫的是自己名字官職。


    台階下擺著一朱壺,一黑壺。


    潘晟對手持簽籌的眾官員道:“認為應擴招生員,將簽籌投朱壺,應在京興辦義學,則投黑壺。”


    眾官員聽後持簽籌,往朱黑二壺中一一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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