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散班後。


    內閣首輔申時行與吏部尚書楊巍被天子招去文華殿議事。


    不久後,二人從文華殿出來。


    二人差不多並肩而行,楊巍不時會頓後半步,如此既保持了與申時行二人聊天,又使得自己在禮數上沒有僭越。


    身為首輔申時行禮絕百僚,除天子之外,百官都要向他行禮,而吏部尚書是唯一能首輔抗尊的人物。


    在張居正時,吏部尚書在內閣麵前就是一個屬吏,到了張四維時,提出事歸部院,一時六部大有脫離內閣的樣子。


    而嚴清擔任吏部尚書時,吏部自行其事,不受內閣幹擾,當時大受朝野之士好評。


    到了楊巍任吏部尚書時,朝野上對他十分抱有期望的。楊巍在任外官時,年年考績幾乎都是一等,當年王大臣案,他秉公處事,然後被排斥出中樞,回鄉種田。


    他擔任吏部尚書後,眾官員也認為楊巍是嘉靖二十六年進士,無倫年紀還是科名都在申時行之上。沒理由楊巍會聽申時行之言行事。


    但事實上二人還真就走在一起了。


    所以言路議論紛紛,說吏部又成為內閣爪牙,當然申時行,楊巍都否認,認為這是無稽之談。


    所以楊巍與申時行同行,誰在前誰在後,並肩還是齊步,這些落在有心人眼底都是文章。


    在外人看來,楊巍與申時行交談時,二人都是雲淡風輕的樣子,他們屬僚都是遠遠的跟著,不敢聽二人口裏一字。


    外人不由揣測兩位大佬正在聊著什麽。


    但見楊巍言:“仆年少讀書時,學問主明明德,釋褐為官後,治理一方,主經六經,而今到了中樞主政銓部,到是有些迷惑不解了,不知元輔在政府多年,學問以何為本?”


    政府的政指的是政事堂,府指的是二府中書省和樞密院,在明朝這兩個字代指內閣。


    申時行捏須道:“不穀與伯謙主張差不多,不過入閣後,讀大學衍義頗有心得。”


    大學衍義是什麽書?


    不在四書五經之列,但卻是明朝皇帝的必讀之書。申時行這話的意思,是很顯然的。


    楊巍當然明白申時行話裏意思,於是道:“元輔之言,實發人深省。當年張江陵推吏部任官,以三途並用為主,當時有言重用循吏,慎用清流。後來吏部也從吏員中提拔了幾名堪稱循吏的官員,先在府司任職,從考績來看都藩臬開府之才。”


    “然而此舉卻遭到了朝中清流的議論,有一黃姓胥吏,在任皆有政績,卻為清流鄙夷出身,此人任兩淮運司同知時,登船拜謁上官,卻墮入水中,因寒而死。後來有人察之,是有人妒其能,憎其技,以致登船時被人擠入水中。”


    申時行麵色凝重:“伯謙說的是兩淮運司同知黃清吧,朝廷已贈黃清太仆寺卿,並蔭其子入監,勉強算是安撫過了,但不穀一直介懷在心。”


    楊巍道:“人死了,如何說也是無益。那些害死黃清的人,卻仍逍遙法外,朝廷無法追究。朝中清議隻會為清流聲張,卻不會替濁官說話。”


    申時行聞言是長歎一聲道:“若是張江陵在閣,這些人斷不敢如此。但現在不穀也是無能為力。”


    楊巍繼續道:“元輔,自黃清之後,從各省撫,按遞至吏部的保案來看,幾乎已沒有雜途出身的官員,名字在前的都是甲科。這一次吏部大選官員,照例堪核,從下麵官員遞上的谘單,以及朝廷大僚的登薦來看,大多都是清流。”


    “朝中清流如此也就算了,昨日宮裏遞陛下手詔,要吏部擢李植為太仆少卿,江東之為光祿少卿,羊可立為尚寶少卿,吾意已決,次令由中旨出,吏部可蓋不奉詔。”


    聽了楊巍之言,申時行忽停下腳步。


    楊巍自也是停立在旁,至於二人屬僚也是遠遠站著,這裏已據文淵閣隻有幾十步,來文淵閣辦事的官員,見首輔大學士與吏部尚書立在文淵門口,都是停下腳步,遠遠就施禮參見。


    李植,江東之,羊可立當年都是張四維的打手,在打倒馮保,清算張居正的事上,立下赫赫戰功。


    張四維去位後,這三人沒有依持,於是轉投了靠山。這靠山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天子。


    張居正後,天子一直以言官來監督內閣,六部。


    這三人也是很能揣摩天子的心思,當年借助高啟愚案,逼得申時行,楊巍向天子辭官求去。


    後來天子安撫了申時行,楊巍留下了二人,但高啟愚,給事中劉一相,錦衣都督劉守有刑部尚書潘季馴等人卻先後被他們彈劾,申時行無法相救,隻能看著他們一個個把官。


    之後在馬玉的事上,申時行在林延潮助攻下,扳回一城。


    但事情過後,天子這一次又重新提拔李植三人,並親自下旨到吏部。


    這件事對於吏部尚書楊巍而言是很屈辱的事,朝廷三品以上官員經廷推,三品以下一向吏部說的算,最後報聞天子就好了。


    天子明知道楊巍與李植三人結怨,吏部不可能提拔他們,但卻仍下手詔到吏部,提拔這三個人,這令楊巍火大,認為皇帝侵犯了他吏部尚書的職權。


    所以楊巍這山東漢子,立即火了,直接來個概不奉召。


    當然要楊巍也不會擅作主張,所以他要與申時行商量此事,取得內閣的支持。


    申時行負手問道:“天子下詔至吏部時,可想過伯謙你會概不奉詔?”


    楊巍想了一會道:“天子不會行無謀之舉。”


    申時行又問道:“若是伯謙不奉詔,朝中清議是否會站在你我一邊?”


    楊巍歎道:“朝中清議,早就有言政府與銓部陰相倚以製言路,若是我拒不奉詔,他們必然言仆打壓言路。”


    “這是坐實了罪名,”申時行再問道:“上一次李植三人彈劾你我二人,最後陛下對他們處以罰俸,這一次伯謙若拒絕陛下的手詔,陛下會如何想?”


    楊巍默然半響後,才道:“會以為仆不念當初的恩典。”


    申時行點點頭道:“所以不奉詔,聖心朝野都不站在伯謙這一邊。相反若是伯謙奉詔,既給了陛下顏麵,又足見太宰的氣度。”


    楊巍點點頭,申時行說的,他心底也是知道。他在申時行麵前發了這一通氣,即表示一下憤怒,也表示同仇敵愾,大家是站在一邊的。


    楊巍道:“那一切就聽元輔的,但如此提拔李植這三人,如何能咽下這口氣?仆本來是打算在朝覲之後,就打發三人到地方任參政。”


    申時行聽楊巍這麽說,心底了然。


    按照大明官場上的規矩,如給事中,禦史這樣的官員任滿或轉遷,一般都是調到地方任參政或者在京為京卿。


    參政為從三品,而禦史,給事中不過七品,那是一口氣連升七級。


    不過如果科道官員聽說到地方任參政,他們一定都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要不然官場怎麽會有''官升七級,勢減萬分''這句話。參政雖是地方大員,但論權力根本無法與禦史言官相提並論。


    所以禦史去擔任大參的,一般要不是失勢的,就是得罪了哪個朝中大佬的。


    禦史看重的是京卿,隻要能死皮賴臉留在京裏,官位低一點也是無妨。


    申時行道:“永樂成化年間,禦史外任不過州府,而今三品大參而出,竟求去不任。甚至近年來科道,吏部,翰林等官員貶官外地,多不赴任,隻是到了地方後,移交公文後即返回鄉裏,再謀轉遷。”


    “還有的官員,甚至不親至境上,直接讓屬地巡撫代呈公文。還有一官員,以編修貶至地方,謁巡撫時竟還以為是自己仍是朝中翰林,與巡撫一並麵南而坐,巡撫也不以為意,傳為官場笑話。”


    說到這裏,申時行不由感歎道:“難怪當今官場世風日下,滿朝官員皆避外營內,朝中又多少京職,何人來任外官,何人來為州府?伯謙,兄主銓政,務需治一治官場之惡習。”


    話說到這裏,申時行即與楊巍告別,然後步入文淵閣大門。


    而吏部尚書楊巍卻是滿腦子的漿糊,他與申時行商量如何對付李植,怎麽申時行說起了官場上的歪風邪氣。


    但他明白申時行不會無的放矢,話裏定有所指。


    楊巍從文淵閣離開,坐了轎子返回吏部,途中一直在想這話裏的意思。


    直到了吏部門口,轎子落在一刻。


    楊巍突然恍然,申時行言下所指,不就是林延潮嗎?


    當今官員都以任京官為榮,任外官為恥。但林延潮堂堂狀元,三元及第,翰林院侍講,詹事府左中允,又是日講官。


    那是京官中的京官,翰林中的翰林啊。


    可是呢?


    林延潮當初上諫天子被貶謫之後,二話不說就去歸德府赴任。


    從天子講官到區區一名五品同知,這落差不是一般的大啊。換了其他官員,早就跑了沒影,不是投書任上自己回老家,就是擺翰林的譜,懟完巡撫,懟布政使。


    可是呢?林延潮不抱怨,不氣餒,隻是埋頭幹事,認認真真為老百姓辦事,努努力力造福地方,澤被蒼生,在任上幹的是有聲有色,這樣的官員不正是外官的楷模。


    而天子既然能徇私,升李植他們的官員。


    那我們不是也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推舉我們的官員上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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