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議在翰林院裏的通過,自然並非是一帆風順。


    林延潮一番話,取得不少原先中立的翰林,或者是本就對事功學心存好感的翰林支持。


    這總算為自己拉到了一班人。


    不過在這翰林院的院議裏,最後起決定因素的,還是林延潮依靠自己侍講學士的權威,以及掌院學士張位的支持下,勉強通過了。


    院議裏將策問提至與經義並重的地位,然後由張位領銜上奏天子。


    至於禮部那邊的部議,這提案當然是被否定掉了。


    郭正域雖是禮部官員,但畢竟隻是觀政主事,還沒轉正,所以在禮部人微言輕。


    但聽郭正域事後告訴的林延潮。


    這提案在禮部的反對反而沒有翰林院那麽強烈,那是因為禮部尚書沈鯉表示了欣賞讚同,他認為現在經義取士確實有很大的弊病,讓舉人們更側重於經世致用的學問,也是一個革除經義取士積弊的辦法。


    不過沈鯉雖這麽說,但態度並不堅定,反而禮部裏大部分還是支持理學的官員,而部議裏禮部給事中那些言官有幾人與申時行不對付。


    所以禮部部議毫無意外對策問表示了反對。


    對於這個結果,林延潮沒有絲毫意外,反而對禮部,以及沈鯉的支持,感到一點意外。


    沈鯉可是真正的理學大儒,又執掌禮部,沒必要因此事支持自己,但沈鯉對於事功之學卻抱著一等包容接受的態度。


    穿越前聽說明儒迂腐,現在看來有點偏頗了。


    儒學學風大體包容,當然前提不是不碰底線。


    王陽明創立心學時,許多理學大儒都跳出來批評,但批評歸批評。


    心學的讀書人照樣讀書做官,在反對最激烈的時候,好幾個奉行心學的官員入了內閣,甚至當了首輔。


    經濟發展,伴隨著思想解放,特別在蘇,吳,各等新思想迸發,不僅是自己事功之學,甚至如氣學,也由儒學內部想要挑戰霸主地位的理學,至於心學雖說其他各派已是沒落,但泰州學派反一枝獨秀。


    這不僅僅是儒學內部,其他學派也是百花齊放,比起入世的儒學,其他出世的學問更加風靡。


    所以這令林延潮不免有等擔憂,再不盡快在士子間推廣事功之學,到時不是理學擊敗自己,而是士子沉迷於享受的奢靡風氣,或者整日空談,學風日漸浮躁忘了進取。


    所以這一次對於會試的改革極為重要,不僅是推廣事功之學的一步,更是請求天子支持自己的改革決心。


    但是變革這天下,就必須先推廣入世之學。若是依靠一個人的力量,哪怕他是帝王,還是宰相都是要失敗的。


    所以必須聚集一幫人,一幫有理想的人,一幫有心開創世紀的人。曆史告訴我們,懷有這樣期望的人會變得無比的強大。


    而現在的儒家三派,唯有林學糅合了法家學說,是堅決的變法派,改革派,也是行動派。


    林學的事功學說,比起理學,心學還是弱小,不少大儒,民間的讀書人對於林學抨擊,批評還是不少。


    所以要取得顯學的地位,一定要在科舉中為自己正名,所以這一次就算失敗了,也不要緊,最重要是通過這一次討論,部議,讓理學正視這個學說,讓他們知道,有一個學說正在與他們爭奪儒學正宗的位子,事功學不僅僅是如心學,氣學般的一個流派而已。


    退一步就算失敗了,也是一個很好的廣告效果。


    但眼下看來這件事形勢很好,隻要在翰林院通過了,即是一個勝利。天下最優秀讀書人集中的翰林院,他們認同了林學。


    而且不僅如此,現在翰林院支持,禮部反對,兩邊打了一個一比一,至於最後如何就看天子的心意了。若說萬一天子那邊通過了,那麽就是大獲全勝了。


    翰林院院議之後,林延潮坐著馬車回到家中。


    剛進了屋子陳濟川即報有幾名河南官員求見,老家來人,孫承宗也到了。


    林延潮聽說別的名字還好,唯獨聽說孫承宗到了,卻是神色一喜。


    陳濟川問道:“是不是先見孫先生?”


    林延潮拿起官員的名帖道:“不,這些河南的官員來見我,多半是因為欠祿的事,托我在內閣裏說話,這可以賣得一二人情,先見他們。”


    至於客廳裏。


    這時候又來了一波客人。


    這幾人也是來京趕考的舉人分別是陳應龍,陳一愚,林繼衡。


    陳應龍是林延潮在濂浦學院時的同窗,陳一愚是福州籍狀元陳謹之子,陳行貴的族兄,這二人還是文林社的成員。


    至於林繼衡也是文林社成員,今年剛中的舉人。


    這幾人與林歆也是認識,但也隻是點頭之交如此。從老家來京趕考,卻沒有結伴,在這裏乍逢令林歆有些無所適從。


    過了一陣,但聽陳應龍笑著道:“學功兄來了。”


    眾人聞言看到門前,果真是林延潮到了,當下他們都是立即起身。他們與林延潮都是舊識一個個上前行禮,唯獨林歆沒有見過列在了眾人最末。


    林歆見林延潮比自己大兩三歲,但行舉間的氣度,卻不是言語可以形容的。


    聽說林延潮任知府時,曾幹掉太後身邊一名寵信的太監。


    而他又是當今大儒,近幾年事功之學已是傳遍大江南北。不論是否有心讀書學以致用,但讀書人多少有所涉獵,什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如此之言,不管是不是林學信徒,但大家都會說一兩句。


    所以林歆初見自己這位同宗時,正印官肅殺以及大儒的淵識融合在一處,這等氣度令人見之難忘。


    眾人行禮輪到林歆時,林歆有些緊張立即行禮道:“侄孫林歆,見過叔公。”


    林延潮訝然失笑道:“我的輩分何時這麽大了?”


    眾人都是笑了。


    林歆不由赧然,不知說什麽好。


    這時袁可立搶著問道:“敢問老師,院議是否要將策問提至與經義並重的地位?”


    眾人都是看向林延潮,這件事關乎三千舉子今科會試,在場應試之人當然是無不關心。


    “私門不談公事,不要問了。”


    袁可立聞言當即垂頭道:“是學生孟浪。”


    林延潮點點頭,然後看向了陳應龍問道:“翁兄,龔兄為何沒有見到?”


    陳應龍道:“翁兄屢試不第,現在已在延平府任教諭。至於龔兄家裏生了些變故。”


    翁正春放棄會試,而是以舉人出仕做官,已是令林延潮惋惜了,又聽說龔子楠家裏生了變故,不由追問。


    陳一愚聞言默然。


    陳應龍道:“到底何變故我等也是不知,但龔兄近年來灰心失意,是大家都看見的。去年我去見他時,他早已沒有讀書出仕打算,後來更聽說遁入深山,不見任何故人。”


    林延潮聽了頓時有些感傷。


    當年同學中,林延潮與龔子楠交情最好,以龔家當時的門第,他有意與自己成親,可是林延潮高攀了。


    但婚事沒成後,二人生了隔閡,之後越走越遠。


    林延潮記起當年他與葉向高,龔子楠,陳應龍,還有一位周平治,一並乘船回書院看望山長。


    當時乘船過江,還下著一點小雨,林延潮與幾位同窗一並院試及第,正是躊躇滿誌,意氣飛揚之時。


    回到書院,山長勉勵眾人礪學前行,然後大家在書院裏暢遊,是何等快意。


    那時候大家是如此的年輕,仿佛將來許多事都唾手可得,年少不知愁滋味。


    林延潮道:“龔兄看破紅塵,倒是比我等打滾名利場中的人,更是灑脫。”


    陳應龍道:“當年我等同窗之中,龔兄最是天真爛漫,沒有讀書做官或是可惜了他的才學,若是叫他在俗事中打滾反而不合他的性子,若是身在空門中,或許才是最合適他的。”


    林延潮聞言欣然道:“德見兄這番話見識遠高於我,不勝佩服。”


    陳應龍道:“這話我可不敢當,我尚看不破名利,否則千裏迢迢來京趕考做什麽?”


    說著眾人都是笑起。


    林歆在旁看了也是感受到林延潮與陳應龍,以及那位龔子楠間這純粹同窗之情。他能感受到這純出於內心,而非作偽。他不由心想,伯父說官場上都是相互利用,你提攜我一把,我提攜你一把,這些話在林叔公這看來似不太適用。


    陳應龍下來就是陳一愚。


    龔子楠的大伯是狀元,而陳一愚的父親陳謹也是狀元,隻是當年福州兵災,陳謹不幸去世。


    林延潮與陳一愚談了幾句,即問起了陳振龍在老家種植番薯的事。


    陳一愚答說,現在陳振龍不僅早引種成功,還推廣了不少老家百姓種植,去年家鄉鬧了一次小小饑荒,結果百姓靠著番薯成功渡過。


    現在陳家已是打算向省裏各州府推廣,甚至派人至廣東,江西,浙江試種。


    林延潮聽了十分欣慰,當下道:“此事若成,你們陳家就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錢和人的事你們辦下去,若地方不支持,我來與福建的官員理論去。”


    以林延潮現在的地位,就是福建巡撫也要賣他三分麵子,又何況其他官員。


    陳一愚聞言不由喜道:“這就太好了。”


    林延潮笑了笑,曆史上是萬曆二十五年,陳振龍才將番薯種子引入福建栽種。但因為林延潮之故,提前至萬曆八年,甚至有了長樂陳家的資金與人力,以及林延潮在官場上打招呼,番薯的試種傳播比原先快了不知多少。


    陳振龍他們要幹的事,就是每次收獲後,從中一遍一遍的遴選良種,一地一地再推廣至其他農民,這都是要用時間堆積起來的事。


    陳振龍引番薯回國,從原先幾畝地,推廣至一縣,數年內從一縣又推廣至一府,到現在推廣至省內各府,以及其他各省試種。


    雖說種田是我大種花家的民族天賦,但在沒有袁隆平大佬的時代,若不靠林延潮先知先覺推了一把,否則番薯在曆史上真正發揮作用,最少要等到一百多年後,那時大明早作古了。這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的事,林延潮才不會幹。


    功成不必在我,也要在我的某某。林延潮這等官僚說話,常常有下句,以及下下句。


    陳若愚笑著道:“這一次我從老家來,一值番薯豐收,振龍他叮囑我半天,要我捎來一些,請學功先生試吃,這要不是我阻攔,足足要運來一船番薯。”


    “一船我哪吃的這麽多?”林延潮笑了笑,瞬間明白了陳振龍的意思。


    林延潮看向林歆,林繼衡問道:“你在老家吃過番薯嗎?”


    林歆是吃過的,這番薯味道不錯,但吃多了會壅氣,去年鬧了饑荒時,聽說番薯救了不少窮人的命,僅此而已。


    林歆還未開口,一旁的林繼衡倒是先答說沒吃過。林歆靈機一動答道:“侄孫從未吃過,但聽說煮熟後食之甘甜如蜜。”


    一旁眾人都是大笑。


    但見林延潮似笑非笑地道:“那正好,諸位可是有口福了,來人,告訴廚房,今晚蒸一鍋番薯,我要拿來招待客人!稚繩,你可一定要嚐嚐。”


    孫承宗當下稱是,他知林延潮不會無的放矢,他這一句話一定有原因,但是吃個番薯與林學的事功有什麽關係,他就不知道了。


    林延潮心底記得第一次吃番薯時,那等味道著實與後世自己吃的有些差距,不知現在如何了?


    下人聽了林延潮吩咐後,立即去辦。


    這也就是在明朝,要是後世你家來了客人,你煮一鍋地瓜招待,那等畫麵實在是不敢想象。


    但物以稀為貴。


    沒聽魯迅說過,南方的蘆薈到北方就成了龍舌蘭,北方的大白菜到了浙江,要用紅繩係住,尊稱為膠菜。


    當夜眾人吃吃聊聊,然後林延潮安排眾人住在了自己新買的宅子裏。


    過了數日後,衙門封印了,馬上到了辭舊迎新時。


    萬曆十三年馬上過去,下麵則是萬曆十四年,當今天子在位的第十四個年頭。


    新年的大年初一,天子照例於宮中賜宴。


    百官入宮朝賀,林延潮攜淺淺入宮,此外還帶了向天子拜賀新年的禮品,一桶番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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