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速被天子的龍足踹翻在地,然後慌忙爬起來,又連連叩頭:“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張速向張宏露出懇求的眼神。


    張宏歎了口氣,當下向天子道:“陛下,事情到了如此,也沒有辦法,太後,潞王有命,當奴才怎麽能替主子做主?不如陛下由他人代管內承運庫吧。”


    天子看了張速一眼,斥道:“既是張卿家求情,你的狗頭且暫寄你頭上。”


    天子轉對張誠道:“張誠,你來代管內承運庫,以後一萬兩以上支出都需向朕請旨!”


    張誠當下領旨。


    天子見張速還跪在地上,無比厭惡地道:“你怎麽還在這裏?”


    “奴才告退!”張速眼淚泛出,重重叩了個頭後退出門外。


    張速走後,天子嫌棄地道:“此人昔日服侍太後多年,朕本來打算看在他是宮裏老人的份上,繼續讓他掌管內庫,但是他如何對得起朕?”


    曆史上天子對李太後戰戰兢兢的,一直如此幾十年,但現在有了文臣撐腰,將權力奪回後,自是有了底氣裁撤太後的親信。


    這邊一名太監捧著一疊奏章來至天子麵前,奏章上都是今日大臣們遞上奏章,上麵大多是議雲南邊事。


    天子拿起奏章,仿佛覺得奏章有千鈞重,但最後還是拿起奏章,猶如小時候捏著鼻子吞藥湯般,飛速看過。


    滿朝大臣對於雲南意見有兩類。


    一類是認為莽應裏與叛軍勢大,不可浪戰,應退守雲南幾個要地,讓三宣六慰與叛軍自己去打,至於其他無關緊要的地方放棄就好。


    還有一等則是慷慨陳詞,大聲主戰,但對於糧秣兵餉的湊集隻字不提,仿佛朝廷軍隊不吃飯,不要錢都可以打勝戰了一般。但偏偏奏章寫得是慷慨激昂,最後還不忘補幾句‘雲南全境不再為我大明所有’的言辭。


    天子初看時尚覺可氣,憤怒,但是後來卻是冷不然傳來一兩聲叱笑。


    張宏,張誠額上汗水一滴一滴的落下。


    最後天子將奏章丟在一旁,仰天道:“朕怎麽養著一般酒囊飯袋,滿朝臣工就沒有一個能替朕分憂的嗎?”


    “陛下,息怒!”


    張宏,張誠一並垂頭言道。


    天子將奏章舉起放在張宏,張誠麵前翻著,“你看看他們說得多好?大不了丟了雲南就是,沒錯,我大明地大物博,丟了一個雲南,朕還有十二個承宣布政司。雲南丟了,還有四川,貴州嘛!”


    張宏,張誠噗通一聲跪下。


    天子將奏章一份一份地丟在禦案上,借此發泄,待翻至奏章下麵時,手上卻是頓了頓。


    這是外頭禦史彈劾林延潮的奏章。


    眼下朝堂上大臣焦點大體就是兩件事,一是雲南邊軍,主撫派和主戰派各自爭議。


    二就是攻訐林延潮的淤泥貪墨案,以及馬玉身死的案子。


    天子看著這奏章臉上不由青一陣紫一陣起來,張宏與張誠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


    就在此刻。


    在紫禁城外,眾書生們對著倪萬光,將萬民書展開後。


    倪萬光當場就倒吸一口涼氣,老百姓上萬民書一般用於兩等場合,一是表彰地方官員官德政績,二是有冤情上書。


    到了當時,萬民書已多成了走過場,一般官員在地方任官過得去的,都會與地方鄉紳們通氣,弄一個萬民傘或者萬民書這樣東西送行或是挽留。


    主要是搞一個形式,甚至到了後來形成風氣,官員離開地方百姓送這些東西已是成為一個官場陋習。


    但是將萬民書遞至通政司倒是多久也沒發生過的事了。


    所以倪萬光走至讀書人中間,但見一名讀書人高捧著萬民書跪下承上道:“請大人過目!”


    倪萬光掃了一眼題頭,以及下麵密密麻麻的百姓名字,輕道:“開封府……”


    又走到一人麵前道:“河南府……”


    “歸德府……汝寧府……南陽府……懷慶府……衛輝府……彰德府……汝州……”


    倪萬光沉著臉看向當前讀書人。


    對方神色如常,朗聲道:“晚生河南汝寧府舉子李宗延,代百姓投書,舉馬玉在河南敲樸閭閻,勒索善良,我河南百姓無不罹其毒,懇請陛下憐憫我河南百姓!”


    李宗延說得神色激昂,意氣飛揚!


    倪萬光聽對方名字,不由一愕,他聽說過此人名字,對方乃萬曆十年時河南鄉試第二名,堂堂亞元。


    他本以為是幾個無名讀書人,因仕途不暢而借機鬧事,但對方既是亞元,將來未必沒有進士及第之日。


    倪萬光生起愛才之意道:“你既是舉子,將來大比金榜提名之時,必可名世。何不珍惜此大好前途?”


    李宗延慨然作揖道:“謝大人金玉良言,晚生讀書所為,也就是心底那一點良知不泯,否則讀書何益?先賢世代相傳之誌何存?往聖之學何繼?”


    倪萬光臉已是再度沉了下來道:“好,本官會上呈陛下,這幾日內汝不可離京!”


    李宗延朗聲笑道:“自然!”


    說完李宗延回過身來,眾書生們群星捧月般簇擁李宗延而去。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不知誰說一句,頓時眾讀書人們齊聲大笑。


    說完倪萬光命官吏收下後,而通政司的眾官吏都是遙遙目送著。


    倪萬光搖了搖頭道:“這些讀書人真不知天高地厚!”


    官吏道:“那大人,我們怎麽辦?”


    倪萬光道:“還能怎麽辦?這一次不知多少人要丟烏紗帽了!”


    倪萬光剛欲轉身,但聽有人道:“大人,還有人……”


    倪萬光訝然回頭,但見沈鯉,宋纁與十幾名河南籍在京官員一並前來。


    倪萬光驚訝的是瞠目結舌,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


    倪萬光當下降階相迎地道:“不知宗伯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通政使與禮部侍郎一並,雖然都是正三品。


    但沈鯉是以翰林學士兼任禮部侍郎,不同於其他正三品官員,何況沈鯉還是帝王師。雖說沈鯉與申時行都是教導過當今天子的,而且他的資曆比申時行更深。申時行是天子登基後擔任日講官,而沈鯉是天子在東宮時就擔任日講官的。


    這才是真真正正的帝王師。


    沈鯉對倪萬光點點頭當下道:“我等河南在京官員彈劾馬玉在河南借潞王之名,橫征暴斂……這等瘠民肥己之惡賊,懇請陛下明正典刑,以正天下法紀!”


    沈鯉乃當世大儒,有大賢之稱。


    但見他穿著禦賜鬥牛服,肅然一字一句地道出,每一句話都有千鈞之重。


    倪萬光敢小窺士子,但卻不敢小視沈鯉。


    “又是馬玉!”倪萬光臉色都變了,這些讀書人都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算了,怎麽連這些官員也是如此。


    甚至沈鯉還是堂堂正三品禮部侍郎,帝王之師。


    宋纁也是封疆大吏。


    倪萬光額上冒汗,沈鯉正色道:“怎麽銀台不受嗎?”


    倪萬光遲疑道:“馬玉已是死了,沈宗伯你們這奏疏一上,恐怕天子不悅啊!”


    沈鯉道:“人雖死,但其罪卻沒有公之天下。有罪,當以國法裁之,此正名矣!不正名,天下如何能治?若是天子麵前,本官也是這麽說,陛下不會駁一個字的!”


    倪萬光心道,這口氣很大,但沈鯉是帝王師,他這上書,也有先生對弟子的規正這一重的意思。皇帝還真不敢駁他。


    “本官這就代沈大人上呈陛下。”


    沈鯉點點頭道:“好!有勞銀台!”


    說完沈鯉將奏章放在倪萬光手中,然後大步而去。


    與士子的慷慨激昂不同,沈鯉等眾官員仿佛如作了一件平常之事般,沉默而來,沉默而去。


    但倪萬光知道,越是如此,越不可小看。


    倪萬光回頭環視,但見眾官吏們都是沉默。


    一名官吏道:“大人,這一次河南官員,河南籍官員,河南百姓盡述馬玉之罪!我通政司掌受內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凡四方陳情建言、申訴冤滯、或告不法等事,皆必須呈狀以聞天子!若遲延了一步,朝廷必會降罪!”


    其餘眾官員道:“懇請大人明斷!”


    倪萬光也是咬了咬牙道:“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爾等隨我一並去文書房,呈書叩見陛下!”


    而此刻乾清宮中。


    天子捧著厚厚一疊彈劾林延潮的奏章,對張宏,張誠道:“你們說怎麽辦?”


    張宏,張誠對視一眼,都垂下了頭。


    天子道:“朕問你們話呢?怎麽作啞巴了?”


    張宏道:“陛下,內臣不敢說。”


    天子道:“你們既然不敢說,那隻有朕說了。擬旨!詔告之列位臣工,這幾百多頃的淤田是給朕拿了,林延潮是給朕背的黑鍋,這些言官要彈劾就彈劾朕吧!朕下罪己詔向天下臣民賠罪!”


    張宏,張誠大聲道:“陛下息怒!”


    “誰說朕動怒了?朕沒有……朕高興的很!”天子怒極而笑,將這些奏章都甩在一旁道:“你們這些大臣不是問淤田哪裏去了?朕告訴你們,朕剛剛接到高淮秘奏,歸德府這幾百傾淤田早都秘密變賣給湖廣,蘇州的商人了!”


    “林延潮變賣淤田,一共為朝廷籌集了二十萬兩銀子,作內庫解雲南邊餉之用,銀子昨日都已運抵通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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