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從徐貞明眼底看到了很多古人。


    天下危在旦夕,大多數人仍醉生夢死,但總有少數人看到了這一切,他們奮力呐喊,想要扭轉局勢。


    其中,既有如徐貞明這樣扭轉失敗灰心喪氣,也有如張居正身後罵名滾滾來。


    總有人不計個人得失在做什麽,對於將來能不能成功,他們沒有把握,甚至完全沒有可能,但他們仍然在做,最後歸結到一處,不外乎就是武侯那八個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變法改革,再造中興,說起來也好聽,但中央王朝遇到兩百年這一卡,最後續命成功能有幾個?


    明朝開國時,問題也不少,但一個開國氣象,足以蓋住一切。


    但人老了終歸要死的。


    五十幾年後李自成埋葬明朝時,會告訴那些人,告訴官僚們,告訴明朝曆代皇帝,什麽叫無產者失去的隻是鎖鏈,卻會擁有整個世界。


    林延潮腦海中浮出這個念頭,又看向徐貞明,他就是掙紮在其中的人。可能明知回天無力,但是在努力的人。


    徐貞明此刻卻沒想這麽多,他言道:“番薯略有耳聞,但聽聞隻是用來入菜,怎可取代稻麥為主糧呢?”


    林延潮欣然,徐貞明有這個見識,看來自己沒有找錯他。


    林延潮道:“正如徐兄所言,番薯不可取代稻麥,但也不是拿來作菜蔬用的,前兩年福州府饑荒,百姓拿番薯作備荒之用,由此可知番薯可作雜糧。”


    當下林延潮又與徐貞明講了一番番薯耐寒,畝產幾十石的好處,而且還不用如稻麥那般脫粒。


    林延潮說的令徐貞明有些心動,當下不由問道:“那麽番薯若真有林學士說的這麽好,為何沒有人種植在北地?”


    林延潮說到這裏就長歎了,他穿越前也是想當然的以為明末番薯一旦移種北方,無往不利,就等著種田暴兵就好了。


    但到了現在才知道,原來番薯在北方不能栽種。


    知道了此事後,林延潮一直在腦子裏檢索以前穿越前看過的書籍,也多虧了這輩子過目不忘的能力,將上輩子偶爾看過而忘記的書,一點一點的回憶起來。


    明末番薯到底如何移種到北方呢?


    這就要提一個人,那就是徐光啟。


    徐貞明為了振興水利,寫了一本潞水客談。這本書被徐光啟看到後,視為奇書,但徐光啟卻發現徐貞明的方針有一個很大的弊端,那就是北方多旱田,少水田,所以一旦興修水利很容易觸犯到權貴的利益。


    所以徐光啟就想有沒有旱田高產的農作物呢?


    於是他就看到了番薯。但番薯隻能在南方種,北方種不了。


    那麽有沒有辦法讓番薯移種到北方呢?


    於是徐光啟研究了一輩子,並親自到田裏耕種,終於找出了方法。


    他將這些經驗都寫進了他的農政全書之中。


    後來徐光啟還入冬前保存種薯和種蔓的方法總結了好幾條。


    霜降前,擇於屋之東南,無西風有東日處,以稻草疊基。方廣丈餘,高二尺許;其上更疊四圍,高二尺,而虛其中。方廣二尺許,用稻穩襯之,置種焉,複用穩覆之。縛竹為架,籠罩其上,以支上覆也。上用稻草高垛覆之,度令不受風氣雨雪,乃已。


    稻穩襯底一尺餘,上加草灰盈尺,置種其中,複以灰穢厚覆之,上用稻草斜苫之,令極厚”


    再如北土風氣高寒,即厚草苫蓋,恐不免冰凍。欲避冰凍,莫若窖藏。吾鄉(指上海)窖藏,又忌水濕,北方高地,掘土丈餘,未見水濕,薯入地窖,即免冰凍,仍得發生(發芽)。


    經過這一番躬踐後,徐光啟有了信心後,當下寫了番薯十三勝,大力誇獎番薯的好處,在民間全力推廣。


    經徐光啟這一番努力,番薯在蘇淞開始種植,但還沒有傳播至北方時,明朝已是滅亡了。


    然後清朝大力推廣,從康熙到乾隆,特別是乾隆五十一年時,朝廷用發布政令的方式,讓直隸,山東,河南三處全省推廣種植番薯。


    所以總結到這裏,後世讀史的人,隻能用‘時也命也’這樣的話來感歎了。


    於是林延潮對徐貞明道:“這薯種在北地過冬的辦法,我有一位同鄉名叫陳振龍已是找到一二,他說……”


    林延潮將諸如番薯過冬的辦法,大略講了一點,當然最後上樹的本事,咱們不能教。


    但林延潮幾句話,已是令徐貞明目光閃閃。


    他不由擊掌道:“這番薯若真有備荒之用,移種到北方,能令無數百姓免於餓死,那麽今年河南王安,湖廣梅堂,也不會有人揭竿而起,數萬窮苦百姓響應了。”


    “學士大人,你這位同鄉的這番薯過冬的辦法,才是真正的格物致知,這才是事功啊,也隻有學士身邊有這樣的人才,徐某對學士的事功之學是真正的心服口服!”


    林延潮聽了不免慚愧,他也是照抄徐光啟而已。


    依徐貞明的辦法,興修水利,一定會觸犯權貴的利益,那是要重新切蛋糕的,但徐光啟就繞開了這個思路,既然暫時無法改變生產關係,咱們就努力發展生產力。


    最後徐光啟按照他的方法事功成功,從實踐裏出了真知。


    但話說回來,誰又能說金手指不是事功,這就是傳說中的‘生而知之’啊。


    林延潮謙虛道:“此不過小道而已,何足道哉,但此事雖已有其法,卻沒那麽容易辦啊。”


    徐貞明黯然道:“是啊,要事功也要得人方可。此策雖好,但必須朝廷支持,否則誰來教老百姓,令番薯在北地過冬之辦法。而且這耕種番薯的事,必須募集南方富有經驗的農人來京方可。”


    “所以朝堂上哪裏有不因人成事的道理?若讓學士來接替徐某來為屯田禦使就好了,學士不禁才華勝徐某十倍,而且繞開了得罪權貴的辦法。可惜學士乃當朝儲相,區區屯田禦史是不會放在眼底的。”


    林延潮搖頭道:“徐兄錯了,林某隻知取巧,此不足取也,在林某眼底如徐兄這樣敢為老百姓出頭,得罪權貴,才是真正值得佩服的官員,也是我等讀書人的脊梁所在。”


    “不過林某一句話不知徐兄肯聽否?”


    徐貞明當下躬身道:“請學士示下。”


    林延潮道:“我想讓徐某上疏向天子認錯,將原先在京畿興水利以屯田之策收回,改以治旱田,那麽以我之見,天子還是會信任徐兄,重新將屯田之事委之。”


    徐貞明猶豫道:“這……”


    林延潮道:“徐兄,隻要能一展抱負,何懼外人的流言蜚語,史書青筆上隻會記得徐兄屯墾番薯,救百姓無數的事。”


    徐貞明一番為難後,自給林延潮說服了。


    至於屯田的辦法,林延潮自然是讓陳振龍助他一臂之力,有了陳振龍在,倒也不怕徐貞明吞了自己的功勞。


    如果番薯能在京畿推廣成功,那麽自己的官位再近一步,也就理所當然了。


    唯獨就是此事,必須事先與張鯨打個招呼。


    徐貞明是張鯨擼下來的,當然要張鯨點頭了,徐貞明才能回去。


    但是自己如何與張鯨開這口呢?


    過了幾日,林延潮沒找張鯨,張鯨倒是派人給自己送帖子了。


    送帖子的人,不是其他人,正是張鯨的幹兒子張紳。


    當初林延潮罷官時,甄家曾來林府有意退婚,就是借了這張紳,想要利用張鯨的勢力,讓林延壽就範,當然最後的結果,大家都知道了。


    現在看見張紳,林延潮不由微笑。


    張鯨眼下是大明朝第三號人物,除了皇帝,首輔就是他了。


    張紳這幾年借了張鯨的勢,在外麵可謂是京城一霸,就是遇到官員,平日也不太放在眼底。


    但是張紳是被林延潮教訓過的人,一見林延潮他就跪下叩頭來道:“小人張紳叩見學士老爺。”


    林延潮看都沒看張紳一眼,自顧寫公文。


    等了許久,林延潮公文寫完,這才‘吃驚’地道:“一時太忙,將你給忘了,快起身,不要多禮。”


    張紳一點怒氣也沒有陪著笑臉道:“來前幹爹說了,要待學士老爺比幹爹他還恭敬,眼下能夠見學士老爺一麵,小人就算在此跪三天三夜也是心甘情願啊。”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當,對了,督公叫你來何事?”


    張紳道:“幹爹明日在聚仙樓設宴,下了帖子來請林學士,說介紹幾個朋友給林學士認識。”


    林延潮聞言雙眼一眯,申時行讓自己不要與張鯨扯上幹係,但目前看來,張鯨倒是絕不會讓自己輕易下船。


    見林延潮沒說話,張紳道:“小人來前幹爹說了,一定要請到學士的大駕,否則就立即打倒小人兩條狗腿。小人求學士大人不記小人過,還請賞光一二。”


    林延潮心底冷笑,好個張鯨,還真是吃定我了。


    林延潮當下道:“那讓你幹爹饒了你兩條狗腿,去吧!”


    張紳聞言大喜,又磕了幾個頭方才離去。


    林延潮看著帖子凝思,心想聚仙樓,這可是京城裏有名的煙花柳巷之地,張鯨這個大太監,在這裏設宴請我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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