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回京的傍晚,京師暴雨如注。


    馬車的上方悶雷響動。


    雷雨傾盆而下,展明駕馭著馬車於泥濘的道路上緩緩前行。


    道旁偶爾可以看到在正在趕路的行人,馬車,商隊的馱馬,披著蓑衣的行人在雨中倉促而行,道旁延伸至遠處的郊田,麥子已是割了大半,再往遠望去則是茫茫的天地。


    展明坐在馬車前馭車,霹靂雷鳴下,愈發覺得天地之浩瀚。


    而身在馬車中,聽說是回京升官的老爺,卻是一直在喃喃地作著什麽事。


    展明之前有看了一眼,老爺一會拿著書,一會拿著筆墨。


    在老爺身邊十數年,他也略習文字,甚至在老爺的指導下將俞家軍的兵法,可以自己寫出來了。老爺一直與他說,他不通兵法,寫出來的文章,也是紙上談兵,怕是墮了俞大帥的一時英名,所以他雖不敢動筆,卻可以指導展明來寫。


    展明不知道這話是不是老爺因為偷懶的推脫之詞,而騙自己在他身旁效力了十幾年,但他確實已是將俞大帥一生打戰的經驗心得,嚐試著寫進一本兵書裏。


    但今日他感覺老爺在車裏邊作邊做什麽事,他偶爾聽了幾句,譬如‘欲破陳俗舊習,革除積弊,並非著手於做事,而必先解放思想’這些話還好理解。


    但下麵又說‘當年滿清就是犯了這樣的錯,空買洋槍洋炮,買船造船,自以為用老祖宗的本事,師夷長技就能打敗洋人,這就是錯了。’


    這些話他就聽不懂,滿清是什麽?洋人又是什麽?


    “要解放思想,需提高國民之素質,百姓多愚,不讀書明理,永遠隻能使由之,不能使知之。”


    “無論是事功,還是林學,影響的隻是部分讀書人,最後的路子還是要回到開啟民智來。”


    聽到這裏,展明握鞭子的手停了一下,以前當兵時,他知道軍中那些文吏多看不起他們這些丘八。


    所以在他眼底,當一個人通過讀書,知道自己比大多數人更聰明時,不是去貶低別人就很難得了,至於我會的教給不會的人就更難得了。


    他記得林延潮曾與他說過一句話,弱肉強食是自然,是人欲,是天道,生而平等是文明,是天理,是人道。


    還好這幾句話展明還算半懂不懂,覺的有條理邏輯可循,但下麵又聽不懂了。


    然而什麽時不我待,什麽內卷化效應下,什麽農業經濟的邊際效用遞減,什麽番薯隻能讓馬爾薩斯陷阱推後,什麽最重要還是國家經濟轉型,令展明腦子裏一團漿糊。


    但林延潮依舊在捧著書,然後在紙上寫著什麽,似乎在作一件要絞盡腦汁才能辦到的事。展明搖了搖頭繼續趕車。


    林延潮確實在馬車上也沒有清閑,直到察覺馬車停下,他掀起車簾望去,但見已是到了朝陽門。


    小別數月再來到京師,卻沒有多少勝新婚之感。


    京師依舊是那個京師,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但天下的局麵並沒有比兩年前他從歸德回京時變得更好,反而是更壞了。


    過了關卡,林延潮的馬車照舊前往申時行的府上。


    師生二人坐下後,申時行即笑著問道:“宗海,你這一次離京數月有何收獲?”


    林延潮道:“學生這一次出京走了一遭,主要是為了買田,順便也是體驗了一下民情。”


    申時行笑著道:“老夫聽說,你真定府買了不少田吧!”


    林延潮知道沒有什麽好瞞的,於是道:“是買了兩千畝旱地。”


    申時行點點頭道:“老夫在老家也買了不少地,以作以後歸老林下時衣食所來,但你還年輕,怎麽也生起求田問舍之心?”


    林延潮總不能說,咱大明的官員都這樣幹的,他隻能笑了笑道:“恩師教訓的是,是學生懶散了。”


    申時行點點頭,然後正色問道:“真定府去年受了災,現在百姓過得好嗎?”


    林延潮也是認真道:“回稟恩師,實不相瞞,如真定這樣的大府受了災了地方,情況不會再壞了,幸好學生來時地方已是開始賑濟了。”


    申時行道:“保定巡撫是老夫同年,此人治理地方還得力嗎?”


    林延潮臨行前保定巡撫陸賀送了兩千兩銀子,不過被他給拒了。


    現在麵對申時行,林延潮有什麽說什麽:“此人乃悍吏,非治下百姓之福,但在統軍禦下上倒有所長。”


    申時行一麵聽,一麵從案上取過紙來,並戴上了西洋眼鏡,將林延潮方才對陸賀的評價一筆一劃寫在紙上後然後折起。


    林延潮心想,申時行確實年紀大了,這樣的事,他以往記在心底就好了,再認真一看,申時行確實蒼老了許多。帝國宰相的位子,說是榮耀,但也是夠勞心勞累的。


    然後申時行又問道:“那麽沿途還有什麽所得?”


    林延潮道:“是,真定府受了災,自是不好,但沿路沒有受災的地方,也不怎麽好……”


    申時行伸手一止問道:“不怎麽好?今年京畿附近的夏糧如何?”


    林延潮道:“這倒是一件好事,學生沿途所見夏糧都已是收割的差不多,今年應該可以過一個豐年。”


    申時行舒了口氣,擱筆道:“蒼天庇佑,皇恩浩蕩。”


    頓了頓申時行又道:“你接著說。”


    林延潮道:“恩師,學生說的並非夏糧,此路行來,老百姓們在忙碌,忙著農事。百姓不可謂不勤勞,但越勤勞,地力越被開發到極盡,如此豐年尚好,災年一來除了朝廷賑濟,就隻能逃荒,賣身為奴,就算運氣好的。”


    “去年淇縣王安,蘄州梅堂,劉汝國連續起事,雖說這幾次民亂都被朝廷平定下去,但卻可見地方百姓疾苦已深,眼下之太平,全仰仗二祖列宗三百年打下的基業。”


    林延潮說到這裏,申時行眉頭已皺起,但是口裏卻道:“繼續說。”


    林延潮道:“對老百姓來說,不想當流民,就隻能被捆綁在土地上,種田是唯一的出路。


    但下麵呢?若朝廷之災害一日勝過一日呢?地裏東西吃完了,人不跑幹什麽?”


    “鄖陽巡撫乃朝廷在成化八年所設,起因就在於各省逃來這裏的流民已達到百萬之眾,最後朝廷設巡撫在此名為安撫治理,實為清丁征稅……”


    “流民,土地兼並,吏治腐敗,千百年來都認為是治亂循環的根本所在。可是反觀徽州,蘇楊雖說富庶,但人多地少,卻完全不是這樣。這就是學生一路行來,所不能解的。”


    申時行麵色凝重地道:“你的言下之意老夫明白了,也知道你要辦什麽。但此事老夫辦不了,也不能解的,所以還是留待後人吧!”


    “……還是說說你辭了任命的事吧!”


    先公後私,這也是申時行與林延潮一向的對話。


    林延潮道:“學生冒昧,當初辭了,才疏學淺是一方麵,但是最重要的還是不明白陛下的心意。”


    申時行點點頭道:“你如此思量是對的,這一次裁撤淨軍,你實有大功,就算詹事府少詹事也是不足以補償,說來是老夫虧欠了你。”


    林延潮聞言道:“學生……學生當初也是魯莽了……”


    申時行道:“有得必有失,你做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用在事功上,事無不成,但退一步看之卻少了很多的圓融。”


    “恩師,說的是。”


    申時行笑了笑道:“不過這一次任命,是老夫向天子舉薦的,至於聖上那邊,老夫隻能說


    聖意難測。”


    “年初時我曾在密揭中,曾請陛下皇長子出閣讀書的事,但陛下卻說此事再緩緩。看來此事怕是要拖了。”


    林延潮為難道:“恩師,此事……”


    申時行道:“老夫知道此事你有些為難,成為太子師佐,當用心教導儲君,一時難以大用。但是長遠想來,卻是最穩妥的,以你的才具在正德,隆慶時必為一代名臣,但在眼前怕是沒有路的。仔細想來,此或許才是陛下的用意!”


    聞言林延潮猶豫了起來。


    “你再想想不著急回老夫!”申時行隨手取了一本書來。


    “是,”林延潮起了身,想了想又問道,“恩師能否安排我見陛下一麵?”


    申時行微微驚訝,然後又道:“很難,陛下已經半年沒接見任何大臣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上一次天子還私下傳召自己。


    “試試吧!”


    得了申時行回話,林延潮就離開了申府。


    離開時,方才已是停了的大雨,一瞬間又下得更大了。


    暴雨如注,遮蔽了天空了,也令林延潮也生出一絲前途未卜的感覺來,但隨即這樣的心情即被驅散。


    展明冒雨給林延潮撐傘護著他回馬車上。


    “老爺,下麵去哪裏?”


    “哪都不去,咱們回府,你上次說兵書寫到多少章了?”


    展明待林延潮入座後方道:“正要給老爺過目,不過好幾個字不識的,還有幾句話不知道怎麽說。”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著急,我正好有功夫,慢慢教你就是。”


    “老爺,難得見你有空閑的。”


    林延潮笑著道:“不是空閑,而是找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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