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蕭良友出麵提出如此‘奇葩’的要求,林延潮沉下臉來道:“以占兄,以往考官並沒有這麽多限製吧。你不是在為難於我?”


    林延潮有些動氣,蕭良有是自己的同年加同谘,就算我們二人以往有過節,你也不用這麽抓著不放吧。


    一次兩次的為難我,真當我好脾氣。


    蕭良友沒有惱羞之意,而是向林延潮拱手道:“宗海,你錯怪我了。實話與你說吧,你也知我等翰林每三年放一次外差。外差中以考差最優。考差為衡文之典,一科舉人三百門生,又有程儀可得。翰苑之中多少前輩翹首以待,但宗海你雖負三元之名,卻後來居上,難免人心不服。”


    “今天我與劉前輩若不為難宗海,那麽翰苑中其他同僚,不僅對宗海你有微詞,他們恐也會為難於我們二人。宗海既有文宗之名,不如在今日考核中拿出真才實學,讓人無話可說,如此也以解我等之難。”


    蕭良有這麽說,劉虞夔亦是點頭,這一次應天主考本意許於他,他盼星星盼月亮最後落在林延潮頭上,令他隻能去邊遠的雲南擔任考官,難免心底有怨氣。


    劉虞夔淡淡地笑著道:“一炷香雖短,但也應是難不倒林三元,否則如何為應天主考。”


    林延潮心道,原來如此。


    要知道翰林十分清苦,困坐京中,能如林延潮這般輪值內閣,日講起居,經筵講官自然是好,既有清貴之名,還算結識大佬,無比風光。


    但大多數翰林如劉虞夔,蕭良有他們,隻能在史局裏修書,不僅默默無聞,還全無油水可撈,所以為了生計,翰林都指望著三年一次,外出放差來補貼點。


    放差裏,也有三六九等。


    如作為正使,副使去各地藩王王府冊封,也是放差,可路途又遠,油水又不多。如果你不想謀反做亂,結識藩王也沒什麽用處,所以眾翰林都不願去。


    還有就是會試房官,廷試掌卷,受卷,雖有清名,也能收得門生,但徒有麵子,沒有裏子,油水甚少。


    而唯有外放鄉試考官,那可是‘人財兩得’。


    一科兩三百門生,各個都是舉人新貴,地方官都有請托,或是程儀相送。而兩京十三省鄉試,又以北闈南闈最為吃香,因為取中士子更多,質量更高(有錢人多),撈得的油水也更多。


    林延潮驟然居上,原來是‘斷人財路’,難怪是人人眼紅。


    林延潮心想,自己擔任應天府鄉試主考,是張四維,申時行二人‘通關節’所致,這無疑是非常規手段。


    若正常按班排序,翰林裏按年資而論,身為新科進士不可能得主考鄉試資格。就算獲得此資格,也不可能主試南闈。


    沒錯,這一次就是申時行有意關照自己,開了後門,如此說來劉虞夔,蕭良有的‘刁難’也不算意外。不管他們此舉是有意或是無意,都無所謂,自己拿真本事堵住所有人的嘴巴好了。


    想到這裏,林延潮心態平衡,向二人拱手道:“那麽開始吧!”


    劉虞夔,蕭良有對視一眼,心想此事若換至別人頭上,必是不滿,或是明明不滿,裝著一臉雲淡風輕。


    但林延潮有說話說話,不藏在心底,質詢後又能釋然,這樣平和之心態,遠非他人能及。


    劉虞夔,蕭良有也是對林延潮還以一揖,然後點香計時。


    林延潮先取第一份卷子來看。


    鄉試各種文禁,他作為士子時,早就爛熟於胸了,但作為考官來看卻又是另一等心情。


    鄉試頭場有七道題,但考官重頭三題四書題。


    因此劉虞夔,蕭良有也沒將七道題都給林延潮改,否則就是林延潮有三頭六臂也無法在一炷香內看完,這樣就是要將人得罪到底了。


    所以二人就將士子落卷裏的前三題列為考題。林延潮算了下,按照‘一炷香’的功夫,若抓緊時間,不過恰好將這三十道鄉試題看完,絕沒有讓你回頭再看第二遍的功夫。


    也就是說,林延潮要改卷必須在第一遍閱卷時,就將疏漏找出,絕沒有回頭閱卷的機會。


    以往鄉、會試試卷,得中之文,會送至禮部磨勘試錄。所謂磨勘試錄,就是看文章是否有違禁,違規之處,若文章有違禁之處,那麽一罷黜考生名次,二追究考官責任。


    所以林延潮也明白這考官,不是那麽好當的,若將來自己被朝爭涉及。必有人會想到拿此事,挑自己毛病,在禮部磨勘時拿自己上呈的程文中雞蛋裏挑骨頭。


    而以林延潮一貫的謹慎,怎麽會給政敵留下這個把柄。


    所以這十幾日他卸下日講官之職,在家也是為此作準備。正好他的門生中,不少人也是要參加順天鄉試,或者是明年春闈,故而林延潮這幾日在家給他們‘免費’閱卷。


    林延潮的門生們當然感恩戴德,心想林延潮除了傳授事功學,還有這等福利。孰不知林延潮隻是純粹,拿他們的卷子來練手而已。


    故而這一次到翰林院,林延潮也是有備無患,底氣十足。


    蕭良有見林延潮沒過片刻,就將文字違規之處找出,原來是考生有一字沒有避諱,寫到了武宗的名諱‘照’字。


    但這也是尋常,若林延潮連這也看不出,那才是笑話。


    又見林延潮連連下筆,劉虞夔,蕭良有疾看,但見林延潮又在第一卷裏尋了兩處錯處。最後林延潮在卷頭寫下批語,將卷一翻,直接改下一卷。


    劉虞夔,蕭良有彼此對視一言,心底暗呼林延潮厲害。


    這一卷三處錯處,林延潮一處不落。


    十卷之中,林延潮一卷一卷改過。


    改好一卷,劉虞夔,蕭良有即拿起卷子,見林延潮標注之錯誤,與他們之前所改的無二,甚至還有一處疏漏是士子引經據典之誤,這說來太小,連他們二人當初都沒有察覺,可眼下被林延潮糾出。


    劉虞夔,蕭良有對視一眼,心想果真這些都難不倒林延潮。但沒關係,他們也沒指望著,在這裏就難住大名鼎鼎的林三元。


    待林延潮改至倒數第三卷時,突然停筆。


    這時香已是燒得大半,林延潮在此卷上,仍未找出任何錯誤。


    劉虞夔,蕭良有不由得意一笑,這一份落卷本有一處錯誤,但被二人改正了。


    人的思維有慣性,前麵七卷都有錯誤,都被找出,但這一卷沒有任何錯處。改卷之人心底不舒服,定覺得自己看漏了,會回頭仔細再看一遍。


    當然以林延潮之能,也可能會察覺這一卷沒有錯誤。但重複閱卷的時間就此耽擱了,這樣林延潮就無法在一炷香內完成改卷。


    這思維定式,就如同在多選題裏,突然出現一道單選題。換了任何人都要糾結個老半天的。


    二人但見林延潮將這一卷閱後,卻毫不猶豫地將這一卷翻過。


    這一刻二人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了。


    劉虞夔拿著此卷不可置信地向林延潮問道:“林中允,此卷你就沒看出錯來嗎?”


    林延潮筆下不停,連看劉虞夔一眼都奉欠地答道:“此卷無誤!”


    林延潮竟如此自信?


    劉虞夔以言詐道:“林中允,此卷沒看出錯處,那麽為何被定為落卷?”


    “沒看批語嗎?照本宣科,嚼來無味,粗淺文墨豈能中孝廉?”


    劉虞夔,蕭良有此刻臉上都是寫了一個‘服’字。


    不僅僅是林延潮慧眼如炬,更因為他這‘批語’落得與當年此卷的考官一般無二。而批改此卷的考官,正是林延潮鄉試時的座師‘王世貞’,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


    眼見林延潮連最後一題,也是寫定。


    這一炷香恰好燃至最末,林延潮一笑道:“看來還來得及,兩位如何?”


    劉虞夔,蕭良有默然無語。


    好一陣後,蕭良有歎道:“餘年少讀書時從不肯服人,見了宗海後方知己為井底之蛙……今日多有得罪,以後吾見林兄,會當麵避道。”


    林延潮笑著道:“以占客氣了,劉前輩怎麽說?”


    劉虞夔也是苦笑道:“吾也是心服口服,林三元放心,我會如實向掌院稟告,以你之才,即便會試主考官也可勝任。”


    “如此我們二人也可與其他同僚交代,非我等不欲為難宗海,而是我等為難不了。方才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蕭良有也是點點頭。


    林延潮聽二人之言,笑著道:“二位不必客氣。”


    林延潮走後,蕭良有歎道:“當初殿試我為榜眼,他為狀元,此我尚不服,一直心存比較之心。今日見他文字,我方知道難及項背。”


    劉虞夔安撫道:“良有,你大可不必當真。”


    “恩師,我說的不是他的才學,而是他的字。其初入翰苑時,書法為諸位翰林之末,而今你看他卷上的字跡,與兩年前而較實大有長進。可知兩年來他雖身在朝堂,卻沒有一刻鬆懈,這份的砥礪學問之功實令人敬佩。這才是我今日自承不及之因。”


    劉虞夔點點頭道:“說得對,你大以今日之不及,為你他日之所及。”


    蕭良有道:“弟子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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