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間。


    林延潮倒是一直沒有得到天子的召見。


    所以林延潮往申時行那邊的門路倒是走通的很勤奮。


    初夏的清晨,薄霧在朝陽之中淡去。


    申府上下已是開始忙碌,丫鬟下人裏裏外外忙碌。


    今日申時行還未上衙,林延潮已是早早到了他府邸,這時候並非是他見客的時間。


    但這一切對林延潮而言,當然不拘這些小禮。


    下人給申時行端漱口茶,打洗臉水,捧著官袍,門外還有十幾個丫鬟捧著申時行的早點候著門外。


    林延潮在簾外等候了一陣,申時行穿好了官袍,早點已是端上桌。


    林延潮陪著申時行下首也吃了一點。


    從宰相的角度而言,申時行也是夠忙了,連這一會吃早飯的功夫,都成了林延潮稟事的時間。


    對於郭正域請求上疏的事,林延潮也與申時行通氣,申時行對此本是不願意,但後來林延潮屢次解釋後。


    申時行明白林延潮興辦報紙的用心後,倒是表示了理解。


    但申時行仍是道:“不過此事,還是著重在沈歸德的身上。”


    林延潮道:“恩師放心,此事學生讓禮部主事郭正域上疏,他能說服沈歸德,不會在此事上與學生作梗。”


    申時行推案,拿起巾帕抹了抹嘴然後有意無意地道:“如此就好,聽說那個郭正域就是你的學生,當年你上疏他為你瘸了一條腿?”


    林延潮立即道:“正是如此,學生時常愧疚於他,不過這郭美命是忠直之人,但就另一麵而言有些迂腐,不知變通,上一次學生裁撤淨軍,他就反對裁軍不撤餉,說這是賄賂天子。”


    申時行失笑道:“難怪,不過老夫倒是此人倒是個有擔當的官員,是個可造之材,此人又兼是你的學生,改日可以帶他到府上一坐,給老夫過目。”


    林延潮當初早有將郭正域引薦給申時行之心。但提了幾次,卻給郭正域婉拒了,至於原因,一來郭正域很得沈鯉賞識,而是沈鯉與申時行是政敵,二來他也不歡喜申時行,說他做官實在太‘圓融’了,這話還是當了林延潮的麵,給申時行留下三分餘地。


    所以趁著申時行未露口風,林延潮就先說郭正域‘迂腐’二字,打一個伏筆。不過申時行沒有介意,反而直言招攬之意,其實就是明白的要挖沈鯉的牆角了。


    麵對申時行的招攬,林延潮想了想道:“恩師,這郭美命事沈歸德甚誠,要他改換門庭恐怕……”


    申時行笑著擺了擺手,站起身道:“此事你不要替人做主,就說老夫對他十分賞識,問一問他的意思,說不定他心底樂意之至呢?”


    林延潮還能說什麽,但也是替郭正域為難,在官場上當牆頭草,那可是大忌。於是林延潮道:“是,學生這就給恩師傳話。”


    申時行點點頭,然後立即就坐在外頭備好的車馬入閣去了。


    而林延潮也坐自己的馬車回府後,得知孫承宗,郭正域都來拜訪正在客廳裏。


    林延潮聞言大喜,當下去客廳。


    林延潮走到客廳外,聽二人正在聊天,是格外的投機。當年郭正域拜入林延潮門下時,孫承宗早已是林延潮的幕客,相識很早。


    郭正域佩服孫承宗當年的不離不棄,林延潮貶官時仍千裏追隨他去歸德。


    而孫承宗則是佩服郭正域的耿直,當年為林延潮頂事時的堅貞不屈。


    所以他們的交情是格外的好,在曆史上孫承宗進翰林院時,郭正域早就卷入了楚王,妖書案中,所以二人沒有什麽交集。


    但在這個時空因為林延潮的關係,二人早早相識,倒是早早地成了莫逆之交,也一並成為了林黨的心腹骨幹。


    林延潮駐足一會然後咳了一聲走入客廳,孫承宗,郭正域都是起身,孫承宗口稱‘恩師’,郭正域則稱‘老師’。


    林延潮笑了笑示意二人入座:“今日你們二人怎麽倒似約好了,一起來了。”


    二人都是笑了。


    孫承宗道:“恩師,不在翰苑,學生與眾庶常們都十分想念,都想請恩師接受了聖命,立即回翰苑。”


    林延潮反而問道:“我離任後,是否有人改了我當初立的章程?”


    孫承宗道:“恩師剛離任時確實有人動此念頭,但恩師被陛下啟用為儲端後,倒是不敢了。”


    “是何人動此念頭?”


    孫承宗一愕,他倒是清楚林延潮為官的作風,若給林延潮知道,季道統那些人以後哪裏有好日子過。於是孫承宗立即道:“恩師,此事已經過去了,那些見風使舵的人不理會也罷。”


    林延潮知道孫承宗的為人,也不再說,至於哪些人他心底還沒有數嗎?林延潮笑了笑問道:“眾庶常的館課可是有拉下?”


    孫承宗道:“恩師走時所言‘有治法必有治人’這句話,大家一直記得,眾人比往日更是用功了,隻是大家仍是懷念當初與恩師在堂上談論國家大事,人人都可以心平氣和,無拘無束,直抒己見的時候。”


    林延潮點點頭,當下又問了幾句課業的事,這一批庶吉士是他的心血所在,若孫承宗郭正域是林學一期生,那他們就是林學二期生了。


    當年林延潮在堂上講的那些話,不知有多少能被他們聽進去,但或多或少已經改變了他們不少的人生觀價值觀。


    下麵大家談到正事,郭正域說沈鯉已是全力支持於他興辦報紙,問林延潮何時上疏。


    孫承宗再胖聽說郭正域要重啟辦報之事是又驚又喜。


    林延潮道:“元輔那邊已是交代我,他說隻要沈歸德不反對,那麽他是沒有異議的。”


    二人都是大喜。


    郭正域道:“那麽下麵全看上意如何了,老師,陛下還是沒有旨意嗎?”


    林延潮道:“尚未。”


    孫承宗疑道:“按道理老師辭疏如此久了,論到去留陛下也該有個定論了。”


    郭正域,孫承宗都覺得林延潮有點懸,莫非當初的任命隻是試探,還是天子後悔了?


    所謂聖意難測也在這裏了。


    而郭正域,孫承宗覺得心懸,想到這裏有些黯然。


    林延潮倒是失笑道:“我都沒有鑽牛角尖,你們替我鑽什麽牛角尖,無論這一次我去留如何,但你們都無需在意,革除積弊,中興大明是我畢生的心願,若是有一日我不在朝堂上,也希望這條路有人替我走下去。”


    郭正域,孫承宗不想林延潮說出這話來。


    孫承宗急著道:“沒有恩師引領,學生們如同迷途之孩童,根本無所適從。”


    郭正域同樣焦急道:“老師,萬萬不要說出這樣話來,我等都是唯你事從,願為革新變法之事鞍前馬後。”


    林延潮欣然道:“你們有此心,吾心甚慰。但是聖意如何,是去是留,並非我能決定。自張江陵去後,朝堂之上暮氣一日重似一日,這一點你們也是知道了。”


    “美命,你一向覺得首揆不敢有所作為,但實話言之,就算我在他的位子,有今上見疑張江陵的先例,我也是束手束腳,不敢放手作為。”


    郭正域一愕,然後道:“學生自然知道首揆的難處。隻是依恩師如此說,朝堂上的事,難道沒有可為的地方嗎?”


    孫承宗道:“以目前看來,今上首揆是皆無此心,恩師若是持此見,繼續往前走就是一條死路,走不通的。當然恩師要退保功名,一生榮華富貴倒是不難。”


    “那豈非成了屍位素餐的官員嗎?”郭正域問道。


    林延潮擺擺手道:“美命,你誤會了,稚繩的意思你還聽不懂嗎?”


    郭正域道:“學生愚蠢,還請恩師明示。”


    林延潮道:“很簡單,我們為官不可陷於死路,若是一直往前走,覺得路越走越窄時,不可再硬著頭皮往前衝,應當停下來看一看,甚至有時候還應當往後退一退,退了以後,路就寬了,眼界也就開闊了。”


    郭正域聞言,眼睛裏露出亮色道:“學生明白了,方才實在誤解了稚繩兄的意思。稚繩兄這幾年都跟隨恩師身邊,大有長進,反而是我這幾年為官碌碌無為,反而見識狹隘了。”


    孫承宗笑著道:“不敢當,孫某當年在柘縣為了修堤之事,一意孤行,最後捅了大簍子,要不是恩師替我擦屁股,今日早就不知身在何處了,後來恩師點醒我,我才明白過去的不當。”


    “這一次的事也是如此,當今朝堂上鑒於張江陵之事,無論從上到下對於變法事功,都是持反對之見,若是在這時繼續持此政見,必遭打壓。那麽就如同陷入了窄巷,非進則退,不成功就失敗,那麽如同孤注一擲,這是為官之大忌。”


    林延潮點點頭,露出欣然之色,看來自己的眼光沒有錯。


    郭正域問道:“那麽依恩師的意思,我們應該停一停?”


    林延潮擺手道:“不是停一停,我等謀事不可齊頭並進,也不可知難而退,而是明白何為輕重緩急?”


    “急之重之,先辦,緩之重之,次辦,譬如以人論之,我等為學生時,若是手中沒錢,衣食無著,當如何?此為急與重,當先辦之,否則就餓死了,再譬如每日讀書明理,求知明理,此亦為重與緩,今日不為明日也可為,但一日複一日,若不讀書不能進學,則一輩子又窮又餓。”


    聽了林延潮這話,孫承宗,郭正域都是笑了。


    林延潮道:“不要笑,你們以為何為當前要緊之事?”


    郭正域就道:“我等學派當然是事功,當年龍川先生,水心先生等先賢就主張,變法革新,通商惠工,富國強兵這些乃永嘉學派學問第一義。”


    林延潮點點頭道:“正是如此,我提變法事功,一在文,二在利。”


    “通商惠工,充實國庫,這在於利,在於急重二字,這國家也如人一般,沒有錢,無錢強兵,無糧賑災,則立即烽煙四起。”


    “興辦報紙,普及義學,這在於文,在於緩重二字。正如我之前所言,欲得治法,必得治人,沒有誌同道合之輩,僅靠我等孤軍奮戰,早晚必敗,就算一時如張江陵那般權傾天下,但早晚也會被人給翻過來。所以我繼承陳,葉兩位先賢的衣缽,在華夏提倡事功之學,用意就是在這裏。”


    “但是就算林學成為顯學,終究不如開啟民智,各位也到過民間,也看過窮鄉僻壤之百姓,他們目中晦暗無光,死氣沉沉,庸庸碌碌一生,連自己名字也不會寫,如何教他們經商務農?一個國家民族欲立天下之巔峰,必先發展其思想,解放之人性,否則一切都是泥沙瓦礫,百姓不擁護,再良之法必敗,不開啟民智,再奇之技,就算一時為我所用,也會被番邦異族學去,反過來對付自己。”


    說到這裏,郭正域,孫承宗的目光都亮了起來。


    若說他們之前都是渾渾沌沌,對於未來有些彷徨,那麽林延潮的話等同給他們指明的方向,也讓他們知道今後的路應該怎麽走。


    “所以興以教化之事,對我們而言,雖緩卻重,沒有一個堅實的根基,長不出參天大樹。我希望將來的事功變法之事,不是我如王安石那般,力排眾議,強立明法,頒布天下。我希望的是,能夠順應民心,大勢所向,隻要振臂一呼,就能天下景從,如此之事功,就如同劈竹,順節而下,成為破竹之勢,最後水到渠成!”


    孫承宗,郭正域直到今日方明白林延潮之用心。


    “天子,首輔之反對,當初我入朝之時早有預料,但是不能不為之,我若不登高一呼,天下人不知我林延潮變法事功之決心,就算為眾人所指,但我要辦的事,也是開了個頭,就算不能親自破除積弊,振興這天下,然星星之火,終有燎原之日!”


    孫承宗,郭正域此刻已是深深地佩服的五體投地。


    郭正域道:“我明白老師的意思,既是當前變法事功不利,倒不如退一步,在興辦報紙,普及義學這樣的緩重之事上下功夫,如此沒有人反對,也可以讓老百姓讀書人明白我們的想法,將來有萬民擁護之時,就是倒逼當朝諸公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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