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林延潮說,學問不在於論各家之長,而在於每日所知所得皆可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眾弟子都是醍醐灌頂。


    郭正域道:“何為新,康誥有雲,作新民。如何興以教化,開啟民智?我就在於‘新民’二字。”


    作新民正是大學裏對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注釋。


    陶望齡道:“新,乃自新,使民更新;教民向善。”


    “還有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徐火勃亦道。


    屈橫江起身來頌道:“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屈橫江頌得是,詩經裏的文王,這一句也是大學裏‘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注釋之言。


    “亹亹文王,令聞不已。陳錫哉周,侯文王孫子……”


    眾弟子們隨著屈橫江頌至,麵色認真,言語中誠懇,興起而頌,喜而歌詠,悠然似見到古人之風。


    林延潮亦是點了點頭,撫膝低聲隨聲低頌。


    屈橫江念畢,眾人都覺得意猶未盡。


    一並認為用‘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九字作為經學的刊題再好不過了。


    湯顯祖道:“吾以為雖說學問不在於論各家長短,但理不辯不明,古人有雲,兩刃相割,利鈍乃知;二論相訂,是非乃見。經學這一版還是以各學派爭鳴為主。”


    林延潮點點頭道:“善,正是如此,隻是本報立場,不偏不倚,持中而講,讓各派在本報爭辯,不作評判,至於立論高下,讓讀者自見。”


    盧萬嘉笑著道:“這一次我們時報,多虧了有湯前輩這等賢才幫忙,這才走了許多彎路。如連載小說中的紫釵記,因選自霍小玉傳。這霍小玉傳京師百姓是耳熟能詳,故而不少書肆老板見了都很喜歡,故而這一次才售得三千份。”


    聽盧萬嘉誇獎,湯顯祖謙虛了幾句。


    屈橫江拍腿道:“什麽湯前輩,多客套,我覺得以後都叫湯主編好了。”


    堂上一片笑聲,湯顯祖也是露出赧然之色。


    見弟子們一起共事時,唯有學術上爭執得麵紅耳赤,但私下共處時卻其樂融融,林延潮欣然點了點頭。


    他們用力做事的幹勁,臉上勃勃的生氣,這才是古之士風,讀書人的進取精神。


    林延潮轉念想到當今朝堂卻有些灰心。


    眼下張居正去位不足兩個月,因國庫充盈,邊事無憂,又是高壓之後的鬆懈,朝堂上高層中張四維,馮保為了權勢明爭暗鬥,至於其他官員不要忙著站隊,就是置身事外,官場難免也有了幾分安於享樂,懈怠於事之風。


    林延潮記得明朝就是在這樣一片風花雪月,末世繁華中,漸漸走向衰亡。


    而西方文藝複興後,列強已是開始奮起直追,將明朝漸漸甩在身後。


    或許幾十年之後,林延潮會隨著時代同朽,士風同化,又或許自己能作些什麽,改變什麽。


    就在林延潮出神之時,陳濟川走入屋內至耳邊與林延潮說了幾句。


    林延潮聽了與眾人道:“我不日要去應天為主考,不在京師。而燕京時報的事,要靠你們來辦了。”


    眾人一並道:“請老師放心。”


    林延潮點點頭當下走出屋外。


    屋裏眾弟子們行禮之後,臉上都是喜色。


    屈橫江道:“老師這一次去應天又不知道要收多少門生。”


    盧萬嘉道:“江南多文才,此番老師事功之學,可以道南了。”


    眾弟子們知林延潮要去任應天府主考,都是顏麵有光。


    林延潮來至書房,但見屋子裏有幾份的名帖。


    林延潮隨手取過一件但見是蠅頭小字,細書於青麵手板,下麵寫著年侍生河間府推官潘靜敬賀端午之喜,芹獻大衍一部,密雲龍茶一斤。


    官場上同年間投刺,一般自稱年弟。


    但是若同年宦途顯達了,二人身份不匹配了,那同年在名刺裏就要敬寫‘年侍生’或者是‘年晚生’。


    若是再恭敬幾分,則連‘年’字也不能說,直接稱‘侍生’或‘晚生’,而且在書末都要列銜。


    這潘靜是林延潮那一科的進士,後去任河間推官。


    二人以往也有書信往來,多是節禮問候。


    但以往潘靜自稱是‘年弟’,但今年卻自稱起‘年侍生’,大約是知道自己任日講起居官的消息後,才改了稱呼。


    至於大衍,大衍之數五十,則是紋銀五十兩的代稱,文人嘛,就算行賄也是雅致之事,直接說不好聽,當然要編上些文雅的詞。


    往常若幾兩銀子也就算了,林延潮以往也不是沒揣入腰包過,但這一次五十兩,可不是一般的孝敬。還有這密雲龍茶也是珍品。


    外官給閣老,尚書的賀儀,才到這個數的。這潘靜備上這厚禮,必是有事相求,還是問明白的好。


    林延潮對陳濟川問道:“他所求何事?”


    陳濟川道:“他來府上投貼的下人說,他有一弟弟為淮安府生員,品學兼優,懇請老爺在今科南闈時關照一二,他潘家上下感激不盡。若事成事後還有厚禮。”


    林延潮不由皺眉道:“這南闈主考的聖命未下,我也未出京師一步,這就有人來上門鑽營了。”


    陳濟川稟道:“老爺,你任應天主考之事,於官場上並非秘密,稍一打聽就知。”


    頓了頓陳濟川道:“老爺,這禮咱們收不收?”


    林延潮想了想道:“眼下我身為禁近之臣,不知多少人眼紅,而且此去應天,我又答允過陛下秉公取士,不為私請,眼下尚不用因此小利而壞了大節,故而此禮不可收。”


    陳濟川道:“可是這潘推官一貫對老爺甚是恭敬啊。”


    林延潮道:“同年饋贈,也是官場常禮,卻之確為不友。我也不是要博那清廉如水的名聲,如此你告訴來人,就說這密雲龍茶我就收下,但這五十兩盡數退回。”


    陳濟川稱是。


    林延潮又取了一封名帖來看,原來又是一名請托自己在應天鄉試中關照其家人的官員來信。


    這裏麵有的人是托同年,同鄉,同僚的關係,有的則是沒有關係,也要強行與你發生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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