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衙門的官員,怎麽會是河道總督的親戚呢?


    其實這也是實情。


    這河道衙門乃正二品衙門,聽起來一副官吏眾多的樣子,但實際上朝廷真正任命的隻有河道總督一人。河道之事,總理山東,河南,南直隸數省,河道下麵官員屬吏,河道總督必須親自征辟。


    因此河道衙門裏貼書雲雲的官吏,其實就是河道總督的長隨。長隨裏若是有親戚,那麽也是絲毫不奇怪的。


    當下林延潮請此人至二堂相見。


    來人三十多歲,蓄著八字胡,一副甚是精明的樣子,見了林延潮即笑道:“林司馬,河台正在山東接待要員,故而派賈某來歸德巡視河工。”


    頓了頓這賈貼書道:“這轉眼桃花汛就要來了,不知民夫募役齊了嗎?”


    林延潮道:“一共募得了八千餘人。”


    賈貼書有些驚訝,但又想起林延**的修建百裏縷堤的牛皮,心道他歸德府剛遭了災,又征發如此多民役,民間必是天怒人怨了。


    賈貼書不知林延潮用青苗法及以工待賑,民間不僅沒有怨言,老百姓還盡得其利。


    賈貼書沒有直言,隻是覺得林延潮為追求政聲,也是夠心狠手辣,不把老百姓死活放在心上,反而對林延潮高看三分,但口裏卻陰陽怪氣地道:“這麽多民役,工食銀可是不少啊。”


    林延潮道:“那是當然。”


    賈貼書道:“卑職來前,河台一再耳提麵令,這河工之事,民役第一,大料第二。當今聖上愛民如子,我們為官之人當時時念之,為聖上分憂。切不可勞民役民,若出現克扣民役工食之事,那就是有負天心了。”


    丘明山笑著道:“請賈帖書放心,我們府台也是一位好官,不會做出這等之事了。”


    賈貼書呷了口茶,慢慢地言道:“空口無憑啊。”


    林延潮道:“既然如此,我們往河堤上走一趟,眼見為實。”


    賈貼書擺手道:“那改日是一定要看的,對了,河工大料都備齊了嗎?”


    “正在備之中,賈帖書有什麽吩咐嗎?”林延潮問道。


    賈貼書道:“林司馬,卑職在河道衙門數年,見過不少河道官員於大料之事上偷工減料,甚至將爛料堆砌在河堤中,自以為可以欺騙驗收,再虛報額數。他們以為查不出,到驗收時,河道衙門有得是經年河工,隨意拋開一挖就可見真章。”


    說到這裏,賈貼書看了一眼林延潮臉色,見他絲毫不為所動又道。


    “當然這其中也不都是地方官員的過錯。據我所知,此乃下麵奸商與河工胥吏勾結,他們在河工大料上作手腳蒙騙上官,以取暴利。林司馬若是察人不當,河工銀被人侵吞倒不是大事,怕隻是怕在他們將爛工爛料用在大堤,結果大水一至,衝垮了堤壩,到時連累司馬烏紗帽不保啊。”


    林延潮與丘明山對視一眼後問道:“那賈貼書有何辦法教一教本官?”


    “教林司馬倒是不敢當,不過卑職認識幾個信譽卓著的良商,平日裏與河道衙門多有來往的,用他們木料承建之大堤,在河道驗收之時從未出過差池,司馬不妨考慮一二,以保萬全。”


    其中門道林延潮丘明山是一聽就知,林延潮自不會當麵拒絕然後道:“若是價錢合適,那麽看在賈貼書麵上,本官也不會拒絕。”


    賈貼書哈哈大笑道:“林司馬果真快人快語,你我既是投緣,兄弟我也不妨說一句掏心窩的話,令恩師申閣老馬上直接晉為首輔,若是河工之事能辦妥,河台高興之下,少不了在事後保舉林司馬一個卓異,到時候天子龍顏大悅,敘班回京是遲早的事。”


    見林延潮沒有言語,賈貼書怕話裏點得不夠又繼續道:“在天子身邊為官,那才是正經,林司馬胸懷經緯天下之誌,哪裏能在地方任官。這一百一萬個人看在眼裏不如那一個人看在眼裏。”


    林延潮讓丘明山招待賈貼書,自己離去。


    數日後,丘明山,黃越一並回報,言賈貼書給林延潮推薦的幾家料商,河道總督李子華在其中都有幹股,而且他們的報價比歸德本地料商要貴了七成之多。


    好消息是歸德本地的料商,在黃越作保下,肯給林延潮賒料。


    林延潮聞言即知,看來今年河道衙門保薦的卓異與自己比較難了。他縱然一心想憑政績升遷,但也不會拿這等事作交易,不過有申時行在,李子華再如何也不敢為難自己。


    林延潮想了想將自己決定告訴,丘明山,黃越二人。


    黃越滿是惋惜歎氣。


    丘明山則是目光閃閃,待黃越走後,丘明山對林延潮道:“東翁昨日有三名來自公安袁家子弟來訪,我讓他們縣裏的寅賓館住下。屬下打聽過了,他們乃左布政使龔大器的外孫。”


    林延潮心底佩服丘明山的厲害,三言兩語這套話本事,將袁家三兄弟的背景打探得一清二楚。


    林延潮想起昔年自己被張居正貶出京時,返鄉路上遊杭州時與袁宏道結識。


    丘明山言下之意,想借三人來讓自己結交河南左布政使龔大器。龔大器乃一省的二把手,從二品大員,掌管一省錢糧,若是與龔大器交好,林延潮在河南的官場走得會順得多。


    可是這幾人都是自己後輩,特別是袁宏道對自己一臉崇拜和敬仰,猶如老師般事之。


    林延潮就是臉皮再厚,也是不好開這個口。比如林延潮當初可以向申時行開口求官,但卻很難拉下麵子,向袁家三兄弟開口幫忙。


    丘明山知林延潮的心思,當下順著意道:“東翁這一次雖不得河道衙門那卓異,但河台看在申閣老的麵子上,也不會為難東翁。反而東翁若刻意交好袁家三兄弟,反而會被官場上人說刻意巴結龔方伯。”


    對於很多人而言,世上的事,難就難在一個麵子放不下。


    其實與林延潮而言,也沒什麽真擔心的,申時行升了首輔,現在河南官場上都要給他麵子。


    林延潮沉吟道:“三國演義裏,諸葛亮問關羽曹操、孫權,齊起兵來攻荊州,如之奈何?,關羽答曰,分兵拒之。最後荊州亡於關羽之手。”


    “恩師遠在京師,我也不能事事打著他招牌行事。眼下河道那邊我已是得罪了,藩司這邊可不能再有失。袁家兄弟你好生接待,得空了我再與他們吃頓飯。”


    丘明山見林延潮從善如流,大笑道:“東翁,你若是肯用河督的料商,一個卓異是少不了,何必彎彎繞繞走龔方伯的路子。”


    林延潮笑了笑而不說話。


    就在此刻,身在京師的林延潮大靠山申時行卻出事了。


    事情起於,高啟愚案。


    原來高啟愚為張居正心腹,他主持南直隸鄉試時,出了一道鄉試題名字是‘舜亦以命禹’。


    這一句話出自論語堯曰。堯帝傳位給舜帝時,曾說過與‘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舜在傳位給大禹時也用這句話,來告誡他。


    高啟愚用‘舜亦以命禹’這樣的敏感詞來出題,不是為當時在位的張居正,鼓吹禪讓之說嗎?


    於是高啟愚的險惡用心,就被火眼金睛的禦史丁此呂給發現了,他上書向天子彈劾高啟愚,說這是意圖為張居正勸進作勢。


    天子拿丁此呂的奏章給申時行問怎麽辦?


    申時行說,當初皇極門前百官勸諫,清算張居正一事已是告一段落了,陛下你都下旨,說過不再追究此事了。丁此呂現在又重新挑起此事,那是陰謀大大的,臣恐以後這樣的讒言接踵而至,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


    天子聽了心想申時行說得對,於是讓吏部尚書楊巍將丁此呂貶謫為潞安府推官。


    但是申時行此舉,捅了馬蜂窩了。


    張四維當初為了幹掉馮保,授意門生言官李植等彈劾張居正一黨。結果無數張黨官員落馬,言官從此勢大,內閣對言道失控。而申時行又是張居正的心腹,故而言官對於他接替張四維擔任首輔,都是十分的不滿。


    李植他們為首的言官,是意許王錫爵接替張四維。


    故而言官有讓申時行下台,王錫爵接替為首輔心思,現在申時行將丁此呂貶官後,如同對言官宣戰,就如一顆火星,丟進了火藥庫。


    於是言官們什麽事也不幹了,李植,王士性等人交章彈劾申時行,群起攻之。


    申時行繼任首輔不滿一個月,禦史台,六科給事中就有超過一半的科道官員,都上奏章以保丁此呂的名義,彈劾申時行,楊巍意圖借此舉來蔽塞言路。


    申時行,楊巍被迫向天子上疏辭官,頓時朝野上下震動。


    而就在此時,山東濟寧,河道衙門總督。


    一頂綠呢轎子落在了河道衙門公署前。


    河南道巡按禦史曾乾亨走出了轎子,公署門前早有官吏上前迎接道:“曾巡按,河督在衙內恭候多時了。”


    曾乾亨點點頭,拾階而上。


    眼下禦史台勢大,就算是河道總督,也不敢怠慢,何況是巡按禦史。


    要知道十三道禦史在京為言官,在外就是欽差。


    放外差的禦史,也分三六九等。


    放外差的禦史,有小差,中差,大差之分。


    小差乃是試職,凡禦史初任多是小差,到地方曆練,不要身兼要事。


    而中差則為專務,有清軍,印馬,屯田,巡鹽等等,一事一差。上一次在歸德府被自殺的禦史,就是奉旨巡視河工。


    至於大差則為一省巡按。


    巡按禦史權力有多大?


    六品以下官員,朝廷許徑直拿問,不待劾奏。其權力之大,就是一省巡撫也是忌憚三分。


    要知道巡按禦史不過正七品,而巡撫是正三品,二人同屬都察院,按道理來說應是上下級。


    但巡按禦史卻可以完全不賣巡撫的麵子,在明朝官場上,巡按因事與巡撫不和,而彈劾巡撫的例子比比皆是。而巡撫與巡按之間的爭執,朝廷往往會偏袒官小的巡按,而不會幫身為封疆大吏的巡撫,這就是明朝一貫的‘以小禦大’,‘以卑督尊’之策。


    所以有人戲言,以往一省三司是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揮司。而到了萬曆年,一省三司已變成巡撫,巡按,布政司,此排名已分先後。


    曾乾亨入內後拜見李子華口稱恩師,原來是李子華是曾乾亨府試座主。


    這曾乾亨也是萬曆五年時中了進士,與朝堂上的李植,江東之不僅同年,更是同氣連枝,一個鼻孔裏出聲的人。


    當初朝堂倒張時,他曾上《奸險大臣蔑視公論乞賜罷斥以正人心疏》彈劾張居正,立下赫赫戰功,堪為禦史台裏的猛人。


    曾乾亨向李子華叩首,李子華親自將他扶起道:“你我師生多年,無需多禮。去年送令尊的遼參可服了。”


    曾乾亨感激地道:“回恩師的話,家父身子已是好多了,今年可以下床了。”


    李子華點點頭道:“那就好,那就好。”


    二人分賓主坐下。


    李子華與曾乾亨料起朝廷近來局勢。待聽聞科道交相彈劾申時行時,李子華略有所思。


    曾乾亨正色道:“學生代天子巡狩,來至地方,不能盡上諫之責。否則當與諸位同僚一般上書天子,彈劾奸*******相這詞一年前,還用在特指張居正,今日申時行已是以身代之。


    李子華道:“申吳縣在位十幾年,不過是唯唯諾諾,奉命行事。我本以為他是個小心謹慎之人,沒料到初掌相位,竟如此不慎。”


    曾乾亨道:“申時行公此人皮裏陽秋,表麵上一套,肚子裏一套,這一次丁右武之事,借天子之手,來打壓言道,可知其行事有多麽卑鄙,如此奸相豈能居於朝堂之上。”


    “這一次我等科道一並彈劾,他若有絲毫羞恥之心,自當辭相,否則他為相一日,彈劾之奏章就不會止。”


    李子華歎道:“當初彈劾張江陵,乃先伐其枝葉,再伐其幹,最後一舉功成。申吳縣在朝十幾年,門生故吏也是不少,你們若單彈劾申吳縣一人,恐怕是參不倒他。”


    曾乾亨訝道:“恩師的意思,是讓學生從他門生下手?”


    李子華笑了笑道:“誒,為師並沒有這麽說。你也知道我與申吳縣沒有過節,哪裏會害他。”


    曾乾亨卻自動腦補道:“聽聞申吳縣昔日在閣時,十分護短,他的門生不免有幾個持勢妄為,行事乖張。既是如此,趁這個機會,可以重重辦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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