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宮裏貴璫,都不住在宮裏,在宮外都有一處豪華的居所。


    身為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提督東廠的馮保,其宅邸之華麗令人難以言語,起居之奢侈堪比天子所住的西苑。


    不僅是在京裏,馮保還在其老家修廣廈五千餘間。


    眼下馮保正在他的華邸裏養病。


    一名太醫正給臥床的馮保診脈,半響後對馮保道:“老公公之疾不過時症,再開幾帖藥後服了就可痊愈了。”


    馮保點點頭道:“有勞了,自從元輔致仕後,吾一直心思不寧,方有此病。”


    說著馮保歎了口氣,眼角滲出幾點淚來。


    太醫見了不由好笑。


    時人有個俗語叫‘三個性兒,不要惹他’。


    哪三個性兒?就是太監、閨女、秀才,這三種人不要惹。


    明朝秀才時常聚眾鬧事,稍不得誌於地方官,就群聚而侮辱之,或編造歌謠傳奇,等等中傷之術。市井之人爭鬥,吃虧的一方常撂下狠話,我雇秀才打汝!


    所以秀才第一難惹。


    至於太監與女子情相近,有官員曾言,宦官、婦女看雜戲,至角色遭難,無不慟哭失聲,人多笑之。


    而太監性子比女子還要更喜怒無常。


    不過太醫不敢在馮保麵前露出半點譏諷之色,那不是嫌命長嗎?


    太醫剛走,這邊一名太監急奔入馮保屋裏,與馮保耳語幾句。


    馮保一聽即從榻上坐起驚問道:“此事當真?”


    這太監道:“當真,陛下昨日召見張四維,申時行,命二人擬票,今日已是明發諭旨,著潘閣老他以新銜致仕。”


    馮保聽了大怒道:“我不過小恙臥床數日,他們眼底就沒有我了嗎?”


    這太監忙道:“請宗主爺保重身子。”


    馮保怒道:“我的病不礙事,這張四維以為他逐走了潘晟,自己首輔的位子就穩了嗎?他也不問問自己,可否比得上當年的高拱?”


    “宗主爺,螢火之光豈能與皓月爭輝。”


    馮保披衣而起道:“立即令徐爵,張大受,曾省吾,王篆來此見我。”


    “是。”


    馮保從病榻上起身,方才聽得潘晟被罷免的消息,傳至他的耳裏,將他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他麵上雖是鎮定,但心底明白張四維居首輔還不到十日,就組織門生彈劾,將潘晟罷官。這等迅雷不及掩耳的手腕,令他著實吃了一驚。


    此人馮保心底實有幾分慌亂。張居正一走,已無宮府一體之勢,加之太後也歸政天子,馮保更失依持。故而他引潘晟入閣相助,現在潘晟一去,他才驚覺張四維竟先發製人,向露出了爪牙,予他重創。


    馮保凝思對策之際,忽抬頭看到臥房裏的一副字。


    這幅字上寫的是李白的沐浴子。


    沐芳莫彈冠,浴蘭莫振衣。處世忌太潔,至人貴藏暉。滄浪有釣叟,吾與汝同歸。


    此字落款是張太嶽三個字。


    馮保記得這幅字是自己六十大壽時,張居正送給他的。馮保很喜歡此詩,將其掛在臥室裏。


    此詩從楚辭漁父而來。


    屈原被謫時,遇一漁夫。


    漁夫問,大夫怎麽被謫到這裏?


    屈原說,因為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


    漁父說,聖人不凝滯於事物,且能與世共進,舉世皆濁,何不攪渾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隻飲其酒而不食其糟呢?


    屈原說,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我寧葬身魚腹,也不願高潔之軀染此塵埃。


    漁父聽完長歌,說滄浪之水清時可以洗我之纓,滄浪之水濁時可以洗我之腳。


    李白沐浴子說得就是此事,即是沐芳切莫彈冠除灰,浴蘭切莫振衣去塵。處事不要太高潔,聰明的人懂得藏鋒,滄浪邊那個漁夫啊,我跟你是一路的。


    馮保看著此詩,不由心底觸動,垂淚道:“太嶽啊,太嶽,世人何真有清濁,不過是遇清時而清,遇濁時而濁罷了。你欲革除時弊,還天下之清,可天下又有幾人懂得你的苦心,隻說你禍國權奸,欲濁此天下。”


    “眼下張四維已是項莊舞劍了,意在你我了。”


    過了片刻徐爵,張大受,曾省吾,王篆一並都到了。


    馮保定了定神,見了來人。


    幾人中,徐爵是錦衣衛指揮同知,為馮保心腹,可出入禁中。


    張大受是馮保心腹太監。


    至於曾省吾,王篆在張居正之後,則是厚結馮保。張居正致仕後,原先的張居正一黨官員,要麽是投申時行,要麽是投馮保。


    而此刻林延潮正在申時行府中。


    申時行,申五,林延潮一並具在書房裏喝茶品茗。


    三人說說聊聊,談及官場趣事時,說說笑笑,一片師生和諧,其樂融融之景。


    這時林延潮道:“今日潘閣老被劾致仕,學生要在此先恭賀恩師了。”


    申時行與申五對視一眼。申時行與林延潮道:“我與潘新昌素無瓜葛,他被劾與我何幹?”


    林延潮知申時行是考校自己的意思。


    林延潮道:“一喜,潘新昌雖為人中正方直,但與閣內三輔臣從未來往。恩師有他肘製,處事不易放開手腳。”


    申時行道:“你話是不錯,但眼下張蒲州已除潘晟,內閣之中唯獨剩老夫與他不是一路。若潘新昌在位尚且替老夫抵擋一二,若他不在,張蒲州接下來對付老夫,如何是好?”


    申時行說得在理,張居正在位一人獨掌票擬,眼下張居正一去。張四維之威望不及張居正,故而內閣又恢複眾閣臣同執票擬的老規矩。


    之前內閣張四維,申時行,潘晟三人同掌票擬。


    眼下最有威脅的潘晟一去,變成張四維,申時行二人同執票擬,對於張四維,申時行而言當然是大大有利。但沒有潘晟緩衝,將來閣務上,若張四維,申時行二人意見相左,那麽激發矛盾的可能大為上升。


    申五道:“老爺,不如引入餘閣老,如此鼎足之勢可成。”


    申時行搖了搖頭道:“不妥,餘同麓的性子我素來清楚,他處事明哲保身,若我與張四維相爭,他是不願牽扯進來的。你不如聽聽延潮是怎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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