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這乞骸歸裏疏,林延潮算是明白了,原來張居正心底早就打算致仕了,故而將奏章提前寫好了。


    張居正道:“老夫本以為在朝官員無一人可將此奏疏交給陛下,但今日一見宗海,知你可替我為之!大權不可輕授,請宗海勿怪老夫試探。”


    林延潮手捧奏疏,不由愣了半響。


    張居正主政十年,有多少人想令他下台,但多少人被廷杖,奪職,流放都沒有成功,可今日卻被自己辦到了。這固然是張居正此刻已有稱病卸職之意,但滿朝文武,那這麽多大臣他哪個不交待,非交待自己。


    辦成此事傳出去,林延潮豈非負天下之望。


    林延潮久久不能相信,琢磨了一番才道:“下官何德何能,中堂竟將如許名聲贈給下官。”


    張居正懇切道:“宗海乃陛下帷幄近臣,老夫實想不出滿朝之上,還有哪位大臣能比宗海你更得天子信任。非你無人可令陛下明白老夫心意。”


    聞言林延潮再度哽咽,說不出話來,唯有對張居正長長一揖。


    張居正卻側身不肯受。


    眼見使命達成,林延潮也是要回宮複命,張居正將林延潮送出了門。


    聽到張居正這裏的動靜,張敬修,張嗣修等張居正四子,張宏,張鯨兩位太監,以及一眾張府下人,太醫院的醫官都迎了出來。


    但見林延潮,張居正一前一後出了門來,從二人神色上看來,絲毫不知他們在屋內談得到底如何。


    張敬修,張嗣修心想,林延潮與父親素來政見不合,若是說了什麽話,刺激到父親,令他病情惡化怎辦?


    數人一並上前問道:“爹,談了許久,身子可好?”


    張居正擺了擺手示意無妨。


    張宏,張鯨皆是心想,沒有當場談崩就好,先向天子複命才是。於是張宏道:“張老先生還請保重身體,我們這就回宮向陛下複命,告辭!”


    張居正點點頭道:“那好讓我送送幾位。”


    張宏,張鯨聞言驚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他們來張府門傳旨幾十趟,幾時聽張居正開口說過親自送客。


    張宏惶恐道:“張先生,切莫強撐病體。若是給陛下知道,我等都是要被降罪的。”


    張敬修也是慌忙道:“父親,此事讓孩兒們服其勞就好了。”


    張居正點點頭道:“既是如此,老夫就送到這裏。”


    張居正又對林延潮道:“太後,馮公公那老夫自有辦法分說,至於陛下那,唯有拜托宗海了。”


    所有人都看向林延潮,目光中露出震驚之色。


    林延潮躬身向張居正道:“下官盡力就是。”


    張居正對幾個兒子道:“替為父送送幾位。”


    張家數子送至門口。


    林延潮緩緩上馬,身側張鯨按耐不住問:“林講官方才在屋內與張老先生聊得如何?”


    林延潮不答,而握住韁繩駐馬在這紗帽胡同的張府門前,看著那烏頭門,以及張府內那重重屋廈房瓦。


    林延潮此舉,張鯨,張宏都不明所以。


    “爹,你真答允了?”


    張府裏,麵對張敬修的詢問張居正緩緩點頭。


    張敬修不可置信地呆坐在椅上。


    “告訴府中內眷收拾細軟,以免辭京之日時手忙腳亂。”張居正吩咐道。


    張懋修不願相信張居正之言,起身問道:“父親,就算陛下聽奸佞蠱惑,但慈聖太後素來看重爹爹,倚為幹城,又怎麽會答允。”


    張敬修亦道:“祖母他年事已高,爹你又是並重,又如何經路途奔波?不如再遲個數月,爹你身子再將養好一些再上路。”


    張居正歎道:“為父權傾天下,本朝曆代為相者,無一人可及,加之推行新政,滿朝上下樹敵無數,就算此刻急流勇退,也是遲了,若再遲了恐真害了你們。”


    說到這裏,張家數子聞言都是垂淚。


    “那爹為何托林延潮行此事?他政見素與我們不合,若是他不盡心怎麽辦,這不是反害了我們張家?”張懋修想起自己平日與林延潮不睦,擔心地道。


    張居正道:“此子胸懷匡扶天下之誌,又恐我前車之鑒在前,故而他在天子麵前替為父開脫,就是為自己將來自保。”


    張嗣修懷疑道:“林延潮能勝任嗎?”


    張居正道:“若論揣摩聖意,幾位講官中,無人可及林宗海。”


    紫禁城,中極殿上。


    小皇帝坐在禦座上看著張居正的乞骸歸裏疏。


    待看到''早賜骸骨,生還鄉裏'',''臣不勝哀鳴懇切,戰栗隕越之至''之句時,小皇帝想到張居正十年輔政,自己垂拱而受。每次禦前日講無論風雨,張居正都沒有缺席,盡啟沃之勞。


    眼見張居正命不久矣,在奏章上言辭懇切的請求自己,乞骸骨歸鄉。


    小皇帝忍不住在中極殿哭出聲來。


    張宏,張鯨,林延潮,王家屏等近臣好一陣勸,方才讓小皇帝止住了淚。


    小皇帝接過張鯨遞來的巾帕,止住了淚,恢複了鎮定之色。


    左思右想了一番,小皇帝露出些許狐疑之色,向林延潮問道:“林卿家,張先生在府上與你是如何說?為何不將此奏章上奏,而是托你呈給朕。”


    林延潮也有一臉疑慮地道:“陛下,這臣也沒想明白啊。”


    “如何沒想明白?”小皇帝不由氣道。


    林延潮道:“臣奉陛下之命前往張府,本欲勸張先生,但又念及之前慈聖太後懿旨,故左右為難,不之當說不當說,但卻不料臣還未開口,元輔就將此疏交給了臣。”


    “臣當時大驚,問元輔為何?元輔卻道,臣是陛下的帷幄近臣,蒙陛下信任,若以臣之言轉述陛下,陛下定不會覺得矯飾。唯有如此陛下方才能明白元輔之心意。”


    聽林延潮轉述,小皇帝踱步了一陣問道:“那林卿以為張先生之言可信否?”


    林延潮道:“臣豈敢以窺測元輔之城府,不敢斷言,以稟陛下,隻是臣讀元輔此疏,如讀孔明之出師表。”


    如何評價諸葛孔明?八個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小皇帝聞林延潮之言,呆立半響陡然大慟,手撫禦案道:“林卿家乃當世文宗,故能觀文知意,朕讀此文也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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