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文華殿眾官員議卷之時。


    張鯨將孫承宗之事寫在一卷宗裏,上呈給天子。


    中極殿中,天子看著孫承宗生平之事,時不時露出微笑。


    待天子看到孫承宗當初的幕金居然是一個月一兩,而其他幕僚則數倍於孫承宗時,天子不由失笑,對張鯨道:“這林卿也真是太摳門了,換了朕是孫承宗立即不幹了。”


    張鯨笑著道:“林學士剛剛為官,又是清廉,當然是沒有多少錢,但給一兩銀子確實是夠摳了,大明門外賣驢肉的一月都能賺個三五兩的。”


    天子聞言大笑:“朕沒有料到林卿還有這一麵。”


    天子又看卷宗裏寫至林延潮當初被貶官歸德時,孫承宗方中舉人,跟隨林延潮去歸德,不由心想,朕讓林延潮去歸德既是曆練,也是避一避太後,但朝野上下都以為他失勢,這孫承宗竟不怕當幹係,這人實在忠義之士。


    又看到林延潮為了修賈魯河,為陳矩刻碑的事時,孫承宗出麵反對被林延潮趕出幕下,天子不由問道:“林延潮給陳矩刻碑的事,朕知道。但孫承宗居然反對幕主,此事可實嗎?”


    張鯨道:“此事是奴才從林學士府上下人裏打聽到的,林學士的門生裏不少人也知道此事,至於歸德那邊奴才還沒派人去查。”


    “不過奴才以為後來林學士為此事沒少遭那幫禦史彈劾,可見孫承宗還是有先見之明了。”


    天子聞言不由感慨道:“林卿的性子,朕是太了解了。陳矩說他從沒有一時考慮過自己的名聲,心底隻有江山社稷,那是一點不假。”


    “他為了給百姓修賈魯河,結交陳矩,但賈魯河修成後,他在歸德功績有目共睹,但卻因此屢被禦史彈劾巴結官宦。而孫承宗為了此事反對林卿,又可見其忠也,然而因此被林卿趕出幕下,卻又是林卿的不是了。”


    張鯨亦道:“陛下所言極是,奴才也覺得林學士這點不好,有時六親不認。”


    天子點點頭道:“然後孫承宗在柘縣修堤,被官吏用了手段以至於拉了虧空出了差錯,但他為了修堤親至堤上督工數日不曾合眼,最後將修堤之事辦成。柘縣的河工為河道衙門保薦為各縣最優,看來也是因為孫承宗,也才有了林卿被吏部保薦為第一的事,難得,難得……”


    “還有此人給林卿辦差那麽多年,最後上京考試居然沒有錢,住在柴房裏,你說可笑不可笑。”


    張鯨道:“內臣聽說他倒不是沒有錢?”


    “哦?”


    張鯨道:“孫承宗從柘縣回鄉後,拿了五百兩銀子給族學,資助族裏貧家子弟讀書。這五百兩銀子,聽聞是林學士所贈,當初孫承宗為了修堤錢不夠,將自己家底都填了進去。不過這樣一來,林學士可是要不高興了。”


    天子聞言不由道:“有情有義不過如此,朕可以釋然了,孫承宗並非林卿徇私所取,”


    張鯨試探道:“陛下若是賞識孫承宗,不如賜他一個好前程,點他為狀元,也是一段佳話。”


    天子笑著道:“你如此替孫承宗說話,是不是收了人好處?”


    張鯨連忙道:“陛下,奴才豈是見錢眼開的人,再說孫承宗這窮漢哪裏能……”


    天子聞言仰天大笑道:“不錯,算你說的有理。至於點孫承宗為狀元,朕或許不會。”


    張鯨問道:“奴才愚蠢,不知萬歲之意?”


    天子看了張鯨一眼道:“孫承宗年紀輕輕就有此大才,驟然點他為狀元,乍看是好,但並非長久進退用人之道。這一點上朕是有前車之鑒的。再說會元狀元這等雙元,朕豈可輕授,後人讀史書,知道萬曆朝有一個三元已是足夠,就這麽辦吧。”


    此刻文華殿爭議還在繼續。


    對於顧起元,舒弘誌二卷,眾官員們產生了爭議。


    顧起元反對皇帝,但他代表了清議。


    舒弘誌支持皇帝,卻是站在了廣大輿論的對立麵。


    而在場的官員,都是高官,當今的執政。無論他們在立儲的問題上,倒向哪一邊立即就會遭到另一邊的攻擊。


    沒有天子的信任,烏紗不保,沒有百官的支持,位坐不穩。


    眾官員各發表意見,都是一些模棱兩可的話,差一點各打五十大板,將二人的卷子都罷落了。


    王錫爵發話了道:“顧起元的文章,在會試時,我等都看過確有其才華,若罷落實是太可惜,不如低低取了,也是一個交代。”


    說了半天,終於有人表態了。


    眾官員等著就是你這句話,個高的人頂著。申時行拍板:“就依王閣老之見,此卷列入榜末。”


    顧起元的卷子有了結論,眾官員有點可惜,這樣文章拋去立場,可以入前十。


    下麵輪至舒弘誌了。


    平心而論就文章而言,此文算不上出色,不考慮立場的話,就是三甲墊底。


    但是現在眾人都不敢下結論,申時行與林延潮道:“林學士,這一卷是你看的,你以為如何?”


    林延潮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的,但申時行既是點名,他心想既是躲不開了於是道:“啟稟元輔,依下官之見,此卷爭議極大,不如不預名次,另立一處上呈天子。”


    眾官員點點頭,林延潮這是老成持重之見,左右都不得罪人。


    申時行點點道:“善,就依如此。”


    最後眾讀卷官排卷,議論定了前十名,然後一並去中極殿讀卷。


    眾讀卷官一人捧著一份卷子,金殿讀卷自是早已拆名。


    林延潮侍立在旁,幾位讀卷官一卷一卷給禦座上的天子讀卷。


    讀過三卷時,天子不由道:“此卷甚好,是誰的文章?”


    正在讀卷的吏部尚書楊巍道:“啟稟陛下,此卷乃是晉陽貢士楊道賓的文章。”


    天子點點頭道:“善。”


    楊巍讀畢,次輔許國讀卷。


    天子聽許國讀卷皺眉道:“許先生鄉音甚重啊,此卷何人?”


    許國讀卷被天子打斷答道:“是會試第二人公安貢士袁宗道,臣等商議將此卷擬作第二。”


    天子擺手道:“不,此卷尚欠文才,列二甲,不要再讀了。”


    許國聞言目光有幾分黯然退至一旁。


    一旁林延潮聽了可惜,袁宗道這篇文章寫得實在是極好,天子竟因許國口音嫌棄,不列頭甲。但轉念一想,或許不是口音的緣故,可能天子因為許國的口音,近似楚音,想起了袁宗道是湖廣人,張居正的同鄉。


    然後就是舒弘誌的卷子,此卷是由‘取中’他的林延潮來念的。


    林延潮將此卷念畢後,待聽到卷子裏抨擊言官那幾句,天子是龍顏大悅啊!


    “好!好!好!真是錦繡文章,字字珠璣,當世無雙,妙實在是妙!這樣的文章,點為狀元也不為過,這是誰的文章?”


    滿堂官員心底吐糟,袁宗道穩穩榜眼文章,因許國口音不對,被丟到二甲開外。


    舒弘誌這墊桌角的文章,卻被捧為狀元卷。


    堂堂天子如此主張,反正你開心就好了。


    天子問道:“諸位愛卿議為第幾名?”


    眾官員麵麵相窺,但一個個都不說話,連申時行,王錫爵都是眼觀鼻鼻觀心,仿佛神遊天外。


    林延潮答道:“臣等不敢定奪,懇請陛下聖裁!”


    天子聽林延潮如此說點頭道:“好了,念別卷吧。”


    下麵申時行捧起孫承宗的卷子念了。


    天子聽完後讚許道:“此人真乃奇才,不知何人文章?”


    申時行奏道:“此卷是會元高陽貢士孫承宗所作,臣等一致議過,皆保舉此卷可為頭卷。”


    “取卷來!”


    申時行奉上,天子看卷連聲讚賞道:“好,好,好,不說文章,就這書法,朕看也沒有幾人可及。”


    林延潮聞言心底百感交集,更多為孫承宗高興。


    有的官員議論道:“狀元已是有多年沒有許給北人。”


    “這一次是要開先河了。”


    申時行見天子意動道:“臣等懇請陛下定頭甲三卷。”


    天子點點頭,當下從禦案上拿起朱筆,正要落在孫承宗的卷上。


    這時天子突然停筆,似想到什麽。


    天子看向王錫爵道:“王先生,孫承宗容貌如何,你形容一二。”


    王錫爵是見過孫承宗的道:“臣記得麵色甚黑,胡硬如戟,至於其他臣不好描述。”


    天子猶豫了一下道:“如此說來孫承宗相貌平平,狀元乃朝廷臉麵,非容貌俊偉不可。”


    殿內眾官員們聞言都看向了申時行,林延潮。


    林延潮感受到這目光,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臉。


    從古到今,不少次因為殿試第一名第二名間的儀表,而決定了狀元榜眼的歸屬。


    比如明英宗時廷試本擬昆山人張和為第一,但天子又不放心他的外表,於是就暗地裏派了一小黃門到張和的寓所偵視,發現張和一眼有疾,於是就改了相貌英俊的施盤為第一甲第一名。


    以申時行那科看,論相貌申時行無論是年輕,還是現在,都是一表人才。至於自己那一科,這還需自己多說嗎?


    若用現在的話來說,顏值即是正義啊。


    王錫爵道:“陛下為難,不如陛下宣孫承宗一見!”


    天子也覺麻煩,正看見林延潮於是問:“以先生之見,孫承宗相貌比林卿如何?”


    林延潮:“???”


    王錫爵覺得這個問題不好答,看了林延潮一眼,思索了一會道:“臣以為林學士相貌稍勝。”


    天子聞言道:“那朕就點孫承宗為榜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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