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起事時,曾國藩曾用霹靂手段鎮壓地方,故而對於這位大儒,有一個很不雅的外號‘曾剃頭’。


    說得就是曾國藩當初殺人如麻的事。


    河灘上,夕陽照著河邊的蘆葦,七名貪汙賑災糧吏員的屍首猶自橫在那。


    蘇嚴這一句‘梟首示眾’後,河灘上哭聲一片。


    一旁被看押的數百名百姓們向被捆綁在河灘上青壯大聲嚎哭。


    “叔叔!”


    “爹爹!”


    “娃兒!”


    “當家的!”


    “哥哥!”


    “弟弟!”


    哭聲喊聲作一片,一聲聲地令人揪心。


    這些青壯見了親人呼喚,又自知要被殺頭,也是垂淚。


    “府台老爺,求你開恩,不要殺我爹爹!”


    “府台老爺,你大恩大德,發發慈悲吧,饒了我家男人性命!”


    “他也是被這些貪官汙吏逼於無賴啊,他搶來的米,一口沒吃,都給我和我孩兒,府台老爺,你要殺就殺了我們母子,來換他一命吧!”


    數百名婦孺老弱哭作一片,向蘇嚴求情。


    蘇嚴卻鐵石心腸,毫不動容,翻身上馬後道:“若是其他粥廠的百姓,也效仿爾等,都砸了粥廠搶粥,本府法紀何在?”


    “國法如山,鐵律無情,爾等不要怪本府!”


    蘇嚴說完,上百名官兵上前從河灘上拖走被押青壯。


    一旁他們的家人哪裏肯,在與官兵的推搡中大哭。


    “娃兒,你不能去啊,朱家還指望你開枝散葉啊。”


    “孩子他爹,你走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咱們爹娘怎麽活啊?”


    “大哥,大哥,劫糧也有我一份,你們也將我一起抓了,我與大哥一起死。”


    哭喊聲中有一人道:“哭什麽哭?犯了國法,連這些官老爺都被打死了,咱老百姓一個還能活命嗎?隻求府台大人垂憐給我們一個全屍!”


    林延潮在旁側目旁觀。


    當蘇嚴下令要殺這些百姓時,他沒有上前求情。一來,他身為佐貳官,初來乍到就對本府之事指手畫腳,這是官場大忌。


    傳出去,不僅顯得自己不會做人,還得罪了獨斷專行的蘇嚴。


    二來,他以為蘇嚴不會就此殺人。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乃官場一貫恩威並用之道。故而林延潮本以為在場的兩位通判,或者商丘知縣是會有人來勸蘇嚴手下留情的。


    他們比林延潮更適合說這話。但眼下這數人都沒有出來說話的意思。


    眼見蘇嚴上馬要走,林延潮心底也是十分為難。


    若自己這時候站出來,替老百姓求情,那麽等同於二把手挑釁一把手權威,十分容易造成二人不和。這是林延潮絕不願麵對之事,對於蘇嚴這樣的強勢正印官,若是得罪了他,那麽以後自己在歸德府的日子絕對不好過。


    林延潮猶豫再三,眼見蘇嚴上馬欲行,另外兩位通判,以及商丘知縣都攝於蘇嚴平日的威勢,不敢說一句話。


    林延潮不由一咬牙,來至老百姓麵前道:“爾等刁民,怪什麽世道?古時的乞丐寧可餓死,都不吃嗟來之食,所以府台要殺你們,不僅合於國法,也合於情理,爾等心底還有何好怨懟的。”


    老百姓看去是誰在這裏說風涼話?


    一旁官吏聞聲,看看林延潮,然後對百姓喝道:“二府老爺說話,你們聽見了嗎?”


    “你們誰還敢哭鬧,一並抓起來!”


    老百姓聞聲都露出敢怒不敢言之色,若非同知老爺,時整個府內知府以外最有權勢的官員,他們早就出言相罵。


    但即便如此,仍有人低聲道:“這個狗官。”


    說完林延潮來至蘇嚴馬前道:“府台,這些百姓愚昧無知,不懂王法,實在不足令府台大人動雷霆之怒。請府台息怒。”


    蘇嚴沉聲道:“本府殺他們並非因一己之怒,而乃國法!”


    林延潮點點頭道:“府台,大公無私,下官佩服。不過國法如山,但也不外乎人情。這些百姓鬧事罪固然當誅,但朝廷例律,百姓聚眾鬧事,嚴懲首惡即可。”


    “當然眼下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府台重典治下,以懾宵小,也無不妥之處。但貪官已是伏法,起威懾之效。下官懇請府台大人,念在他們走投無路,不如改以枷號,如此放他們一條生路,令他們知道朝廷之恩德,府台以為如何?”


    林延潮說完,兩位通判,商丘知縣都是露出玩味的笑意。


    林延潮此舉實在不智啊,為了幾十個老百姓的性命,出麵向蘇嚴說項,你身為新官初任的二把手,就挑戰一把手的權威,這是官場大忌啊。


    縱然林延潮話說得足夠委婉,給了蘇嚴下台的台階,但是蘇嚴為官以來,從來都是剛愎自用,連三司官員都敢頂撞,動則讓他們下不了台,他幾時聽過人勸。


    蘇嚴聞言道:“這些刁民挾不靖之誌,打砸粥廠,視官長蔑如,若不以重典立法,如何收地方安靜之效?司馬,不可輕動婦人之仁,本府為親民官這麽多年,什麽時候該殺,什麽時候該放,自有分寸。”


    林延潮知蘇嚴此人極不好說話,隻能放低態度道:“府台所言極是,下官性子是柔了一些。本來也不該妄加議論,隻是下官到任前,路上曾遇一道士,言初任之際,不能見血光,否則仕途有礙。”


    “故而下官請府台大人看在下官的薄麵上,饒過這些人。”


    林延潮如此低三下四,就是請蘇嚴看在自己一點麵子上,放過這些老百姓一次。


    如此旁人聽來,也覺得可以理解。官員們大多都很信鬼神之說,而且越是這些進士出身的官員,反而越是相信。


    為了自己仕途來出麵向蘇嚴求情,這絕對是理所當然,沒有什麽冒犯的地方。


    蘇嚴聽了不由好笑道:“聽聞狀元公,乃文曲星下凡,怎麽也信這些無稽之談。子不語怪力亂神,我等身為朝廷命官怎麽把這些事放在心上,傳出去不是令人笑話。”


    其他官員都是心想,你不信,可是別人信啊。


    林延潮道:“慚愧,慚愧,下官乃閩人,一貫甚信這些,讓府台見笑了。”


    眾人都是恍然,原來司馬是閩粵之人,這裏的人最相信這些了,難怪如此。


    蘇嚴聞言點點頭道:“司馬如此之請,本府本不該拒絕就是。但本府身為朝廷所命的一府父母官,自要對歸德府三十萬百姓有個交待。”


    “眼下若本府放走這些人,若是將來若再有饑民鬧事。再有砸了粥鋪這等之事,你要本府如何與上麵交待?誰來當這個責任?”


    旁人聽了都覺得蘇嚴這人,實在太不近人情了。林延潮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身為一府同知,人家也是你佐貳官,出言向你懇請,但你卻一點麵子也不給人家。


    你讓他以後在府衙官員麵前,如何有威信?


    一旁的兩位通判都是露出''早知如此''的表情來,要不然怎麽會說蘇嚴此人乃''極不好相與''之官員。


    林延潮身為堂堂翰林,但真是運氣不好,怎麽被分至蘇嚴這裏為官,碰到這樣的正印官,哪裏還有你說話的份。


    蘇嚴見林延潮不說話,冷笑一聲撥馬欲走。


    但這時卻聽馬一聲嘶鳴,原來林延潮揪住了韁繩。


    蘇嚴欲策馬,但馬不能行。


    蘇嚴又驚又怒,他沒料到林延潮如此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竟有如此氣力勒住自己的馬。


    這時林延潮臉上唯唯諾諾之色盡去:“既府台要下官當這個責任,那麽下官就當這個責任!”


    林延潮此話說得擲地有聲,幾乎讓在場所有人心底一震。


    吳通判對林延潮露出刮目相看的神色來,難怪此人當初敢冒死上諫,真有幾分膽色,但官場上為官的,從來都是遇事就推,你這樣接下來真不怕以後百姓再鬧事的。


    周通判卻心道,這林三元果真大有背景,否則不敢如此與府台如此說話。看來以後府裏要不平靜了。


    兩位通判心底對於林延潮敢出麵,都是心底竊喜。


    蘇嚴聞言一愕,怒色從臉上一抹而過,他為一府正印官來,已是很久沒有人違背他的意思了。


    但此刻蘇嚴也不願讓別人看笑話,二把手一上任就與自己意見分歧,官場上會怎麽傳?這對於極好麵子的他,是不能容忍的。


    蘇嚴點點頭,對左右道:“司馬乃敢於任事之人,若爾等以後都能效司馬如此,哪裏事事都要本府操心。你們要多向司馬請教,懂了嗎?”


    眾官員都是稱是。


    於是蘇嚴吩咐道:“即是如此,就將這些刁民就枷號三日。”


    說完蘇嚴上馬即走,林延潮在一旁恭恭敬敬地道:“恭送府台。”


    一旁讚道,也是鬆了口氣,大聲道:“府台大人回府!”


    一旁府衙官兵也是收隊,跟著蘇嚴跑步而去。


    林延潮拭了拭額上的汗水,不知不覺間背心也是濕透了,不由心想自己這一次得罪了蘇嚴,以後恐怕在府衙裏的日子不太好過啊。


    正在患得患失之間,陡然一片下跪聲。


    “草民叩謝二府老爺,活命之恩!”


    林延潮轉過身來,卻見河灘邊上,數百名老百姓們黑壓壓地跪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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