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任知府後,擺在林延潮眼前就是兩件事。


    一件是疏通賈魯河。


    還有一件就是五月的府試。


    朝廷考核地方官政績主要兩項,一個是稅課,一個就是文教。


    不過比這兩件事,還有一件更加急切的事,等著林延潮去辦。


    拓城縣。


    日頭高照。


    自入春以來,歸德一直降雨,雨情不小,現在雨勢一停,立即就好十幾日大晴天,一絲風都沒有,熱得燥人。


    有的上了年紀的百姓說,如此大熱大雨,天象反常,今年怕是多事。


    現在拓城縣李知縣用巾帕擦拭著額頭上滴落的汗水。


    聽聞林延潮要來,拓城縣知縣,縣丞,典史,主薄等官員一並在官道上早早迎接,是十分的恭敬。


    拓城縣知縣是林延潮同鄉,福建閩縣人士,會試不第,入國子監讀書。


    他當初在國子監時,與葉向高的父親葉朝榮,都曾同窗過。


    在國子監空耗了十年後,最後當了官,吏部一紙文書派到歸德來。


    來歸德後第一件事,此人就拜會了林延潮,大有投靠之意。


    任官後李知縣借著是林延潮同鄉的關係,縣裏的官吏對他都很客氣,但他畢竟是書生,之前一直在國子監讀書,沒有治理地方的經驗。


    在國子監時,又將錢財花得差不多了,所以任命一下來時,除了朝廷給一點路費外,還是借了銀子來赴任,隻請了一個師爺,兩三個從老家跟來的隨從。


    下麵的吏員一看就知道他的底細,所以並不是太放在眼底。


    這一次知府出巡,拓城縣知縣很忐忑,想要在林延潮麵前表現更好,若是有知府撐腰,那麽他考績也會好看,在下麵的人麵前也會有威嚴。


    李知縣左右張望,雖說提前派人通報過了,但是等候了這麽許久,人影子都沒見到。


    李知縣不由懷疑是不是聽錯了消息。


    這時候一名衙役飛跑而來道:“來了,來了。”


    李知縣上前問道:“是,府台來了。”


    “官道上是來人,但不知是不是府台。”


    “沒半點眼力。”


    李知縣氣呼呼的,拓城縣是窮縣,衙門裏沒有幾匹好馬,否則他早就讓衙役乘馬沿著官道上尋了。


    現在李知縣是望穿秋水,待看著遠遠道路上,一頂褐傘而來,當下立即道:“真是府台大人,快快,立即鳴炮相迎。”


    說完李知縣立即率領眾官在道旁跪道相迎。


    鞭炮放了好一通,前方官兵,鳴鑼喝道。


    隨從,官兵站在道路兩旁,隨即一張褐傘下,一頂轎子落下。


    這官員出行都有規矩,七品官出行打黑扇,六品官員出行打碎金扇,五品官員出行可打大金扇。


    至於褐傘,乃黑色茶褐羅為表,紅絹襯裏,是四品官員以上出行才能打的。


    越品使用儀仗,則為越禮,禦史是可以彈劾的。


    而在這歸德府裏,可以明目張膽的打著褐傘打官員,除了林延潮還能有何人。


    轎子停穩後。


    身穿緋袍腰金的林延潮步出轎子,隨從立即打著褐傘遮住了毒辣辣的日頭。


    林延潮看向一旁跪道的眾官員道:“天氣熱,大家都起來吧!”


    “遵府台鈞旨。”


    說完李知縣帶著一眾官員起身。


    這李知縣三十多歲才發解,又在國子監讀了十年書,所以看起來有五十歲的樣子。


    而林延潮才二十多歲。


    年輕後生身居高位,五十老者卻亦步亦趨,這一幕在迎接的官員們看起來有些怪。


    可林延潮雖是剛剛主政,但也是擔任了三年多京官,年許的佐貳官,整治河工,擊殺馬玉,身上也有幾分地方大員的氣勢。


    在場官員都知越是這樣年輕即身居高位的官員,越是決計惹不得。


    一背景了得,二年輕氣盛。


    眾官員都是心想,他們迎接如此隆禮,一定能和這年輕氣盛,重立威官員的心思。


    “本府路上有事耽擱了,累諸位久等了。”


    李知縣額上汗水雖是不住下落,仍是道:“迎候府台大駕,不敢言累。”


    林延潮笑了笑道:“今年地裏莊稼長如何?”


    李知縣道:“自府台去年頒發勸農書,百姓們都是謹記教誨,三月上緊耕種,四月種桑養蠶,五月謹守法度。下官決定將禁訟期延至七月,讓百姓安心農事。”


    林延潮點點頭道:“那很好,既然民間禁訟,那麽官府在做什麽?”


    李知縣道:“下官組織官吏下民間追捕盜賊,禁殺耕牛,追撥青苗,嚴查投獻,孝敬父母,謹守法度。”


    林延潮點點頭道走進李知縣,用二人話可以聽聞的聲音道:“既是有這麽多事,為何還有閑暇出城來迎。”


    “下官……”李知縣頓時急的臉上發漲。


    “本府用人,以勤力為第一,才幹次之。但記得下次至府衙迎候就好,不要越了官場規矩。”


    “是,下官唐突。”馬屁拍到馬腳上,實在是令李知縣懊惱啊,這下自己在拓城縣任官的日子懸了。


    但見林延潮麵上依舊是和顏悅色,對眾鄉紳,拓城官員道:“本官這沿路行來,見拓城縣境內,田禾旺發,百姓遵循時節耕種,可見李知縣治理得力。”


    這一番話說得李知縣在下屬麵前,顏麵有光。


    眾下屬們紛紛稱是。


    李知縣知林延潮不僅給他留下麵子,還在下屬麵前稱讚他,不由感激躬著背道:“是,下官謹記府台教誨。”


    一旁孫承宗上前道:“老爺,該入城了。”


    李知縣立即道:“下官請府台視察。”


    李知縣揣測著林延潮的來意。


    林延潮之前是同知,可以隨意去各縣各府視察觀風,但現在為府台,身為正印官,不可以輕離印信之地。


    一般有什麽事吩咐下麵一聲就好了。但親自來視察,必有要事。


    李知縣心想,要麽是疏通賈魯河的事,來此催工,或者是馬上要府試了,來這裏視察教化。


    李知縣心想多半後者,如此第一件事就是視察學宮了。


    官員上任都喜歡去學宮,一來親近士子,看看能不能收納什麽人才,二來也是注重教化之意。


    林延潮看了一眼城門然後道:“先去養濟院。”


    李知縣一愕。


    養濟院是朝廷收養孤老的地方,林延潮來地方視察第一件事來養濟院,實在沒想到啊。但仔細一想,此舉表示尊老之意,正所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李知縣率領官吏陪同林延潮至養濟院視察。


    縣裏的養濟院自是不太好,李知縣心底忐忑,林延潮見了也沒說什麽,親自將米麵,衣布送至每個人身上。


    養濟院裏每人都是領到三斤米,一斤布,他們幾乎都是喜極而泣。


    歸德窮的太久,去年才有一點好日子過,但年輕人大多吃不飽,又何況這些人老弱病殘。他們從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所謂的活著不過是在挨日子而已。


    眼下但見連堂堂知府,不顧風塵仆仆,入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來看望他們,不假手於人,親自將米麵衣布送到他們手中,這等感動,豈是言語能形容。


    跟隨林延潮來的,眾官吏,鄉紳見此都是稱許,不使孤老失所,無人贍養,此乃仁政。


    林延潮新官上任,至拓縣第一件事就贏得了滿城百姓的心。


    但李知縣全程流著汗,向林延潮道:“縣裏的錢不多,養濟院實在無法認真打理,還請府台贖罪。”


    林延潮道:“無妨,其他縣的養濟院,我也知道如何,但本府任知府後,你們需用心。禮運大同篇我們都讀過,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此大同也。”


    李知縣當下與所有官吏都是欣然稱是。


    下麵林延潮又是視察了縣學,拜了先師,探望了縣學生員。


    縣學生員也不是省事的,見了林延潮後,有個擔子大的,直接說廩米好幾個月沒發了,懇請府台大人一次性撥齊。


    林延潮聽了又看向李知縣問這是怎麽回事。


    李知縣一臉急躁,他知道是下麵的人克扣學生廩米,但這時他隻能硬著頭皮道:“下官無能。”


    林延潮拍了拍李知縣肩膀,沒說什麽,先答允了生員們要求。


    中午歇息,李知縣在城內酒樓款待林延潮。


    這一次他吸取教訓,沒有準備太奢侈,但酒菜也還算豐盛。


    林延潮屏退其他官員,隻留了李知縣吃飯。


    李知縣先是為之前之事請罪,林延潮笑了笑道:“拓城縣的情況,之前本府也略有耳聞,前任知縣就與下麵吏員處不好。下麵的人抱團,對朝廷的政令是陽奉陰違,所以你驟任知縣,又沒有背景,下麵的官吏不會聽你的話。”


    李知縣聽了幾乎要流淚了,當下道:“府台大人真是明察秋毫,下官至拓縣以後,一直就是如此。下官知道自己一介書生,隻會紙上談兵,卻有一樣本事,就是上官讓下官怎麽辦,下官就怎麽辦。”


    林延潮點點頭道:“本官這一次來拓城縣視察,一是為賈魯河疏通,二是為你。”


    “為下官?”李知縣訝異。


    林延潮道:“不錯,賈魯河疏通,要動員拓縣大量人力物力,但若是本府的政令在拓縣不能下達,沒有人貫徹,那麽也是無用功。”


    “所以本府這一次來拓縣,就是為你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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