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階上。


    三位輔臣向天子請辭。


    內閣大學士集體向天子辭職的事,在之前也發生過數次,但對於曆史上的萬曆朝而言,對於天子卻是家常便飯。


    但現在天子見申時行跪立那一刻,仍是不由道:“申先生你。。。。”


    申時行為天子師輔多年,天子竟不敢相信申時行也出麵。


    申時行其情哀哀,幾乎是聲淚俱下地向天子求懇道:“陛下,臣值日講官多年,深知陛下乃是寬厚仁慈之主,日夜以萬民為念,一衣一食皆是簡樸,不敢奢侈。”


    “而今日之事,隻是陛下礙於孝悌之名。但自古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臣知陛下苦楚,臣亦痛心,日夜不能寐,隻是大義所在,不得不出麵直言,求陛下垂憐天下蒼生。”


    天子聽出申時行的弦外之音,也是不由動容道:“申先生,那也不當如此。”


    申時行垂淚道:“當年陛下賜臣責難陳善之字,臣萬死也不敢負陛下天語。”


    張四維亦是叩頭道:“陛下,臣蒙聖恩多年,無以為報,今為宰輔,無一事可以報答君恩。但而今縱是不要這首輔,也要陛下正於君道,保我大明天下萬世。”


    “臣也明白陛下之為難,既然如此,唯臣來當此該殺之罪人,一切罪責臣來當之,縱死於千刀萬剮,也要保全陛下之孝悌。臣懇請陛下獨斷乾元。”


    餘有丁也是道:“陛下,乾者乃為天、為圜、為君、為父,為陽,陛下身居君位,為萬民君父,要為天下百姓三思啊。”


    武清侯聽了渾身發抖,就算他是泥瓦匠出身,文字不通,但三位輔臣明裏暗裏的意思,都是在說一件事。


    乾坤不可失位!


    太後就算天子的母親,但決斷國家大事,也不可臨於天子之上。


    但他們怎麽敢如此,特別是張四維,他也不看看他有今日,都是借了誰的勢。


    之前他還安撫太後,說他能撫平百官,讓他們不至於生事。


    前不久自己生辰,張四維還給自己送了三千兩賀儀!


    但今日張四維居然如此待他們,他就是如此報答他與太後的,簡直是卑鄙小人!


    隻是武清侯不敢置信,這張四維是什麽時候與申時行穿一條褲子的?


    天子怎麽不知張四維,申時行,餘有丁的意思,氣道:“你們不要再逼朕了。”


    張四維,申時行,餘有丁三人一並道:“臣但不敢逼陛下,隻是請陛下體察百官之請。”


    天子見三位輔臣不答允他所請,當下重重拂袖。


    天邊烏雲滾滾而來,重重地壓在了紫禁城這四四方方的天中。


    山雨欲來之時,令人感到極具的壓抑。


    玉階下海瑞一人當前,顧憲成,魏允中,趙南星神色堅毅,王家屏,於慎行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身後幾十名官員,有員外郎,有主事,有給事中,有翰林史官講官,但這一刻他們都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讀書人,幾十年孔孟之義浸養,何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何為義之所在,赴湯蹈火所不辭,他們將一切都豁出去了。


    百官哭拜,道道身影一起一伏間,早已是視死如歸。


    在一旁旁觀的官員也是遲疑,在兩難之間。


    有人心懷不忍,但苦於沒有勇氣。


    有人純粹是懷著湊熱鬧的心事,看著這場好戲。


    但心底有公義所在的官員,卻是眥睚欲裂,心底悲憤至極,眾人慷慨激昂大聲直言。


    “聖天子在朝,卻受宮闈擺布。天子即位十一年來,何曾有一日真正之親政。”


    “陛下愛民如子,但奈何有人肘製,否則絕不會有這樣的事。”


    “我大明朝什麽時候也出了呂後。”


    “我等讀書幾十年來氣節皆是在此,今日所請是為了皇上!”


    “昭昭天日之下,豈可讓牝雞司晨!”


    “我大明祖宗法製,不許外戚幹政!”


    “若是今日我們不站出來,為國家仗義死節,死後如何見先帝,見世廟,見我大明的列朝皇帝!”


    群起之眾怒,埋在他們心中,猶如欲噴發之火山,一點點聚集。


    為何天子明明知道潞王大婚所費甚巨,仍不惜以天下肥之?


    為何天子知道黃河兩岸百萬人流離失所,嗷嗷待哺,蘇鬆災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戶部卻無錢賑災?


    為何天子明明知道林延潮是為民請命,不惜以死上諫,明知他是冤枉的,仍是要將他下獄?


    一切一切都是因為有人在以私利而害大義,以一己之私而妨礙天下。多年來的壓抑,披著官服屍位素餐,說著自己都覺得惡心的話,真正想說的話,卻是敢怒而不敢言。


    今日卻有這樣一個機會,隻要聖君在位,獨掌乾坤,那麽將來必然還他們一個清平天下!


    當下又是上百名官員加入了叩闕的隊伍,然後伏地放聲大哭。


    當然大家身為官員,都是有所克製,否則就是直接指名道姓拿著太後,武清侯,潞王的名字罵了。外戚不可幹政,這是鐵律,有明一朝,碰之者,天下共討之!


    當然眾人也不乏投機者,今日之事,若是天子得權,太後失勢,他們很可能行險博得富貴。


    在權位麵前,親情算得什麽?孝悌算得什麽?


    天子絕不會固執。


    於是他們打著大公無私,為天下百姓請命的旗號,也是混入了叩闕的人中。


    盡管都是請願,居心也是叵測,但不妨他們在天子麵前表演忠心,所以他們哭得聲音比誰都大!


    懷揣著這樣心思的官員,與真正仗義死節的官員相較,也不知哪一邊的人更多一點,但這些並不重要。因為就算那些心底真為民請命的官員,也未必沒有這個心思。


    利義所在,才能大勢所趨。要成事,少了一個都不行,這才是讀書人的義利之辯。


    玉階上眾官員,都已看出局勢越來越不可控製,叩闕請願的官員竟達到了兩百餘人之多。


    而這時吏部尚書嚴清來到階上。


    嚴清已不是原先數年前,在會試時仗義為林延潮直言,直斥何洛書的嚴青天了。


    現在嚴清已是垂垂老矣,且疾病纏身。


    嚴清顫顫巍巍地來至階上,對張四維,申時行,餘有丁道:“眼下百官請願,你們三位輔臣,身為百官領袖,不思替陛下安撫百官,反而是要與百官一並脅迫陛下嗎?要陛下在百官與太後間兩難嗎?”


    百官中,吏部尚書是可以與內閣大學士平起平坐,相互抗禮。


    誰也沒料到,嚴清這時挺身而出。大家也知道嚴清不是太後一黨,也不是張四維他們一黨,隻是出來持中而言。


    嚴清是怕朝堂上局勢激化,而產生雙方都不能承受的後果。


    古往今來把這樣的人,一律稱為和事佬。


    這時刑部尚書潘季馴也是出班道:“三位輔臣,此舉不妥,還是請陛下與太後慢慢商量,你們這樣算得什麽事。”


    潘季馴也是朝堂上之張黨,因有黨庇嫌疑,不時被禦史彈章攻訐。


    眼下在這時,卻也站在嚴清一邊。


    嚴清和潘季馴都是不是怕事的人,隻是這時候他們覺得應以大局為重。


    還有戶部尚書楊巍等數名九卿等高官出麵支持嚴清,潘季馴,他們有的是正直君子,不忍天子為難,有的人則是怕事後太後降怒。


    他們不是顧憲成,魏允中那等愣頭青,身居高位多年,他們最怕就是見到這樣朝局的動蕩。他們對張四維,申時行利用百官請願,為內閣爭權的司馬昭之心看得透徹,所以不願站在他們一邊。


    但是階下兵部尚書張學顏,禮部尚書徐學謨,左都禦史陳炌,禮部侍郎陳經邦,詹事府詹事,太子賓客許國等官員卻是一並將冠帶舉起,向天子叩頭。


    這些人都是張居正昔年一手提拔上來的。


    天子縱是清算張黨,也不能將這些人一並趕出朝堂外。張學顏,陳經邦,許國都是張居正致仕時向天子保薦九人之一,文華殿上禦屏留名。


    盡管如此,他們也是朝不保夕,若是天子要繼續清算張黨下去,他們隨時權位不保。


    眼下這些人也是跪在階前,向天子叩頭,雖一言不發,但立場已是表明。


    三位尚書,加都察院左都禦史,以及幾位三品官員都表明反對太後的態度。在文官高層的六部九卿官員,也分裂作兩派,一派是張居正舊黨反對太後,一派則是持中。


    天子也是氣道:“朕豈可去迫太後,如此朕還能為人子嗎?爾等速速命百官退去!”


    張鯨奉命傳話數句,但階下百官早已是鐵了心,無一人起身,隻是叩頭跪哭。


    天子見百官不退,將牙一咬當下喝道:“侍衛何在?給朕清場。”


    皇極門台階上下的侍衛都是按刀一動。


    張鯨與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對望一眼,一並跪下道:“臣請陛下三思啊!”


    天子也沒這打算,隻是恐嚇而已,否則真要清場就是與文官集團翻臉了。


    這時三位輔臣,如搗蒜般叩頭道:“陛下垂憐百官之請啊!”


    嚴清也向天子叩頭道:“陛下,張居正之事可以緩,但潞王大婚之費不可不削,否則今日失去的是整個天下的士心和民心。”


    兵部尚書張學顏道:“臣請陛下,讓太後答允削潞王大婚之用。”


    張學顏跪在階前,語帶哭聲。


    幾位輔臣更是跪在天子麵前一直道:“請陛下稟明慈聖太後!”


    天子對幾人怒道:“你們這是要離間朕與母後之情嗎?你們這是要逼朕作不孝之子嗎?”


    十幾名部院大臣們隻是叩頭。


    張四維拉住天子龍袍的袍角,雙手捧著哭道:“陛下,臣實不敢陷陛下於不孝,隻是無此不足以定士心,民心啊!想來慈聖太後以天下為念,必會答允陛下之請。”


    申時行,餘有丁也是一並道:“請陛下三思。”


    天子看了一眼,皇極門下叩闕的百官,哭聲直撼宮闕。


    這簡直是大明開國以來,從所未有的事,比得上當年百官在左順門叩闕了。


    天子也是手足無措,麵對此時此景,隻能腳底抹油道:“退朝!”


    說完天子進入了皇極門。


    而百官見天子禦駕離去,都是哭喊道:“皇上!”


    “皇上!”


    “皇上!”


    侍從們慌忙將皇極門左右一關,但仍不能將百官聲音關在門外。


    天子似逃跑一般退至門後,此刻他驚魂未定,不由頓足道:“這些大臣實在。。。實在是太放肆了。”


    張鯨窺見天子臉色,低聲道:“陛下,你是九五之尊,百官豈敢相逼,張四維說得清楚了他們是要正君位,正乾位。”


    天子回過頭來瞪了張鯨一眼,張鯨立即跪在地上叩頭。


    天子來回踱步,種種之事浮上他的心頭。


    以往每日上朝前,太後總是親至乾清宮,見自己身上床榻上,即用水潑麵,強令內侍扶起。


    萬曆八年,天子於後宮醉酒,持劍而行,太後聞之大怒,召馮保,張居正要將他廢除,要改立潞王為天子。


    自己當時嚇得跪在慈寧宮前,哭著向太後哀求,這才了事,之後太後命天子起草罪己禦劄,以向天下示自己之過錯。


    天子目光漸冷,但麵上仍是對張鯨道:“但就算如此,那朕也不能不孝!令太後傷心!何況潞王還是朕的親弟弟。當然潞王大婚所用的錢是多了些,但也不算太……太過。”


    張鯨心底也是冷笑,眼下國庫內庫與其說是天子的,還不如說是太後,潞王的。


    這一次抄沒張居正,馮保家產,是一文錢也是沒落進天子口袋裏,而他張鯨更是不敢染指。


    張鯨這時道了一句:“陛下,奴才鬥膽直言,在權位麵前,何惜孝悌。”


    天子臉色一變。


    就在這時,天子身後的皇極門傳來砰砰地,猶如驟雨般密集的拍門聲!


    天子失色道:“這是……”


    此刻皇極門邊,禦前侍衛,太監們逃之四散。


    而無數的官員擁在皇極門前,奮而怒拍皇極門的朱漆銅釘大門。


    一雙一雙高高舉起的手,重重的拍在了皇極門上。


    高大堅實的皇極門在這一刻顫顫發抖,發出了嗡嗡巨聲。


    “皇上!”


    “皇上!”


    “皇上!”


    皇極門外哭聲響徹,重重宮闕為之震動!


    這是百官在拍門哭諫!


    天子見之一幕,雙手不由輕顫,張鯨與眾太監,侍從們也是上下齒,相叩發抖。


    天子閉目半響,然後道:“朕不管了,傳旨,宣三輔臣,讓他們入宮隨朕與母後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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